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中的清明节

可能是打小就生活在农村的原因,我对节气比较敏感。因为田里的一切,犁地、下种、间苗、施肥、灌溉、收割,都跟节气有关。相比之下,城市里的节气,只停留在美丽的文字怀念上。天气自有预报,冷暖提前预知,节气不节气的,跟生活没有任何关系,能背得出节气歌的都算是文化人了。
清明大概是二十四节气中知名度和参与度最高的一个。小的时候,每年清明节学校都要组织学生去烈士陵园为先烈们扫墓;注重家族传承的家庭,要去给故去的先人扫墓。我对清明印象格外深刻,还有一个原因:八年前的清明时节,我去参加《收藏马未都》节目的录制,答题环节有一道关于清明节气氛的选择题,我答错了。马先生解题时说了一句“女人的清明男人的节”,并讲了《金瓶梅》中关于清明节的情节来佐证这句话。
后来我自己看《金瓶梅》,发现马先生所说果然没错。原来我印象中只有哀伤的清明,不是真实的清明。古人过清明,远不是我们想象的那种,因为要给先人扫墓而“路上行人欲断魂”的伤心悲切。墓当然是要扫的,但扫墓之余,还有很多乐趣。《金瓶梅》中一共有三次对清明节的集中描述,拼接起来就是一幅宋明时期人们怎样过清明的全景画卷。
书里第一次写到清明节是在第二十五回,《吴月娘春昼秋千 来旺儿醉中谤仙》。这一回的开篇引用的是李清照的词:
蹴罢秋千,起来整顿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  见客入来,袜刬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谁说《金瓶梅》只是本趣味低级的书?
书中说,'话说灯节已过,又早清明将至。西门庆有应伯爵早来邀请,说孙寡嘴作东,邀了郊外耍子去了。” 也就是说,清明节这一天,男人们外出郊游去了,留在家里的女人们开始了她们的自娱自乐:打秋千。“先是吴月娘花园中,扎了一架秋千。这日见西门庆不在家,闲中率众姊妹游戏,以消春困。” 不看这一段,真不知道那时的秋千是站着打的,而且还可以两个人并排站着打,叫双人立秋千。在这一场秋千游戏中,西门庆的妻妾甚至姘头你方打罢我登场,吴月娘的持重,李娇儿的胖态,孟玉楼的圆滑,潘金莲的放肆,李瓶儿的娇弱以及宋惠莲的不知收敛,栩栩如生地展现在了我们面前。

第二次的清明节描写安排在第四十八回,《弄私情戏赠一枝桃 走捷径探归七件事》。如果说上一次的清明节是浅尝辄止的小铺垫,那么这一回的就是锣鼓喧天的重头戏。
从回目数上看,这一回基本位于全书的中点。从故事情节上看,这时的西门庆处于蓬勃的上升时期,甚至可以说是他一生的波峰时期。娶了李瓶儿,得了大笔钱财;升了官,生了子。真是人生得意须尽欢,至此须把祖坟拜。
于是,他修祖坟、盖卷棚、立坟门、砌神路、栽桃柳、种松柏,大肆排场;明堂、神台、香炉、烛台都用白玉石凿刻,极尽奢华;坟门上新安的牌匾,大书“锦衣武略将军西门氏先茔”,风光无限;祭祀当天,宰猪羊、定桌面、请乐工、叫杂耍,亲朋邀好友,浩浩荡荡,好不气派。
可西门庆不知道,在这表面的风光之下,已深埋祸胎。他的宝贝独苗儿被喧天的锣鼓声吓得不轻,自此留下了病根,不久后便在潘金莲的算计下夭折,只活了一年零两个月。热闹的场面还未散去,同僚即送来了他被巡按参揍的本子,每条罪状都够置他于死地。大概他祖上福薄,经不起孝子贤孙的这般供奉。
第三次关于清明节的描写,是在第八十九回,《清明节寡妇上新坟 永福寺夫人逢故主 》。故事接近尾声了。
上一回清明祭扫的喧闹似乎还没散尽,不到一年时间,意气风发的西门大官人就撇下了他的万贯家财和贤妻美妾,撒手人寰。而他的新坟前,只有他的寡妇们——其实也只有吴月娘和孟玉楼——带着他死那天出生的嫡子孝哥儿和吴大舅两口子来为他祭扫,场面惨淡悲凉。
“且说一日,三月清明佳节。吴月娘备办香烛、金钱冥纸、三牲祭物,抬了两大食盒,要往城外坟上与西门庆上新坟祭扫。留下孙雪娥和大姐、众丫头看家。带了孟玉楼和小玉,并奶子如意儿抱着孝哥儿,都坐轿子往坟上去。又请了吴大舅和大妗子二人同去。”
可这个清明节,并没有因为西门庆的离去而有任何不同,明媚的春光甚至较上一年更为妖娆:
“出了城门,只见那郊原野旷,景物芳菲,花红柳绿,仕女游人不断。一年四季,无过春天,最好景致。日谓之丽日,风谓之和风,吹柳眼,绽花心,拂香尘。天色暖,谓之暄。天色寒,谓之料峭。骑的马,谓之宝马。坐的轿,谓之香车。行的路,谓之芳径。地下飞的尘,谓之香尘。千花发蕊,万草生芽,谓之春信。韶光淡荡,淑景融和。小桃深妆脸妖娆,嫩柳袅宫腰细腻。百转黄鹂惊回午梦,数声紫燕说破春愁。日舒长暖澡鹅黄,水渺茫浮香鸭绿。隔水不知谁院落,秋千高挂绿杨烟。端的春景果然是好。”
景色依旧,趁此机会出门游春的美人依旧,借此机会欣赏美女的男人依旧。长挑身材,瓜子面皮,模样儿风流俏丽的孟玉楼便是在此时被李衙内看上,经历一番波折后,带着当时令西门庆垂涎的丰厚嫁妆,张灯结彩地嫁入李府,登堂入室做了夫人。孟玉楼成亲,请吴月娘和娘家人吃宴席。再无姐妹陪伴的月娘独自赴宴,孤单冷清。散席回家后,看着人去楼空的清冷院子,想起从前的热闹喧哗和今后的寂寞无助,月娘悲从中来,不由的抱着西门庆的灵床,放声痛哭。下一个清明节,西门的坟头,也要更冷清了。
此时的潘金莲也已经入土了。她到底没逃出武松的手掌心,在西门庆死后不久便“追随”而去。不知到了阴曹地府,她是不是还会跟李瓶儿以及西门庆的其他相好争风吃醋。清明时节,还记得她的只有庞春梅,这个她生前唯一善意对待的人,这个秉承了她的性情最后死在了床上的人。春梅死后,潘金莲的坟,必是荒草掩埋的一堆荒冢罢了。比西门庆更惨。
看的多了,我发现,在《金瓶梅》的世界里,清明节不仅是“女人的清明男人的节”,也是“死人的清明活人的节”,是一个将男女老少活人死人全部联系在一起的节。
它是一个节气,却承载着其他所有节气都没有的一种节日担当,甚至比很多节日的内涵更丰富。在这个节日里,女人出门男人欣赏,故人已去今人祭扫。往事今生缠绕在一起,构成了人人参与的清明节。
它是悲伤的,也是欢快的,它是淫雨霏霏的,也是阳光明媚的。它似乎在昭示着,生与死,一线之隔,昨日歌舞场,今日馒头庵。它似乎也在启示着,珍惜身边人,过好每一天,往生无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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