春仔:铜鼓年饭古风长 | 就读这篇

铜鼓年饭古风长

春仔

赣西北边陲——铜鼓。九岭山脉中,客家人最北端的聚居地。腊月小年之时,山峦、田野、云朵、积雪;橙橙的黄黄的日光,淡淡的袅袅的炊烟,馨香的氤氲的佳肴气息,聚合、弥散。年味渐浓。家家户户都开始请客,名之曰:“过年”。由此,年饭的序幕徐徐拉开。

1、

在我的概念里,铜鼓的年饭有分别:“过年饭”和“新年饭”。

第一次在铜鼓吃“过年饭”,是我和妻子认识不久。小年到了,她对我说,家里“过年”了,一起去吃“过年饭”吧。我大惑不解,正月没到,过什么年?吃什么“过年饭”?

那时候,岳父在县汽车队工作,岳母却在乡下开中药铺,住丰田的鸭婆桥,“过年饭”自然要到鸭婆桥去吃。

出发的时候正是晌午。万里晴空,一片瓦蓝,天上的云絮,白白的有若银丝。虽是寒冬,黄黄的日光照耀着。公路如练,飘绕于青山绿水之间;无数的乡间小道,向着茂林修竹的深处延伸,然后隐匿于密林深处。沿途,男女老幼们披着暖阳,三三两两的,成群结队的,或徒步,或骑自行车赶路,他们不紧不慢,毫无匆忙之色。山脚下、道路边,古树旁,一栋栋客家院落青瓦灰墙,禾坪上、园子里、阶檐下,人们衣衫整洁,或坐或站,闲适自在地晒着太阳,喝茶、抽烟、吃果子、聊天;年轻人打着牌;男孩子在草丛里追逐嬉戏;女孩子跳绳、踢毽子……。据说,他们都是来亲人家“过年”、吃“过年饭”的。

到得岳父家,哦呀,屋里屋外更是热闹。门前的冬青树旁,阳光满地,几位耄耄长者,正手提火笼坐在太阳底下,亲切地闲谈,屋内也是老幼汇聚。妻子说,都是来过年的,他们是叔婆太、叔公、亲叔叔、堂叔叔、兄弟姊妹……以及他们的家小。再一看厅堂,摆放了四五张四方桌(八仙桌),木炭红火,香茗飘雾,果点纷呈,酒肉飘香。

大人们笑容满面为我让座。一人旋即泡来一杯茶,热气腾腾的,妻子说,这是婶婶;又一女孩端来一盆热水,送上热毛巾,教我洗脸洗手,妻子说,这是妹妹……

进门就遇热茶、热水、热毛巾,洗手洗面款待,人生三十年,在老家做客的经历中,我从未遇见过。

须臾吃饭。叔公、叔叔们说,新女婿一定要坐上的,这是老规矩。我说,晚辈怎么受当得起!反复推却,还是拗不过长辈们的真心实意,忐忐忑忑就坐上去了。

开饭了,餐桌下是火红火红的木炭火,餐桌上有样样想吃的美味佳肴,还有我极罕见的米果、包圆。酒肉的香气,似乎赛过了天上的王母宴。大家喝酒用饭碗,一气喝了几大壶。尤其来了我这个初次上门的准女婿,场面更加热闹,氛围更加喜气。

第二天,我又被请往她亲叔叔家;第三天,又去了堂大叔家;紧接着是堂二叔、堂三叔……他们一家一家依次“过年”,流水般请吃“过年饭”。

恍若梦中的我,大为震撼。

的确,以我当时的人生经验,完全没有这种“过年”的概念。突然想起故乡渝水,平原地带,一年四季总是忙,大年三十还在“当闹(赶集)”。头天下午,父亲顶着寒风在地里挖蒜、挖芹菜、拔白菜洋葱……晚上再洗好扎好,清晨天不亮就挑一担到街市上去卖……

之所以产生这样的联想,大约是铜鼓的年俗于我而言,完全是新鲜的,独特的,见所未见的。这也给我留下了一个疑问,是不是家乡的人更劳碌,铜鼓的人更安逸?

往后,每年的小年期间,我都要到岳父家吃“过年饭”,跨过新年,又要去吃“新年饭”。三十年来,在这种年的氛围中,我无时无刻不感受到客家铜鼓人的知礼、好客,以及亲人之间的朴素、纯真、温情脉脉,还深切体会了客家铜鼓人敦亲睦邻、真诚友爱、热情好客的人文精神。渐渐地,我日益热爱这种“年”,依恋这种“年”。因为我觉得,在这一方土地之上,人们的生活,人们的年,不仅与田园的诗意紧紧相随,而且总显得从容不迫。

2、

民间的人士人说,客家铜鼓人的年俗,主要是客家人的年俗。清康熙以来,客家人来这里繁衍生息,如今的人口,占了总人口的七到八成。他们浸润到骨子里的中原文化和习俗,像一种断不了的基因代代沿袭、代代相传。然而,也有人说,这里的年俗是本地人和客家人年俗的融合。

我曾经问,往上追溯60年、70年、100年……客家铜鼓人的“过年饭”是怎样的呢?有人展开联想,把它想象成神圣的、“无比美好”的样子,并冠之以“今不如昔” 的论调。正如人们的潜意识,常常将过去的、已经消亡、正在消亡、行将消亡的东西,想象成无限美好一样,还期待着它的“复活”,以为如此,世界便“同此凉热”了。

这是不是有种幼稚感?

