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拥抱世界上所有的夜晚
一个人,踏着夜色回寝室,打开门,拥抱一个房间温柔等待我的幽暗。
像夜合欢,缓缓收拢花羽。
像一粒尘埃,幽幽跌进世界上,所有的夜晚。
打开灯,脱下外套,放下书包,像一个长途归来的沦落人,洗澡,刷牙,整理衣服,写一封明信片,给远方的人,挑选一本书,作为圣诞礼物。
一个人,可以发出许多声音,可以唱出许多歌,在幽寂的夜里,可以读诗,浪漫优雅似雪莱,苍茫悲壮是民族史诗,甚至昂扬闳壮似《浮士德》,不必顾忌他人情绪,可以舒一口气,说梦话,或者流泪。
想起亦舒某部短篇小说集的名字——如果墙会说话。
三年前,或者更久,是高中时候。
每周有一个下午的假期,短暂得如一个眨眼,却漫长得,可以欣赏一次有始有终的日落。
坐车去市中心图书馆,借一本书,然后回家,岁月流逝,看路旁盛放的荷花,一寸一寸地枯萎,看阳光洒落湖面,水光潋滟。
你不会懂我内心的丰盈,你不会懂我内心的寂寞,然而,那也是好的。
回到家里,钥匙放在老地方,等待我的,是四堵墙壁,硬质地板制造的清凉,和稀稀落落,窗外渗透进来的阳光。
有时候很累,倒在床上便睡着,有时候还有多余的精力,就翻开书,读几页,就在这样的春秋冬夏里,感受了《穆斯林的葬礼》的幻灭,苏童的抑郁,张爱玲的苍凉,还有简桢的精雕细琢,但骨子里十分颓唐。
没有多少慧根,没有多少感悟,只是兴致所至,渐渐惊觉,后来频繁接触,以及青眼有加的,竟是同一类人。
直到门外响起脚步声响,迷迷糊糊之中,觉着天黑而又天亮,其实落日满山,红光暖照,然而那已是黄昏。
有一次,钥匙不知道掉到哪里,就坐在门外,若无其事地睡着,直到有人的声音浮现,睁开眼睛,站在面前的,是姐姐,她一脸严肃地告诉我,舅妈去世的消息。
那一刹,我居然十分漠然,十分麻木。也许太过惊讶,太过意外,所以痴呆,仿佛恐怖片里,遇见怪煞生灵的可怜人,一时之间,忘记逃匿,只是睁着熊熊的大眼,徒劳等待着悲剧命运到来的时间。
我听见无常的长舌,在我耳畔咝咝作响。
高中正式毕业离校的时候,没有向任何人告别,独自绕着校园走了一圈,从教师公寓里一点一点搬出自己的东西,放进出租车司机的后备箱,没有眼泪,没有叹息。
高考前的一个晚上,在街上,找到一家面食店,吃了一大碗馄饨,然后平静地回宾馆,看书。
每一场考完,随着人潮走出考场,身边人都在激动雀跃,或者跌足遗憾,我只是不声不响,看见站在门外等着我的,爸的身影,心里有一丝笃定,他也不过多询问,只是陪着我,吃饭。
窗外车水马龙,人声嚷嚷,此刻想起来,恍然如梦。
高考结束的那个下午,阳光明朗,空气舒畅,坐在伯父的车上,午后的风微凉,市区湖泊波光粼粼,空空的天鹅船,等着萍水相逢的过客。
不知道是不是该挂怀来日方长,只是觉着此刻很美,就停在这里就好,我不怕梅菲斯特会抽走我的灵魂,我又不是浮士德。
我已然将寂寞,当作一件如日升月落般平常的事情,虽然时不时也会渴望,和一个陌生人侃侃而谈短暂的人生,像一个心里装满了故事与风尘的人。
它来了,像涨潮,它走了,像熄灭,没有惊慌,没有颓唐,像一种寡淡的颜色,像一首读不懂的古诗,那就不必刻意追究。
身边人常常会说,你拥有这个年龄人不该有的沧桑和深沉。
哪里哪里,发自内心,我多希望自己苍翠欲滴,天真烂漫,走在人群中,嬉笑怒骂,真真假假,根本若无其事,不是装作若无其事,是真的一览无余,根本不知不觉一回事。
我多希望自己幼稚得似孩子,相信一个人活到十五岁就保持那种青春昂扬样子,再无更迭,相信圣诞老人传说,向每一个亲爱的人,厚颜无耻地伸手要礼物。
我多希望自己是个傻瓜,菲茨杰拉德《了不起的盖茨比》里说的,美丽的傻瓜,相信你情我愿,付出总会有回报,相聚再不会离开,夏天雨后有彩虹,秋天夜里有蛩鸣,冬天床畔有炉火,而春天,春天你会归来,为我吟诵一首济慈的诗歌。
可我没有做傻瓜的资本和权利,天赋异禀,美貌非凡的拜伦可以,还有贾宝玉,一整座森严恐怖,金碧辉煌的大观园支撑着他烂漫挥霍,玛丽莲梦露可以,或者海伦,褒姒,她何需品尝尘埃扑扑滋味,不,不用,她披着轻薄的纱衣,在露台上抛去一个娇媚慵懒的回眸,在马路边摆一个烂漫风情的姿势,或者在烽火台上,做一个微笑的动作,就有人愿意为她们倾国倾城。
你以为傻瓜是那么容易当的?《射雕英雄传》里的傻姑,至少家学渊源造就,身负武功。
我只能够后知后觉,隐忍叹息,愈挫愈勇,吃一堑长一智,慢慢积累血迹斑斑的教训与经验,成长为一个有心得体会的,当之无愧的大人。
我的毛病是有三分聪明,不敢傻得赤裸,又不能够智慧到通彻透明,所以悬浮在模糊地段自我拉扯。
我是不是也戳中了你的伤口,让你隐隐作痛,是的,因为我们都是同路人,共同品尝着这世间的清凉与寂寞。
你知道吧,明天就考试了,也许你会金榜题名,也许你会失望归来,但是相信我,无论如何,我们都是一样的。
走在尘世上,我们都是一样的,总得一个人,去拥抱这世界上所有的夜晚,并且学着,不声不响,安之若素。
也许你会哭泣,但愿你开朗地笑起来,听我一句话,这世界所有夜晚的尽头,都是同样的日升月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