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申:我要把张大千仿古作假的画都抓出来

文|Art289记者 黄辉

图︱Art289摄影记者李毓琪

发自北京、杭州

Art289编辑_鞠青

傅申,1937年出生,1948年随父母迁居台湾,毕业于台湾师范大学美术系。1968年到美国,入普林斯顿学艺术与考古系,攻读中国历史专业,获硕士及博士学位。1979年出任美国国立佛利尔美术馆中国艺术部主任。傅申主要研究领域是中国古代美术史,在中国书法、绘画史以及书画鉴定方面有很深的造诣。

“辩论对手等于我的磨刀石”

Art289:相比台湾和欧美鉴定家而言,张珩、谢稚柳、徐邦达、启功等老一辈的鉴定方法有什么独特的吗?

傅申:近代的张葱玉是第一个比较有序、科学地说明怎样鉴定书画的鉴定家,大原则都是他定下来的。后来徐邦达越写越细,越来越精确,讲了主要的证据、次要的证据、辅助的。比如印章就是辅助的,先要作品是真的才有真的印章;作品假的,印章有可能是真的,人死了印章还存在,所以有很多复杂的因素。谢稚柳和徐邦达阅历都很广,谢稚柳画得也很好。总体来说,谢稚柳比较宽松,徐邦达比较严谨,我在1973年写文章时,就说太松太紧都不好,要恰到好处,真就是真。

Art289:老一辈在鉴定方面有没有异同?还是说基本都是一个路数?

傅申:最好的鉴定家还是中国人,他们其实都是同一个来源,很多是吴湖帆的学生,徐邦达、王季迁,一代一代传下来,越做越细。他们都从小写字画画,后来走上研究的路子。台湾真正做鉴定的是几个老收藏家,一方面是收藏家,一方面做鉴定,在故宫的前辈中,有一个原南京中央博物院去的,叫李霖灿,他做了逐代的研究—山水画的点睛人物的研究,山水画里苔点的研究。但是世界上其他地方的收藏他比较欠缺一点。因为他跟李济考古的那些人在一起,考古的方法都用了,他们的经验,我的书画鉴定也受启发。

Art289:老一代鉴定家从大规则入手,会有一个主次,一步一步来做鉴定。对于您来说,一件作品会从哪些方面、按什么样的步骤来做鉴定?

傅申:每个人都是靠自己的经验。以前只有靠人脑,现在可以用电脑,你看过的东西尽量存在你的人脑、电脑里面,存得越多,看到一件新的东西,过滤一下,马上就跟你的电脑里面的东西作对比。一定要看过真东西才能有参照,你储存的东西都乱七八糟、真假不分的话没有用,所以你要过滤。我的际遇还算不错,最早是写字画画刻图章,然后进了故宫博物院工作4年,之后有机会出国看欧美的收藏,又看了日本的收藏,1977年第一次回大陆,到博物馆的库房里面看,每个人一个照相机,对原作拍了很多照片,那一次对我来说也是很重要的,所以真的要看真迹。

Art289:1980年代之前,您的经历主要是在台湾和美国,后来与内陆鉴定家接触是什么情况?

傅申:1977年我第一次到大陆,和徐邦达、谢稚柳就认识了,那时“四人帮”刚下台,学术交流开始了,美国有方闻、高居翰、何惠鉴、吴纳逊等人。在故宫博物院看画,也认识了刘九庵、傅熹年,启功是后来见到的。在这之前,对他们的了解局限于读他们的文章。1977年,大陆的都不敢和海外来的人讲话,只有徐邦达先生比较开放,敢于直言,其他人都不大讲话。我也是很谦恭地向他们学习,读他们的书和文章,慢慢累积,具体学到哪些很难讲,一方面是理论框架,一方面是个案研究,学到一些方法,再加上和别人辩论,自己磨练出来的,辩论的对手等于我的磨刀石。辩论可以增长智慧,拓展思路,写文章更周全。


傅申夫妇與杨仁恺

傅申书画作品《阿里山》。

“谢稚柳走了,徐邦达很寂寞”

我不否认刘海粟在绘画教育方面的贡献,但画的才气不高,只是胆子大。

Art289:徐邦达与谢稚柳对上海博物馆所藏《雪竹图》各自持有不同观点,甚至后来因为鉴定分歧闹翻了。您如何看书画鉴定的争议?

