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霍培 ▏醪糟还活着
作者 ▏谭霍培
温馨提示:本文非命题作文,将从醪糟谈到发酵活菌,介意勿入。
——作者
小时候的霍培,家住在长顺下街,挨着过街楼街的路口上。早上还没起床,长顺街上就会有有人喊,”粉子,粉子醪糟儿……粉子,粉子醪糟儿……“这一声吆喝,像闹钟一样,有一种无法摆脱的无奈和一点点依赖。
赖床的霍培听见了,只能不情愿的爬(成都人读“巴”)起来,洗漱、吃饭,然后去上学。
成都人说的粉子,就是糯米粉用水和成的团,不过不是用糯米粉加水的方法。那时候是把糯米放到石磨中,一边推一边加水,推成白色的浆,装到布袋中吊起来,等多余的水份沥出去,就成了吊浆粉子。因为没有面粉中的面筋作用,没有任何筋丝,所以轻轻一掰,就可以掰下一小坨不规则形状的团。
把锅里的水烧开后,一边掰,一边投到沸水中,很快就熟,而且多煮一下也不会化掉,不会变糟,可以一边煮,一边陆续投完。所以早上起来,着急忙慌的弄上一碗也还算方便撇脱。等最后一坨掉到水里的粉子也飘起来,就熟了。
这街上卖的并不是百分百的纯糯米面粉子,纯糯米面粉子粘牙,口感不好,所以一般都要像“赖汤圆”那样,往里面掺三成的大米粉。加了大米粉还有个好处,就是颜色也会变得更白。纯糯米的煮出来还是有点略微发黄发暗,看着也不安逸,就像是普通面粉和富强粉的区别。
这时候,三嫂会叫住卖粉子醪糟的老板,拿个搪瓷盆盆,盛上一小盆醪糟,再拿个碗沿外面画着一粗一细两条蓝圈圈的,和那“不加大米粉的粉子”一样颜色的“白”瓷碗,盛上一小团揉(成都音,rua)好的粉子坨坨。
煮粉子时,在汤里加上醪糟,就是粉子醪糟了。江南地区会把粉子搓成比黄豆略大的圆球,名字则叫酒酿圆子。醪糟一般在粉子成熟后再放,略微一煮,酒精沸点低,可以把大部分酒精挥发掉,但不能煮的时间太长,否则就会变苦。
三嫂把做好的早饭端上来,霍培就会先把不爱吃的粉子吃了。粉子对霍培来说,那就是凑分量的,没什么味道,也没什么嚼头,除非弄点猪油、芝麻、白糖、花生,捣碎了做馅儿,不过那样一来就不是粉子了,那叫汤圆。三嫂工作忙,一般只会在过年,才自己做馅儿,包几个汤圆,平时都是吃点汤圆的极简版——粉子。
按惯例,三嫂要往里加荷包蛋,还要做成溏心,蛋黄部分半生半熟,口感更细软新鲜。刚煮好的溏心会烫嘴,而且把鸡蛋溏心咬破了流到碗里,就会把这醪糟汤的观感和口感都污染了,得最后吃。小孩子乐于把最爱的放到最后,便于更长久的回味。
粉子、鸡蛋、醪糟,只是搭配在一起,它们之间没有勾兑和混合,各是各。所以,在粉子之后,和鸡蛋之前的中间过程,就留给这用来过渡的,纯粹的、甜美的醪糟汤了。
