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我不敢和别人握手?
原载于《中国青年》杂志2021年第7期
其实,我是一个有 手汗 症的人
@文/阿依达
那是个平凡的晚上——下了班,躺在床上玩手机,屏幕上径自播着《我是歌手》第三季,似有若无的背景音。
节目稍顿, 古巨基 在主持中出了状况,麦克风忽然哑了。“我是一个有手汗症的人”,他接过新话筒,毫不遮掩地举起湿漉漉的手。因手汗严重,话筒短路,他仍调侃着,与自己谈恋爱的女生太可怜, 牵手时一定很难过。
● 不敢跳华尔兹的女孩 ●
“其实我是一个有手汗症的人。”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有人当众提及这件事——那困扰我多年的、 令我羞赧的隐秘病症。天知道这云淡风轻的自嘲,隐藏着这些年的多少自卑、侮辱和怯懦,而将之公布 于众又需要多大的勇气。我惊愕震撼,竟从床上弹坐起来。
第一次察觉自己的手汗症,是在小学四年级,每天下午的练字时间。两点到两点半,老师发了庞中华字帖,学生们在薄薄的白色硫酸纸上拓写钢笔字,一撇一捺,笔尖窸窣。午后阳光熙暖,我握着笔的手出起汗来,一发便不可收拾。
很快,纸面被浸湿,再落下笔去,字迹就湮染开来,顺着笔法淌成一片墨蓝色水影。我只得频频搁笔,在衣襟上擦了又擦,再若无其事地抓起笔。我本以为自己的动作微敏,谁料还是被眼尖的同桌发现了。那是踮脚触碰青春期的时岁,男生们最擅嬉闹,无计什么小事都能成为笑料素材。同桌是个颇调皮的男生, 既觉察我的“异动”,自然四处散播:“麻子(我童年时的外号)练字的时候总是摸自己。”一时哄笑四起。
记得古巨基在采访中讲,他从小坐公交车都怯怯的,因为握着扶手时,手心总会淌汗,滴落到坐着的乘客的脑袋上。
与他相比,我的手汗症并不算严重,只是在闷热或紧张时,或是握东西时——比如鼠标、笔、话筒、方向盘、别人的手——手心才会变得潮潮的。虽不至汗流如溪,窘迫还是有的。
比起生活上的不便,社交是更大的困扰。触碰到一只湿漉漉的手,许多人都会感到不愉快或者恶心。记得高中时,同学们练习校园华尔兹,男生女生结伴起舞。当时的舞伴丝毫不吝于表露嫌弃,当着全班的面连连推脱,不情愿与我共舞。之后的“华尔兹时间”里,我总是把手紧紧塞进衣袖,生怕触碰到对方,好像手心里藏着一个羞于示人的疮口,任凭体育老师把我拎出来单独训斥。
亲密关系也总伴随着尴尬,与要好的伙伴牵手,我总是迟疑而畏缩,直到实在躲不过去才受刑一样地伸出手来。“咦,你的手为什么湿湿的?”闻言我又慌忙缩回去,顾左右而言他,为自己 的“不洁”而羞赧。
握手时,瞥见微蹙的眉头
求职的日子,手汗症仍是隐现的 “魔鬼”。
入读法学院,我奔波于学校组织的大大小小的招聘会和“networking events”(社交活动)之间。正式社交场合,成年人初见必先握手。一次 networking receptions(社交招待会),就需要跟十几个西装革履的合伙人或律师握手攀谈。为此,学校甚至专 门请了求职导师传授握手方法:紧而有力,坚定自信,这样才能给对方留下较好的第一印象。
正式的校园招聘会持续整整一周, 每天面试5-10家,每20分钟至少跟人握手两次——面试开始时一次,结束时起身道谢时又一次,更不必说面试官不止一位的情况。如果拿到了“二面”,则要去律所实地与多个律师约见——最夸张的一次,我在一诉讼精品所的二面中,一口气见了10个面试官,从早谈到晚,险些赶不上回程飞机。