还是让我们一起,先来寻找客家铜鼓人“过年饭”古老的面目吧。

县志载:“初一凌晨,家家选定吉时开门,迎接福、禄、寿、财、喜神,谓之‘开财门’。早上,全家人穿戴一新,燃香放炮,向天地祖宗行礼拜年……男女老少各备果酒,合桌团座,开怀畅饮……”这是记叙新年初一的情状,却没有提及年前吃“过年饭”的样貌。

90多岁的文化人朱可三,在《铜鼓县的传统经济与民俗文化》一书中、《铜鼓东河片的客家习俗》一文有一段文记述:“腊月二十四为小年。这天,在外做帮工的人开始回家与家人团聚,故主人要办一桌酒席招待帮工……”从文字上看,这也不是反映“过年饭”本来面目的。

与长辈聊,与懂民俗的老人聊,最多的是与岳父聊,慢慢的我明白了,遥远年代的“过年饭”,的确美好而神圣,但也不过是一副老字画的样子:本地人腊月二十九、客家人大年三十,凡是一根藤上的男女老幼、子子孙孙们,一起围着老祖父或老父亲吃一顿饭,加上一些神圣的礼仪。不过,出嫁的女儿们是不参加娘家的“过年饭”的。她们已经是“外人”,属于婆家。

那时的“过年饭”为什么是年三十?据说,“过年饭”开始前,客家人要在餐桌上多放几双碗筷,用以敬奉过世的亲人以及先祖,然而,他们的先祖距离铜鼓太遥远,二十九过年,怕先祖们赶不到。

岳父这样介绍从前的“过年饭”:“酒是冬至就酿好了。冬至的水最醇,酿出的酒柔和爽口……小年到了,有钱人家杀一头猪,熏腊肉、腊肝、腊肠……,一家人吃一餐丰盛的饭‘过年’……至于穷人家过年,穷则穷过,苦则苦过……”

紧接着要紧锣密鼓地准备年饭物资。有很多东西要手工亲制。豆腐是不能少的,家家都用石磨磨。米果也不能少(我们老家却很难吃到),还分好多种:油浮(炸)米果、箬子米果、答圆米果、落水泡、包圆……等等。油浮米果用茶油炸得金黄金黄的,蒸熟了放点糖就可吃;箬子米果则是将糯米煮熟后,用手碓之类的棒棍捣碎成粉,山上取来黄荆木枝叶,燃烧成灰,加水沉淀后澄清,将呈碱性的水倒入米粉中,拌匀、揉搓,成米果团。再将米果团用箬叶紧包,置饭甑蒸熟后,味正香浓,不糊不粘;答圆米果很简单。将红薯粉放冷水盆中调匀,倒入油汤锅里快速的搅拌,不让夹生,熟了,就成一坨一坨的答圆米果了,现做现吃,方便好吃;落水泡则有点类似今天的汤圆,白白的,圆圆的,甜甜的,往往加芝麻粒,加糖,香甜可口。

包圆则是铜鼓最独特的小吃,大约在全国绝无仅有,一直是招待贵宾的佳肴,更是现在年夜饭必备的食品,一般也是现做现吃。其做法与饺子相似,但馅心由腊肉、冬笋、香菇、鸡肉、莲子及各种调味品组成。外皮是由芋子去皮,加红薯粉糅合和发轫而成。旺火蒸熟后的包圆鲜香可口、甜味甘肥、晶莹松韧,使人食而不忘。但是,当年的穷人家想吃它而不易,一是费人工,二是奢侈。即使是改革开放初,很多人也不容易吃到。