醪糟是什么呢?简单通俗说,就是没有过筛的米酒,古人进酒馆,喊着切二斤牛肉,筛一斤米酒,指的就是滤去米粒的醪糟了。
成都曾有一家创于清朝末年的“金玉轩”,做的醪糟和糍粑是最有名的。醪糟是白的,糍粑因为沾了黄豆面,是黄色的,所以叫“金玉”轩。老店已经不复存在,只听说现在青城山有一家张醪糟,沿袭了金玉轩的传统,也是只卖醪糟和糍粑。
金玉轩做醪糟,首先把酒米(糯米)洗干净,放到瓦缸里,用清水淹过米,泡三小时以上,直到用手搓,完全没有硬心为止。把米导出来沥干水分,上甑子用大火蒸,生米煮成熟饭,蒸过米心。把甑子放到筲箕上,再把筲箕放在瓦缸上,用冷水浇,再用流到瓦缸内的水,舀起来重新浇,把糯米饭降温到不冷不热,可以下手操作的程度。
温度合适时,倒入竹筐,撒入约为百分之十五比例的细面状的酒曲,用手拌匀,趁热装入瓦缸,在糯米饭的中心位置,用木棍一捅到底,往洞内和周边都散上酒曲,加盖,瓦缸要用稻草整体包裹,缸上还要铺上一两层棉絮保温。未来的两到三天,都要用揭盖子降温或加开水增温,来保持发酵温度。当然这是传统的方法,现在有恒温恒湿房,就更方便。
再过上半天,一按糯米饭,按下去的凼凼就有清澈的醪糟水,提出来,跟水按三比五的比例,混合,在混入一些发酵后的糯米,就是“粉子醪糟”里的醪糟了。
这样做出来的醪糟汁水多,米心空,吃起来,看着都是米粒,但入口完全没有米粒感,而是以一个整体的姿态,充实口腔。用川厨最爱说的一个词形容,叫“入口化渣”。
现在,相对来说,吃醪糟的人少了。早餐的选择太多,早上街上也没有人会叫卖粉子醪糟了。客人来了,烟熏火燎的点燃柴火,或加一块蜂窝煤,把火煽旺,做一碗醪糟鸡蛋待客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但醪糟一直是川厨的秘密武器,旱蒸回锅肉(旱蒸不是汗蒸,也不是不放水蒸,希望后面能有专章分享),上屉蒸之前,需要用它按摩煮好的二刀肉。热窝鸡,也要适时加入一点醪糟。目的,都是为了去异(醪糟水就是米酒)、增亮(有一定糖分)、增色(肉会微微增色,类似糖色作用)。夏天成都满大街的手搓冰粉,最传统的也要加一点醪糟,增加风味。
冬天吃醪糟可以按传统方法,加红糖,吃热的,尤其适合女士。夏天可以略微冰冻一下,往里面加一勺果酱,略加搅拌,当成像酸奶一样的零食。不过不能吃太多,毕竟没有煮熟的醪糟还是米酒,吃多了易醉。
金玉轩的传统吃法,要在里面加一点点苏打,中和醪糟的酸味。霍培肯定不同意用苏打来中和,他选择用白糖(更传统的用红糖),中和的效果越差越好,这样就能放更多的糖。那时候的小孩最爱吃的就是糖,醪糟酸,需要放糖,小孩子们怎能不爱醪糟?