可我这样的一双手,如何能握住别人的手,且要紧实有力、不露怯呢?伸手的一瞬,我甚至瞄到对方微蹙的眉头,却还要装作浑然不觉,继续自我介绍。
论及律所面试竞争之激烈,招人标准之“随机”,每每言语间的暂顿,都能将一个新人拒之门外。
我不敢懈怠,只得竭力寻找些短暂的“解药”。比如,面试间歇,找准时机频频去卫生间洗手。我以为经凉水降温,汗可以被抑制,可是匆忙梭行于如巢的大楼时,攥着简历和成绩单的手又逐渐潮湿。
每每攀爬在旋转的雕花楼梯上,身边都是大声讨论着自己又“锁定”了多少“二面”的竞争者,我只得紧紧偎住黑西装的袖口,好似那里藏着两条湿淋淋的热带鱼,迫不及待地将游溢而出。
我最终还是找到了工作,幸运而疲惫。
一次律所聚餐,我听到对面的律师,一个打扮入时、做保险诉讼业务的黑人女生说:“我最讨厌碰到那种汗手, 超级恶心。”她漫不经心,我还是怔了一 下,好像做了错事一般,将手默默藏到桌下——想到聚餐结束,我们还要握手道别,便觉得尴尬不已。为什么要跑到热衷握手的地域、做不得不经常社交和握手的工作?沮丧之余,懊恼更多。
喑哑或坦言
我也曾尝试给自己的隐疾寻找答案,在医疗科普网站与电子百科里,我找到这样的解释:
手汗症,国内有报道发病率为4% 左右,30% ~ 50%的手汗症患者有家族遗传倾向,手汗严重程度从手掌潮湿到手掌出汗滴沥不等...... 多汗 或脸红使患者每日处在无奈、焦躁或恐慌之中。患者心理痛苦极大,常人难以理解。
而克服手汗症最有效,可能也是唯 一的方法便是手术切除 交感神经 。
我拿这份报告给父亲看,说要做手术,切掉手上的神经,成为一个“正 常人”。我以为我父亲会一口拒绝,就好像一直以来听我戏言说想削颌骨、磨腮、加宽双眼皮时那样。那一次,他竟全力赞成。
父亲也是手汗症患者,那些少年时代在讪笑中长大的遮掩,遇到爱情却落荒而逃的怯懦,成人世界里畏畏缩缩的惶惑,他也都一一经历。五十多岁年纪,父亲早已看开了许多,却仍不能信誓旦旦地说已跳脱桎梏,对外界讥诮毫无怨怼。
我最终没有做手术。一则惧于可能的后遗症——一部分患者术后会全身严重代偿性出汗,也可能造成气胸、心跳减缓、活动力下降等等。交感神经阻断是不可逆的,且需要全身麻醉。
但更重要的是,年龄渐长,我也开始尝试与有瑕疵的自己相处,令自己变得不在意,起码是看起来不那么在意。
是啊,我的手心常常湿答答淌汗,手机用久了便会布满清晰的手印,从方向盘上松开手会留下水渍,但这并不是我的错啊。
朋友若问起来,我佯作不乐,随他们便。实在相处不愉快,也大可随时远离——成年人的友情,在某些方面,其实比少年时期的要客气,也显得友善。
我至今未与人坦白过我的“手汗症”,虽然自我开解已是必修课。我依然尽量避免握手,看到手下余留的水渍仍会心虚。
当古巨基当众说出“手汗症”的瞬间,我豁然轻松——好像忽然间有人安慰了那个自惭形秽的少女。
原来有人也与我分享着同样的缺憾,而真正说出口也并没有想象中那样困难。一时间,我忍不住簌簌落泪,又想起身喝彩。
写下这些故事的时候,我终于鼓足勇气,为了藏匿着的我与你。
监制:皮钧
终审:蔺玉红
审校:陈敏 刘晓 刘博文
责编:韩冬伊 六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