“过年饭”上,一般人家可以有九个菜,富裕人家则有十二道菜或更多。普遍是四大主菜:豆腐、米果、猪肉、笋,鱼却不是主菜,其它视情况而定。有两道菜很著名。一道是鱼。山里人家,祠堂里预备制作了好多木头鱼,有原质木头鱼,也有在木头鱼上漆油漆,漆得红红的,真鱼般大小,随时准备给族人过年、办酒席借用。山里水寒,河道里小鱼多而大鱼少,还不容易捕到。特别是穷苦人家吃鱼难,一是可能穷得买不起,二是可能没工具,三是可能没有空闲捕。到过年,餐桌上没有鱼不行。大家都作兴“年年有鱼(余)”。没有鱼怎么办?到祠堂里去借木头鱼。将木头鱼洗干净,放在盘子里,然后烧一锅汤,配上葱姜蒜、辣椒之类,浇在盘子里,然后端上桌去。餐桌上人们喊:“来来来,吃鱼”,其实是吃盘里的汤料。还有一道菜叫“墩面子”,现在叫“腊肝白菜”的。就是将猪肝腊好,晒干。当年吃肉已经不易,猪肝更是珍贵。用的时候,将腊猪肝加工,再烧一碗白菜,把腊猪肝铺在白菜面上,既墩面子,又保底子,还节俭了。如今,铜鼓人很怀念这道菜,觉得它特别好吃,常常专门做来吃。

吃饭前要敬天地祖宗。在天心(井)里放一条凳,凳上放一个托盘,托盘里放三个酒杯、三个茶杯、三个敬碗;倒满酒、倒满茶、放上三牲。父亲(或母亲)在天心里举香,庄严、恭敬地请祖宗菩萨,再带领子孙们焚香、烧纸、放爆竹,对天祝祷、鞠躬。

棋坪九峰的蔗溪李家,从前吃过年饭时,祖婆婆每次都要在门前挂一把火钳,那是提醒后代,他们的祖先是从福建一个叫火夹剪的村庄而来。

饭熟了。一个小的家庭,只需围坐一席;一个大的家族,二至六席。倘若家中有祖父或父亲新逝,则要在主席位安一个“敬碗”,一个酒杯,默默给酒杯里倒上酒,在碗里放一些逝者爱吃的东西。那时候,有一股庄严之气,敬畏之情,昭示着客家铜鼓人不忘祖、不忘本,不忘恩。

开席了。四方桌上,尊卑有序。如果只有一席饭席,子孙们将老祖父、或者老父亲请在面向大门左侧的最尊位,右侧则为第二位,然后从左到右,穿插论序。若有二席或更多,则以左边第一个桌位为最大,右边为小,席位大小也是穿插论序,以此类推。五席则摆成梅花席。

这似乎是一个维护敬与爱的定格模式。长者必须受到尊敬,幼者必须得到个性发挥以及爱护。所以,长者的尊位不能动摇,该坐那里就坐那里,幼者的坐次或可随意,自己找到自己适合的座位即可。

席间第一次斟酒,按尊卑长幼顺序先后,先给尊者斟,边斟边送上祝颂语;最后给自己斟,酒壶悄然放下。放酒壶时,壶嘴不能对着他人放,只能对着自己,否则就是失礼。然后敬酒。敬酒者要站起来,左手摁胸(表示尊敬和诚意),右手举杯说几句祝颂吉祥语,说完先喝干,表示敬意。

吃饭间,母亲一定会招呼儿女:“今晡过年哈,你们舍高(放开来)食哈,正月里来了客,你们就不能这么马虎了哈”……

不由感慨,从前的人,虽然有种种局限,比如迷信,比如呆板、比如因循守旧,比如不分青红皂白的君臣父子,但他们营造的这种庄严感、亲切感、仪式感,却是可取的。就像这种“过年饭”,因为仪式,所以庄严,所以敬畏。无论是敬畏天地、还是敬畏神灵,均或可取吧。人,因为有了敬畏,方才有了更多的自律,才会有不敢为,不能为。

岳父说,他小时候过年,家里菜是不缺的,鱼更不缺。家里曾经有几十亩良田,生活还算殷实。岳祖每年还组织人到平江、万载去帮人插秧,赚得不少佣金。曾岳祖也是捕鱼高手。家门口的河上有座木桥,他站在桥上用鱼叉叉鱼,十下有四五下叉中,拿回家煎熟了,装到盘子里,再用猪脚、猪骨头熬汤,和鱼一起再熬,舀起来放柜子里冻成鱼冻,味道特别鲜美。每年过年,这样的鱼冻往往要吃掉好些盘。

但是,旧时候过年有两重天。“年难过,年年难过年年过。”对于穷人家来说一点不假。比如天心里敬祖宗,穷人家没有三牲,就载一碗薯丝饭代替;传说,从前有一对老夫妻,过年吃不起鱼肉,就用南瓜、冬瓜做成鱼肉模样,关起门来吃。一个喊:“老头子,来来来,吃肉”,一个喊:“老婆子,来来来,吃鱼”……

