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暖人间,暧昧和买花是要紧事
这是属于我们的时间,就我和你。
杏宜走在初热涌涌的北京,看见路旁次第丛丛开放的月季,一派如火如荼,烂漫风华。
她想起某个凉风徐徐的傍晚,和竹信两个人走在朝阳公园附近,路旁也是这样的花,大朵大朵的,红得如薄暮时分的绯云、如摊开似梦幻人生的锦缎、如青春芳华时候爱慕一个人的黯然销魂旖旎流转。
那样盛放至奢靡,渐行渐远还生,倒有几分洛阳牡丹的底气。
杏宜啧啧称赏,情不自禁,花开了一路,她赏了一路,赞叹了一路。
竹信笑着说,名花倾国,你是最好看的那一朵。
也不知是真心,还是假意,又或者,只是一种熟极而流、约定俗成的逢迎。
但杏宜还是忍不住地觉得羞赧,偏过头去,静静地,心里荡起了涟漪。
这个男人,永远叫她看不透摸不着。
他说,因为我是典型的双子座啊,有时候还觉得,自己是不是有精神问题。
不单单是别人读不懂他,他自己也时常未必读得懂自己。
杏宜侧过头去瞧他,他的脸,氤氲在一片红灯笼的烂漫光影里,如梦如幻。
这样近,近到能够瞧见他眼角的细微纹路,却又那样远,远到让人心生怅惘。
认识半年多来,这是第一次,杏宜忽然对这个三十岁的男人,产生了一丝恻隐。
她在心底暗暗地检讨——不好,对一个男人开始悲悯,也意味着某种爱的开始。
而爱,往往是悲剧的开始。
唯爱,足以致命。
但是杏宜又不得不承认他的好。
他的好,轻飘飘的,明晃晃的,常常让她有放空的错觉,仿佛整个人,忽然卸下了所有的防备,一步步地走上了云端之上。
并不脚踏实地,也不知道何时就会踏空,但没来由地觉得舒服。
她无法拒绝——
当他坐在她对面,两个人,三样菜,吃一阵,缓一阵,什么也不做,只是默默对望着,她看他,眼神里满载着温柔,像帆张得圆满,随时准备乘风破浪,他就在那里,自得其乐地点点头,像是精准把握她的内心活动,早已将她目光里,月色下波光粼粼的多瑙河,晚风里花枝乱颤的夜合欢一一记取;
有时候,他也拿起手机,装作聚焦她的一举一动,餐厅里人那样多,一双双眼睛看着,他也不觉得有碍,若是换了另一个人,她或许会难堪,但因为是他,她只觉心旷神怡;
她无法拒绝——
当一个天气清冷的日子,他准备走进地铁站里面等她,而当手扶电梯带着他缓缓滑行的时候,他们目光相遇,两个人就这样擦身而过,于是她生出了一点玩兴,干脆爬上去,又再降下来,这样的话,依然是他站在终点等她,就算过程蹉跎一点,就算消耗更多时间,但如果这样的浪费与他有关,那么一切都有理可依,自成圆满;
如果尽头是他的目光与身影,那么所有的辛苦都不是口说无凭,漂泊无依。
她无法拒绝——
当他们游走在北京的大街小巷,像两个有大把大把光阴可以挥霍的少年,初次品尝到恋爱的甜蜜微醺,所有就算是走路这种乏善可陈的事情,也陡然变得韵味非凡;
她走得倦了,想随便拣一家餐厅做数,但他很是执着,信心十足地说,再走一会儿吧,前面有一家更合适你,贴近江南风味,菜品做得细腻精致——虽然到头来并不真的如他所说,极大可能是她点菜的能力着实令人堪忧,但是说出那番话的时候他内心的那一点体贴与细致,真正叫她感到熨帖满足。
这诸多小细节,如溪水潺潺,百川东到海,融汇入她心的峡湾。
她不是不沉醉的,就像在浅水区仰泳,没有性命之虞,阳光洒落,温暖每一寸肌肤,世界纯白透亮,生活简洁清明。
她不愿意再往更远的海域游去,亦无心上岸。
就这样,舒展开自己的臂膀,在水中如一只蝶将双腿当成翅膀,闭上自己的眼眸,不去看,不去想......
如果偶尔想的话,这些细枝末节,他会记得吗?他会放在心里吗?他会时常搜出来,摊开放在阳光下,一片片眉清目秀、秩序井然地晾晒吗?
不久前读苏珊·桑塔格,印象深刻的一句话是——
“每对情侣当中,总有一个人是两人关系的历史学家。”
他们不算情侣,但这些日子的迎来送往,耳鬓厮磨,又与情侣无异。
所以,杏宜常常觉得他们的关系,暧昧而吊诡,美好而血腥,干净又无力。
始终缺那么一口真气。
她曾经想过,会不会有一天,两个人中的哪一个,憋不住这样「云遮雾绕」的关系,捅破了那层窗户纸,那么他们是会渐行渐远,还是携手走向新的篇章?
毕竟,一个人生活得久了,忽然出现另外一个人,总会觉得不习惯。
开始需要适应另一个人的生活节奏,忍受他的小脾气,接受他的小礼物——礼貌或者真心,甚至在房间里,默默地等他回来——等待。
将自己等成了年深月久的一只座钟,旁若无人地内心生了锈。
等他完成自己的工作,然后带着歉疚地从身后将她拥住,喊一声honey。
午夜梦回时候醒来,发觉身边躺着一个男人,会有刹那的失神——这个人是谁?
慢慢地神志清醒,在心底轻轻叹一口气,然后悄无声息地缓缓躺下来,不能睡去,静静看着天花板,一点一点,忘记他的样子、忘记他的名字、忘记他们之间的故事。
然后,波澜不惊,彼此相安无事。
等待着平淡的生活,忽然出现一个小插曲——插曲是没有的,毫无意义的噪音也是好的。
彼此争论、质问、讨伐、挑衅、清算、悔恨......
这不是她所渴望的。
杏宜忽然想起从前有个男人对她说,你在脑海里,早已预设了一切感情的起承转合、高潮结局,所以现实里的细枝末节,只会让你觉得无趣和惨淡。
你在按图索骥,甚至自断后路,只你自己没发觉。
杏宜惊叹于那个男人彼时彼刻的一语中的。
后来那个男人,无一例外地成了她人生海海里的一片浪花、长篇大论里的一个符号,这样说未免有些轻慢猖狂,或许足以占据三五页的篇幅,如果老朽的那天,还有人愿意听她娓娓道来,如复述一本书的章节内容的话。
回家的路上,杏宜给自己买了一捧淡紫色的洋桔梗。
走在路上,偶尔低头清嗅,心里想到,这世间少的是懂得给女伴送花的男人。
他们总乐意以不懂浪漫、遵从实际来为自己开脱。
可是听得多了,耳朵起了茧子,也便觉得没有意思。
男人也有他们的一番道理,花这种东西,美则美矣,毫无灵魂,而且放在家里,没过几天就枯萎,有什么意思。
单单是买花和送花这件事情,就可以牵扯出一系列的龃龉。
何必呢?
杏宜看着路旁长势蓬勃的月季,默默地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