傅申:因为徐熙的《雪竹图》只有一张,孤本很难鉴定。从断代来看,可以到北宋或者更早,是不是徐熙的作品不好断定。这张画在上海博物馆,可能是谢稚柳先生负责收进来,每个人都有地域观念,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看法。徐邦达去上海博物馆看画,觉得很多不对,谢稚柳到故宫博物院看画,也觉得很多不对,这都很正常。鉴定也是见仁见智,本来徐邦达和谢稚柳是很好的朋友,被称为“南谢北徐”。

《雪竹图》是一幅没有题款的绢本画,原为钱镜塘(近现代著名收藏家)收藏,后入藏上海博物馆。谢稚柳鉴定《雪竹图》出自五代南唐画家徐熙之手,而徐邦达认为,此图早不过南宋中期,晚可到元明之间,因此不会是徐熙或徐派画作。

每个人从不同角度看,都有不同的理解。辽宁博物馆张旭的《草书四帖》,谢稚柳很喜欢,咬定是张旭真品,杨仁恺是辽博的,可能负责藏入这件作品,他们两个主要是看真。启功有篇文章说不对,我自己看那个字也认为不是张旭的,可能是五代的作品。

Art289:他们还一起到美国看书画?

傅申:1985年前后,书画鉴定小组到美国,去各大博物馆看收藏的中国书画,到了弗利尔美术馆,我“倾家荡产”地给他们看,带他们到库房看所有的好作品,看到饱为止,看到撑了还在看。看完就在我家喝酒。谢稚柳海量,徐邦达不胜酒力,喝到后来两个人靠在一起,笑得好开心,我拍了一张照片。徐邦达喝醉了,就倒在我床上睡。我去上海拜访谢稚柳时,他把自己的床让给我睡,他睡工作室。他们两个本来是好朋友,因为意见不一样,加上有的学生又讲了一些八卦,最终反目。自从谢稚柳先走了之后,徐邦达就觉得很寂寞,没有人和他讨论了,没有人和他争辩了。

Art289:谢稚柳后来因为受到《雪竹图》的影响,有“落墨”画法,张大千也有“泼墨”,有关系吗?

傅申:《雪竹图》的“落墨”和谢老的作品关系并没有那么密切,但后来,他的泼墨破彩和张大千的比较接近,虽然没有张大千破得那么好。张大千后来眼力不好,就开始画泼墨,他是一碗颜料一碗墨,再用笔来扫,谢稚柳先生不是这样。

南京的刘海粟吹牛,说泼墨破彩是他创造的,我查了他所有记年的作品,泼墨破彩都在张大千之后。刘海粟的学生和我辩论,说我错了,但有作品为证。而且他泼得很烂,红红绿绿,像村姑一样。我不否认刘海粟在绘画教育方面的贡献,但画的才气不高,只是胆子大。

谢稚柳(1910-1997),原名稚,字稚柳,后以字行,晚号壮暮翁,斋名鱼饮溪堂、杜斋、烟江楼、苦篁斋。江苏常州人。擅长书法及古书画的鉴定。初与张珩(张葱玉)齐名,世有“北张南谢”之说。


徐邦达(1911.7.7-2012.2.23)字孚尹,号李庵,又号心远生、蠖叟,浙江海宁人,生于上海。早年从事美术创作,1947年曾在上海中国画苑举办个人画展。1950年调北京国家文物局,主要从事古书画的鉴定工作。


徐邦达与谢稚柳对上海博物馆所藏《雪竹图》的真伪,各持不同观点,后来甚至因为鉴定分歧闹翻了。

“我要把张大千仿古作假的画都抓出来”

张大千自认为是孙悟空,可我就是如来佛,张大千血战古人,我血战张大千。

Art289:后来为什么从古代书画研究鉴定投入到张大千研究?

傅申:张大千研究和古书画研究是连在一起的。研究古书画时,会碰到很多张大千仿古作品。1967年我发表在《故宫季刊》上的文章《巨然存世画迹之比较研究》就有说明。1968年,美国密歇根大学办了一个石涛大展,负责人请张大千前往参观,张大千直言那张是他画的,他不避讳。在大英博物馆里,有一张张大千仿的五代画僧巨然的作品,波士顿美术馆有一张也是从巨然这个系统变过来的,我接触到两张张大千的仿古作。后来到普林斯顿大学研究石涛,又碰到张大千的仿作,研究八大山人的时候也碰到张大千。

所以我决定,一个人把张大千仿古作假的画都抓出来,免得大家再费心思。比如研究徐渭,各家的研究可以抓出很多假徐渭,但是指不出哪一张是张大千做的,我对张大千了解得更深,我可以找出哪一张徐渭是张大千做的。比如辽宁省博物馆一张之前认为是徐渭的花卉作品,还做过几次图录的封面,我后来研究发现,也是张大千仿制的。

要是对张大千足够了解的话,不管他仿谁,元朝人甚至于隋唐,不管他变成什么,变成董巨、石涛、八大,我都可以看出来。而且张大千过世不久,有很多真迹可以比对,可以从真迹里了解他的DNA。

Art289:您说的DNA是什么?