岳父还说,58年吃大食堂,家里什么东西都没有,吃不成过年饭,到60、61年又好起来,过年饭就不是原来的样子了,不用请祖宗菩萨,不用敬天地,也不用讲那么多老规矩。

3、

才吃“过年饭”,又请“新年饭”,客家铜鼓人过年,总是那么忙碌。

正月头三四天,先有几件大事。

拜年:俚语唱道:初一崽,初二郎,初三初四拜干娘。

初一崽。从前一直这么沿袭下来。儿子们到老父亲面前三跪磕头,一家人吃一餐丰盛一点的饭菜,然后该忙的忙,该玩的玩。其他族裔乡邻也会来拜年,则准备好迎接的鞭炮、果子,酒。看见拜年的人来了,放一小挂鞭炮。噼里啪啦之后,彼此弯腰、拱手,道一声:“恭喜……请拜年……”,主人旋即摆上干果子:浮薯片,花片、炒花生、炒豆子必不可少,然后是杨梅干、青梨干、南瓜干之类,再倒满一杯酒,劝道:“来来来,食(吃)一杯酒”……

初二郎。把新女婿接进门,除了热茶热水热毛巾,必定煮一碗满碗(如今通常叫汤面或汤粉)。从前,满碗是贵客来了才有吃。他们平时难得来,有的一年来一次,有的几年来一次,吃满碗便让很多人回味一生。老习惯是,面条米粉自制,煮熟了,放一层蛋皮(富人家是三个鸡蛋),再放一层猪肉,再放一条鸡髀(腿),还有加放腊肉块的。将腊肉切成厚厚的二两大小,避免人家说:“风吹得起,小气。”满碗必须装得满满的,堆得高高的,以示盛情。尤其是新转门女婿,更要盛情款待,吃满碗之后,还要办一桌丰盛的酒菜。

初三送穷鬼。把初一初二积下的垃圾送到屋外,或者圳边、河边,默念一声:“三张纸钱三根香,送你穷鬼到别方。”

到初四,再带儿女们到干娘家去走一遭,鞠个躬,拜个年。

几件事过去了,“大宴宾客”的剧目开演。家里的老亲戚、老朋友、四方八方的宾朋,都要盛情款待一番,“新年饭”渐渐走向高潮。

初四起,外孙、外甥来了,主妇的侄子侄女来了。早晨,太阳升起,他们穿戴一新,提一坛酒、或者提一封果子包、饼干之类,不畏路途遥远,不畏翻山越岭,往往走一个上午才能到达。这是一年一度的拜年礼,他们不请自来。热茶、热水、热毛巾相迎后,大柴灶点起火,满碗煮起来……如果不甚困难,肉料尽量足足的放。再炒一大桌菜……如果外甥侄子是初次上门,还要额外“打发”,用红纸包一点钱,五毛、一元均可。

这跟老家的情形有些相似。也带一包小礼去,也能吃到一碗面。不过,面里的东西有差别,放三个鸡蛋基本相同,偶尔或许有点肉,有一条鸡腿,但那是给第一次去的弟弟吃的。老家的日子更穷,心里向往着走一下亲戚解解馋,没想到并不像期待的那样,尤其是去舅舅家。舅舅和我家一样,都是六个儿子,都是穷得叮当响,我的兄弟们都怕去,往往让我做代表,独自去。舅舅家的面碗里,三个鸡蛋不会少,但大都是别人面里留下来,反复使用的,有的用到蛋发黑,看见就想呕。然而,舅舅很客气,总是守着我吃完,如果不吃,他就抽着旱烟坐在旁边催:“吃掉切吃掉切,全都吃完,不要留哈”……

然而,老家人的亲戚似乎没有铜鼓人的亲戚那么多,新年饭似乎也没那么一趟接一趟。你瞧,这里的外甥侄子还没走,其他的老亲戚也赶热闹来了。又是热茶热水热毛巾相迎,然后慌忙不迭地煮满碗,准备飘香的酒肉饭菜。

尊贵的贵客也纷纷来到。

这些贵客,有自行上门拜年的,也有专门请来的。他们往往跟主人有深厚的情谊,或对主人有过恩、或帮过忙、或救过急。当客人们到来,主人立刻灿然而笑,迎上去:

“哎呀呀哎呀呀,你来了?稀客稀客!……”欢喜之情溢于言表。

“兄弟,我是好走哦!”谦恭之态活灵活现。

“哈哈哈,欢迎欢迎!你真是长情啊!”夸奖客人长情长义。

“莫这样说啦,心里总想你们啰。”表达想念之情。

主人赶紧让座、泡最好的茶,端温温的水,送最干净的毛巾……他们是贵客,主人拿出最大的热情,请来家族中能言善语、善待客,会喝酒、会陪酒的人来相陪。煮满碗加一把劲,鸡蛋、鲜肉、腊肉,均要多放,还多放鸡块,再加鸡髀(如果有的话);把最好的菜、最好的冬酒拿出来。