霍培后来在北京生活,记得差不多在九十年代后期,才第一次在北京见到醪糟。当然,不再是有人骑车在门外街上叫卖“粉子,粉子醪糟儿……”。而是超市货架上,一排排晶莹透光的玻璃罐头瓶,里面静静地躺着泡澡的,千万颗白白胖胖的酒米粒。
霍培看见两个北京人站在货架前,举着这瓶子左看右看,一个人看着这上面的“醪糟”两个字,觉得至少有百分之五十,是自己不认识的字,另百分之五十和这个字放在一起,也有点含糊。于是问对方“这是粥吗?跟八宝粥不太一样呢?”,另一个人说“应该是白粥吧”(他们提到的八宝粥,易拉罐装,“娃哈哈”牌居多,盛行于九十年代,当年江湖地位之高,不输和方便面、火腿肠)。霍培心里乐着,绕开他们,兴奋的拿上几瓶,再寻到“汤圆粉”的货架,抓上两包,扭头就走。
霍培很激动,回家立刻给自己做了一碗粉子醪糟蛋。不过,这些玻璃瓶中里面静静地躺着泡澡的,千万颗白白胖胖的酒米粒,不知是不是因为工业化生产的原因,总之,那发酵菌群混合酒精的独特风味,不再浓烈,让人没有了再加糖的理由。
任何看似静的东西,在显微镜下,都是动的。那长顺街上叫卖的醪糟,如果把它放到罐头瓶子里,几天后,醪糟水会把瓶盖挤开,或者从瓶盖的缝隙里流出,因为它是活菌的,它要寻求进一步的延续和发展。
而这里面静静地躺着泡澡的,千万颗白白胖胖的酒米粒,却没有丝毫的躁动,万米俱寂,波澜不惊。似乎那重硕的显微镜压将下来,它都会无动于衷。北京的醪糟,为了从四川千里迢迢运过来包装不损,内容不腐,便于长期存储,已经做了瞬间高温灭菌。
醪糟还活着,但它已经死了。霍培不免有点小小的伤感。
川菜,或者说川味,一直没有停止过创新,让它能够保持味道正宗的,是一种一以贯之的地域风味。鱼香肉丝是非常年轻的川菜,却被列为川味正宗,因为,它沿袭了川菜的风味,而这个风味的确定,主要来自泡椒。泡椒来自那一坛老泡菜,而泡菜的风味的重要来源之一是醪糟。
当然,如果那醪糟还活着的话。
醪糟风味由它的乳酸菌的风味来确定,市面上的酸奶也有很多不同的风味,就是因为乳酸菌的品种来源不同。醪糟中,乳酸菌的产生,来自特定酒曲中的发酵菌。乳酸菌也好,发酵菌也好,或者用其他名称来称呼也好,都是特定的一些微生物群,微生物群是有地理归属的,它会带来它所在地域的独特风味。它们是“风味”的载体,也是风味存在的证据。
一九七四年开始,茅台酒曾实施异地搬迁,想实现扩产,但用了十一年时间,经历了各种实验,都没成功,只得作罢。最重要的一点原因,就是酒窑所在山洞中的微生物群,无法复制。而它们,在酒窖藏时,缓慢的酯化反应中,在重要的脂质代谢作用中,发挥着重要作用,从而造就了茅台酒与众不同的酱香。
霍培曾经连续花三个小时,看过关于贝克啤酒的生产工艺的纪录片。片子最后一段讲述贝克的核心竞争力——酵母,每一个巨型的啤酒发酵罐,只需要注入一试管的发酵菌就够了,然后静等细菌去完成剩下的质变工作,这是啤酒酿制的核心。而工程师想要取到这每一管小小的秘密武器,需要获得特殊权限,每一次使用,都要通过重重关卡和身份认证。贝克啤酒和其他的啤酒生产工艺没有什么不同,只是酵母不同,它决定了贝克啤酒名字叫“贝克”,而不是“百威”或者其他。贝克指的不是一种工艺技术,而是一种“风味”。
山西的醋,全国闻名,主要的原因是醋曲好。四川南充著名的保宁醋,是在山西学过酿醋的索义廷,辗转到阆中创办的。保宁醋之所以品质好,主要也是因为通过在山西的学习,掌握并重视醋的核心技术,即制曲。他的曲,在山西工艺基础上,发展了差异性,山西的醋曲主要用粮食,保宁醋是用中药材为主,找到了独特的发酵菌,从而确立了四川醋的独特风味。
霍培曾经试过,用醪糟做发酵菌,发的面,发了一茬又一茬,都仍然是醪糟的那股熟悉的米酸味。这来源于米的基因,似乎不适合移植到面粉中。可能是因为霍培吃北方面食习惯了吧,四川仍有人是使用醪糟来发面的。
于是,霍培在邱二哥锅盔店围观“吃盔”时,找邱二哥要了一坨老面,和上自己在成都郊区,利用太阳能量发出来的面混合,得到了自己的老面。
霍培心想,就像人,既然它有来自不同地域的不同种,那也可以有混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