傅申:DNA就是他笔墨的性格,习惯的笔性,不管他变成什么都可以看出来。根据个人风格做判断,一看这张是沈周的,那张是文徵明的,风格不一样。张大千很自豪的是,他就像孙悟空,拔出一根毫毛可以变出很多东西,所以他有一方印章,叫“大千毫发”。但是你能够化验那个毫毛是不是他的,我是抱着这个心态,收集了很多张大千作假的作品。张大千自认为是孙悟空,可我就是如来佛;张大千血战古人,我血战张大千,也有点成就感。

张大千是很了不起的画家,绝顶聪明,绝对勤奋,知识最广,出手最快,他是画家中的画家。张大千做假画开始跟利益也有关系,但他不是专门做假画的,这是他研究学习古人的副产品,这一点最重要。他不像一般的职业做假者,他一辈子都在学古人。他的心理是我做的是假的,你们能不能分辨?挑战鉴赏家,挑战博物馆专家。所以我在美国办展览(1991年,华盛顿赛克勒美术馆〔Arthur M.Sackler Gallery〕)的题目是“血战古人—张大千回顾展”,血战并不是真正拼命杀人,“血战古人”是跟古人竞争的意思。

我在美国办展览的时候,向大英博物馆借来假的巨然作品《茂林叠嶂图》,向夏威夷博物馆借了假的梁楷,还有一张仿张萱的《明皇纳凉图》,我说服收藏家,他只有一个要求,把这张说成是张大千仿古里面的精品就好了。所以那个展览里居然有好几张是张大千仿制的作品,从博物馆或者私人手里借来的,但有些东西借不到。

Art289:把张大千的仿作和原作一起做展?

傅申:对。虽然张大千已经死了,但张大千的真迹成千上万,要了解他比较容易。但是要做古人几百年前的假画,就不容易找到那么多资料来比证。我要证明这是张大千做的,一定要有充分的证据。

我在弗利尔美术馆做研究的时候,遇到一张张大千仿李公麟的《吴中三贤图》,画面都有类似其他张大千的人物出现,从风格上就可以证明是张大千画的,书法上也有证明,还有一个证明这张不是古画的证据。那张画上每个人物的衣服上都用了很多白颜料,白颜料很厚,可以取下一点做化验。化验发现那个白颜料不是传统的铅白—用壳粉、蛋壳磨制的白色,而是1920年代发明的合成品,叫做钛白,钛白不会变色,覆盖力很强,古时候没有的。通过这几点,可以千真万确地肯定这就是张大千的仿作。

傅申亦是张大千研究的权威,他豪言道:“张大千自认为是孙悟空,可是我就是如来佛,张大千血战古人,我血战张大千。”

傅申与第一任夫人王妙莲

Art289:高居翰也研究过张大千的假画,到现在对张大千造假的画,有没有量的统计?

傅申:张大千仿制的假画量很大,还有很多在私人藏家手上,没有公开。台北的何创时基金会早期买了一批张大千家里流出来的画,其中有张大千的画,也有假的古画。张大千临走之前,答应给台北故宫捐赠两件古画,一件隋朝的,一件唐朝的,跟敦煌的画有关,故宫没有隋唐的画,秦孝仪院长很喜欢那两张画。后来我一研究,发现是张大千仿制的,当时因为这件事,媒体闹了很久,这一结果对张大千家属不好,对秦院长也不好。

虽然我成为张大千研究专家,后来还写了《张大千的世界》,但也碰到了一些挫折,对这些伪作的研究和披露往往引起轩然大波,张大千的学生甚至扬言要告我,世人的伤害,各种都有。我揭穿人家的隐私,也不见得是很好的事情,后来兴趣减少,就逐渐中断了。

Art289:和您一同学习美术史的第一任夫人王妙莲也是著名的美术史研究者,对您当时的学习有怎样的帮助?

傅申:王妙莲一样是普林斯顿的博士,由于她是第四代夏威夷华侨,英文是她的母语,在留美求学时期,王妙莲对我有很大的帮助,我们还合作著书。在那个年代,同行夫妻女性总是比较吃亏的,所有好机会都优先了我,其实不是很公平的,我也对此不无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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