开始吃饭,陪客的人好像比主人还卖力,想方设法劝客人多喝酒,多吃菜。

先筛一碗酒,道:“来来来,这第一碗酒……满上满上,干掉它切(去)。”接着带大家吃一碗菜。筷子指着肉:“吃肉吃肉!”接着又筛一碗酒,道:“来来来,好事成双,这杯也干掉切……”又带大家吃第二碗菜:“来来来,吃鱼吃鱼!”再筛第三碗酒,再道:“来来来,第三碗,三杯通大道……”然后吃第三碗菜……

主人是如此地心殷情切,生怕客人吃不好,总要找出千万个理由,劝客人吃饱喝足,如果客人稍有迟疑,他必定会说:“耶耶耶,我家的酒冇你家酒好嘞,莫嫌我酒薄哈,来来来,薄酒也干一杯!”客人见主人如此,慌忙道:“哪里哪里,你家的酒是富贵酒、发财酒哦,我肯定要喝,我干我干!”

客人们喝酒吃菜,也是很有君子风度。陪客的人劝一巡酒,带一碗菜,他们也跟着吃,如果哪碗菜他没动筷子,其他的人绝不会先乱动。现在却不同,不少人非常随意,喜欢哪碗菜就专吃哪碗菜,筷子打癫狗似的,不停地在碗里乱搅乱翻。

也有另一种境况,主人虽极力劝客人吃菜,自己却不太舍得吃,在碗里夹一块小小的碎肉,然后喊大家:“吃肉吃肉!”,却又不断地用筷子把其它肉夹出来,盖住底下的蔬菜,仿佛在告诉大家:我这碗里是有肉的哈,你们尽管吃啰。生怕显出碗里尽是蔬菜,难看、难堪。

乡下人总是这样,常常记得别人的好,记得别人的帮助,于是心存感恩,平日里却又无以回报,心怀愧疚。这一刻,趁着过年的机会,趁着春节里有一点好菜,便拿出所有的诚心诚意来回报,而在回报过程中,又总怕礼数不周,怠慢了他们,所以,言语里总要谦虚一番,还生怕客人过于体恤自己,不肯多吃酒肉饭菜。

也有谦虚讲礼的典型,总要客气一番。主人努力劝酒,客人一味谦让。

有个“顿伞把”的老段子,讲的是客人十分至礼。主人劝酒三四巡后,还要给他倒满酒,他护住碗,说道:“唔(不)要倒,唔要倒,再食就醉哩。”主人坚持要给他倒满,他也坚持不肯,主人只得放弃了。那天下雨。谁知,客人临出门已经微醉,又觉得没过够酒隐,颇后悔,于是用伞把在门口顿几顿,边顿边道:“嗨!崖(我)哇唔要,佢(他)就唔倒,嗨!嗨!嗨!……”边顿伞把边摇头。所以,如今喝酒,人们经常会对客气的人调侃道:“莫顿伞把哈……”。

有些地方,隔壁邻舍请客,邻居也会参与进来。从自己家里拿来干果子,请一杯好茶;有的干脆从自己家里炒两碗好菜放到桌上,让大家一起品味他家的好手艺。

饭毕,主人通常又给客人送上一杯饭后茶。须臾,客人们向主人告辞,客客气气道别:“崖登(我们)走了哈,累得你了哈”……

常常以为,那时候的人,单纯而真实,朴素而真诚,念亲,小孩也一样。记得在我孩童时期,但凡有亲戚来,或者见到舅舅与舅妈、姑姑与姑爷,心里不知有多高兴、多亲切,总会高兴地喊他们,亲近地靠近他们。

4、

一切有如放电影,转眼到了艰难时世,铜鼓人的年饭一如既往,并未停歇。

按理,春节里亲戚往来结束,“新年饭”也该退场了。然而,一直以来,铜鼓人就是停不下来。一年到头,家里遇到过很多事,很多困难,乡里乡亲的帮了那么多忙,还有那么多玩得好、彼此惦记的人,过年有点好吃的,不请请他们,心里怎么过意得去?

到了大集体时期,“新年饭”的范围更宽了。同一个生产队的人,同生产同劳动,天天在一起,感情深厚,到新年,相互之间的“帮扯”无法避免,自然而然的,你邀我请的,“新年饭”就在社员之间盛行起来。据说,那时候的“过年饭”和“新年饭”,一户人家往往要请四五十桌。

可是,问题来了。世事艰难,缺吃少穿,物资匮乏,几十桌饭,粮食不说,肉品荤腥从哪里来?社员们每家每户每年,先要向国家交一头标准猪,到供销社卖了,过年才允许队里杀一两头猪,按人口分到户,每家三斤五斤的。各家再分一点猪杂。一个猪杂分成若干份,得了猪肝不能得猪心,得了猪心不能得猪肺、得了猪肺不能得猪腰……至于鸡鸭,也要先完成国家任务,每年先卖给食品公司一只鸡,两斤蛋,剩下的才可自己吃。那时候鸡也不好养,尽得瘟疫,到过年,剩下不到几只,死光了就没有鸡吃。会捉鱼的人到河里、田里、坝塘里捉点鱼,这样才勉强把整个春节对付过去。

那么,新年饭怎么请?选一个稍有空闲的日子,头一天上门喊一喊,或路上遇见说一声,或在别家请客吃饭时郑重告诉:“明晡夜晡(晚上)到我家食饭,一个都不能少哈”。一般一家来一个,很少来两个的。到次日,人们如期而来。吃饭了,桌子上满满一桌菜,鸡鸭鱼肉或都有,或只有一点肉,一点鸡,闻得到肉香,肉却不见多少,尽是辣椒、白菜、藠头、菜蔸、冬笋之类。如果有鸡、鸭、鹅,也不是整只炒着吃,也不是切块白斩吃,而是剁碎了闻汤吃。

客人到齐了,见到满桌的“好菜”,闻到满屋的酒香,纷纷夸赞道:“你们真客气啊,搞咁多菜!你们这搞法,我们下次不敢来嘞。”主人立刻回道:“冇什么食得,都是萝卜白菜,粗茶淡饭吃一餐嘞,不晓得你们食得惯么。”然后喝酒。那时,白酒喝万载县的锦江酒,四特酒是奢侈品。都拿饭碗喝。

主人极力劝大家喝酒吃菜:

“今晡日过年嘞,你们是做客嘞,放下架子来啰……食菜食菜……”。

“一年就这么一次哎,放开来食啰……”;

“我们家里的事你们都帮了不少忙哎,今晡难得坐起来,莫至礼哈,多唆两杯嘞……”。

……

夕阳西下,厅堂里昏暗起来,上两盏老马灯。厨房里的烟气、香气飘过来,饭桌上却热腾得很。

起先,大家都很“矜持”,怕吃相难看,专吃自己面前的菜,慢慢的几口酒下了肚,就放开了,一通下来,桌上的酒肉饭菜便一扫而光。

曾经问岳父,一年几十桌饭,肉品荤腥怎么解决?岳父道,省哪!炒一碗肉,三分之二是蔬菜。你晓得“墩面子菜”的,上面只有一点点猪肝,你不晓得,一碗盐菜干蒸肉,也只是盐菜干上面有几片肉,哪里比得现在,差不多都是一半肉,一半菜干子。家里人也是尽量省着吃、少吃或不吃,抠心抠肺留给客人吃,最后吃剩下的。人们都是苦自己,让客人,小孩也不例外,客人吃饭,绝不让他马虎。有一个老笑话流传很广的:做客的人吃满碗,家里的孩子站在边上远远地看,垂涎涎的想等客人剩下一点给自己吃,看见客人把鸡蛋、猪肉、鸡腿都吃光了,便跑到厨房大哭起来,对他妈妈道:“呜呜呜,他把鸡髀都食掉哩。”

岳父家的情况却好很多。他是汽车队的老司机。汽车队有一大片菜地,种的菜吃不完,常常分给职工。还养十几二十头猪,时不时杀一头分肉。到过年,岳父每年能分二十多斤肉。加上他工作上人缘好,平时又为人宽厚,供销社、食品公司、商业公司等单位都喜欢请他开车拉货、送货。当年与他办过业务的人至今都说,给他活两辈子,他都不会犯错误。故此,他往往能弄到一些紧缺货,紧俏物资。据说有一年,他买过十二副猪肝过年。

到1980年代初,兴盛一时的社员互请“新年饭”悄然消失了。那年春节,岳母事先邀好了三桌饭,邀请时都说会来的,等岳母做好了饭,却只来了三个人。那时没有电话,打发儿女一家一家去喊。山里人居住分散,这个山口住一家,那个山窝住一户,儿女们爬沟过坎去请他们,回来却说都来不了了,要么忙,要么家里也来了客。自此,岳母不再邀请生产队里的人吃新年饭。社员们可能普遍遇到过这种情况,渐渐地,彼此就不再互相“帮扯”了。

5、

一夜春风至,改革开放来。

一切如人们盼望的那样,日子一天天好起来,更像花儿一样美起来,美起来的样子,不是“芝麻开花节节高”所能形容,简直是一夜翻了天似的。于是,铜鼓人的年饭也变起来。

不知什么时候起,客家人的后裔们忽然忘记了历代祖宗们巴望的,让祖先能在年三十赶到家里“过年”、吃“过年饭”的心事,居然不再规规矩矩地固定在大年三十吃“过年饭”,而是在小年那天,就迫不及待地“过”起“年”来了。同时,“过年饭”也不再是兄弟一伙依附在父母的膝下,只围着父母吃一餐,而是纷纷直着腰、漾着笑,欢欢喜喜地、独立自主地以自己的小家为单位、为核心,邀请一应家人们分享“过年”的喜悦、快乐,于是,吃“过年饭”就像车轮打转转一般转起来,父亲过完年,兄弟过;老大过完年,老二过;你家过完年,我家过……乡村小道上,赶着“过年”的队伍熙熙攘攘,过了一拨又一拨,风雨无阻。

餐桌上,也不再限定九道菜、十二道菜,有的菜只管上。山上养了黑山羊,宰一只来生炒、炖汤;小溪里游着一群水鸭子,捉几只杀了吃鲜,亦可炖汤、或制成盐鸭子、腊鸭子;园子里有肥而大的胡鸭,也杀一两只熬胡鸭汤……

但是,老规矩的底线暂时没有突破,“过年饭”还是限于三代上下的血亲一起,绝对不请乡邻、朋友,哪怕再“铁”的关系,哪怕再大的真心诚意,也不会邀请血亲以外的人。如果你邀请了,人家有一句话顶过来:“叫花子都要过年呢!你要我到你家过年?以为我过不起呀!”。

然而,“坐地日行八万里”,宇宙万物的更新变化,总在不知不觉之间。大约是上世纪90年代初,“过年饭”的对象居然也松动了,人们不再将女儿女婿“拒之门外”,一样把他们请回来;姑姑姑爷也请回来,连亲家翁亲家婆都成了座上宾,大大方方地坐在一起,共同“过年”,似乎,现在的亲家不是“外人”,而是一种鱼水关系。我的母亲健在时跟着我,每年过年都受到岳父岳母的热情款待,我也年年受到舅子们的岳父岳母邀请,到他们家去吃“过年饭”。

年饭也越来越热闹了。岳父退休之前,照例多忙于汽车队的事,企业改制之后,他承包了队里的汽修厂,整天忙于修汽车。岳母一边开着中药铺,一边打理家事,种几垧菜,每年还养两三头猪。此时,生活更加蒸蒸日上,每年的小年,岳父就杀一头猪。一头200斤左右的猪,能杀百多斤肉。好朋友,老亲戚,这家砍两斤,那家砍三斤相送。然后堆一堆茶籽壳、秕谷壳烧起来,再搭好架子,放上猪肉,又支起一个旧铁锅,将猪肉罩住,把肉熏得香香的,就成腊肉了。再熏一些腊猪肠、腊猪肝什么的。一个月后,这些东西会全部吃掉。

岳父堂下的五位兄弟,生活也越来越好,次第杀一头猪。各家的“过年饭”,简直盛况空前。

一根藤上的“瓜瓜”们,上溯到曾祖父所有的后裔,都来了,于是乎五世同堂。偶尔有一些陌生的面孔加入。曾岳祖的小弟媳80多岁,她们家是曾岳祖小弟唯一的余脉,家境稍弱,跟大家庭“帮扯”不起,多年不敢“合群”,现在也带着儿孙们来了。还有一些叔叔们的新女婿、新媳妇。有两位年尊辈长的叔公坐上席。贵成叔公是堂叔们的继父,他年岁最老,威望也最高,自然坐最左边的第一位。堂叔们的生身父亲,五十年代就早逝了,堂叔婆带着四五个儿女,度日艰难。大约是1958年,本姓的贵成娶了她,和她一起抚养儿女,他就成了我们的叔公。贵成叔公的祖上颇有土地屋舍,曾经是大地主,他的父亲读书读到三十几岁,做过民国时高等法院的参议,解放前辞职归田,赋闲了一些时日,复查时险些遭枪毙,因为没有血债,后来就当了几天教书先生,直到去世。

……

悄悄地、悄悄地,年饭的样子又变了。这种变,看似不知不觉,其实有声有形。尤其是“新年饭”,似乎越来越像走过场,更像是为了完成一件事,吃完了就散;代表主人热情待客的标志性东西——“满碗”,也不知啥时,无声无息地消失了,成了上一代人心中的记忆,而30岁左右的人几乎不知道它曾经存在过,长什么样。许多老规矩也不再讲究了,什么“初一崽,初二郎,初三初四拜干娘”,早就不这样了。我每年初一就去了岳父家,已经像儿子一样。一切也都随意了很多,不用再在老先固定的时间走亲戚,更不用跋山涉水,路上耗费大半天,只要一个电话,车子就来了,外甥子侄们就围拢来了。

不过,“新年饭”有一件事情要小心,请这个请那个,至亲好友不能漏掉一个,如果漏了一个,那个人就会说:“xxx发达了,有钱了,我们不在他眼角里了……”

6、

今年的小年,岳父的家族照例轮番请吃“过年饭”。岳父请了整六桌,我却缺席了。自我结婚,这似乎是我唯一的一次缺席。岳父通知过年的时候,我已准备回老家一趟,他有一点遗憾的样子,却又非常宽容。过年的地方也变了,不再是他经营了几十年的独家屋舍,客家院落,不再是大锅大灶木柴火,也不再是岳母亲自下厨,子媳们帮厨。他亲自建起的房子,因为修蒙华铁路的缘故,被征收拆迁了,他便在附近订了一家“农家乐”。

亲叔叔,堂三叔,三姑,分别在城里建房买房,乡下的房子或卖掉,或空置,年饭都是在城里的饭店请。

有一些面孔消失了。先是叔婆太驾鹤西去,几年后,她的儿子亦病亡。去年,堂二叔尿毒症病故,几个月后,堂二婶也因癌症去世了。

他们似乎带走了一些东西。

虽然,年饭的餐桌上更加丰盛了,可谓应有尽有,但基本不上酒了,上了酒也只是摆设,没几个人喝。菜都是高大上,但似乎不那么好吃,找不到过去的“纯天然”味道。

尤其各家的“过年饭”和“新年饭”,近年来也不能全部到齐。年轻的一代人,他们似乎舍得丢下许多东西,唯独不舍得丢下钱,于是,他们忙得过年的时间都没有。

下一代、下二代倒是来了不少,以前从没见过的也来了,几岁十几岁的娃娃们有很多不认识。大人手里抱着、牵着的,知道是谁家的后代;满地乱跑,或者沉默寡言的,却要凭相貌去猜。孩子们的心事似乎没有大人们敞亮,他们好像不认识、也不想和你认识似的,你在那里,他们总离得你远远的,或当你不存在,或当他没看见。

这是怎么了?是他们胆怯呢,还是羞涩呢,还是心里有无名的压力?我想,大概都有吧。又或许,这也与教育与环境有关吧?许多年来,人们只希望孩子一心一意地读书,学校也只管他们的成绩,告诉他们只有读书才有出路,于是把他们的天性抹杀了,也把他们与社会、与人情的体验也隔开了,还弄得他们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似的,亲情的情感也丢失了。是不是呢?我不敢确定。但是,看着孩子们自顾自地玩,沉溺于手机游戏,沉迷于虚拟的世界,真是痛心啊!

是的,孩子们除了对亲亲的外公外婆,舅舅舅妈,姑姑姑爷,表兄弟姐妹有一点亲昵感,对其他远一点的亲友,简直就是陌路人,哪怕相邻而坐,哪怕听到了彼此的呼吸,哪怕眼睛对视了,几乎都是不喊不叫,不打招呼,不交流,甚至眼皮都不抬一下。大人们教他:认识吗?这位也是舅舅,那位也是姑爷……快喊哪!有的孩子眼皮抬一抬就扭过头去。一些读了大三大四的孩子也如此。堂三叔的孙女随父母在深圳,今年回来了,她的性格最泼辣,最有趣,爷爷奶奶、父亲母亲叫她喊人,她头一扬,说,我又不认识他,不喊不喊,就不喊。

看着这些,我有一种后怕感。

春节期间,三姑照例请了几桌新年饭,来的大都是孩子们,置身其中,恍若误入了没有笑脸、没有温情的世界。后来,我也请了四大桌,是20人一桌的,大人小孩虽到得比较齐,但是,我看见,大人和大人之间很热络很和谐,孩子们却有强烈的生分感。之后,舅子、姨妹夫们也纷纷请客,所见大体如此。

想起在岳父家体验客家人过年三十年,越来越觉得,以前亲与亲之间单纯很多,也敞亮很多,尤其听到孩子们喊一声叔叔婶婶、舅舅舅妈、姐姐姐夫,姑姑姑爷……更是如沐春风。而今,每每看见这么大的一个家族,仿佛置身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世界,和一些熟悉的、不熟悉的人混杂在一起,一边是温情脉脉,一边是隔阂疏离,心里的痛更强烈了。

问岳父,现在过年吃年饭,有什么微妙的变化没有?是否有什么不习惯的?岳父呵呵一笑,道:“人差不多都到齐了,坐了六桌,蛮好的呀!”

岳父总是这样宽厚仁慈,只知道今非昔比,却从不言今不如昔。

作者简介

李梦初,笔名春仔,男。江西省新余市人,现任职于江西省铜鼓县人民法院。八十年代老文青。1984年开始散文创作。现为江西省宜春市作协会员,《西南作家》杂志社签约作家、《蜀本》杂志签约作家。先后在《创作评谭》、《西南作家》、《新余日报》、《新余文学》、《仙女湖》、《宜春日报》、《宜春文艺》、《侗族大歌》、《仰天岗》、《南来北往》民刊等发表散文、小说多篇。曾获第二届“立新杯”(2015)《新余文学》奖,《仙女湖》创刊十周年散文二等奖。散文《年的记忆》入选江西省作协2017“春节里的中国”主题文学征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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