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呆子的故事(十四)
我和呆子的故事(十四)
呆子的窝
在北京,呆子一直没有自己独立的家。
最早呆子给我描述他的生活,发来这样的文字:
“关于茅草房,我只能惨淡一笑:还不如你呢!也许此生就只有这样了。房无片瓦,地无一垄,有时真想搬出去,然而看着日益老迈的父母,心里就有些不忍,唉,毕竟是他们将我们拉扯大的,而今他们老了,又让我们这些小辈如何放心?况且他们又到了见一天少一天的时候,我只好寄居,只好继续做一个寄居蟹……
这是一间13平米的房子,高近3.2米,很老的房子(不瞒您说比我的年纪都大),不过很暖和,夏天确实比那些新房子凉快许多,住在高檐下强的多,至少不憋气;从我家出去,2分钟的路程就到马路,临着三环(内)左手(西侧)是农贸市场,右手(东侧)是国营的副食店和商场,挺宽的马路向东西两侧伸展着,长长的一眼望不到边,两侧隆起的立交桥,桥上行走的车辆,就象上山下山的蚂蚁往往来来,来来往往……唉----不知我这间房是否让你“爱屋及乌”?!”
这些话是上世纪写的,现在的北三环已经没有农贸市场也没有国营商场了,马路也不觉得长宽只觉得堵了。
尽管他再三打预防针,第一次到他的窝还是有些意外:京城老教授的家如此简陋陈旧?他寄居在父母的家里,他的屋自成一统,不让人打扫。几十年堆放的杂物无法形容的乱,因为我的到来他已经尽力收拾了,可还是乱得令人瞠目!后来开玩笑说:幸亏我老人家知性成熟,否则第一时间就被吓跑了。
再后来,他见我貌似淡定,完全没有惊恐之状,就越来越放松,甚至对我约法三章:不许扔他房间里的任何东西,包括垃圾;不许随意打扫收拾,包括地上小纸片的位置;不许拉开他那些几乎拉不开的宝贝抽屉……
记得他屋子里最初有一个大衣柜(现在仅存的旧物),一张破烂的电脑桌,一张办公桌,一个破旧的书架(后来变成佛龛),一张大床,还有陈旧破烂的凳子和类似茶几的小桌子,挤得满满的。我们婚后,他总往家里搬东西,过了几年,房间里已经进不去人,我们俩勉强挤起门,我只能坐到床边,再也进不到里面,屋子的空间里堆满了杂物,所有的柜子和抽屉都没有开门的空间,我带回的拉杆箱永远没地方搁放……
开始我只是寒暑假去北京,把那里当成临时居所,没有要求,一切照他的意愿,尽管非常不适,也不干涉他的自由。后来几年,我陪着重病的他共同生活,才觉得无法将就了。
那时候,他对我大声吼叫:不许动我的东西!
我无处落脚。
更找不着他的衣物,因为衣柜的门全被死死堵住,房间里一点空间没有。
深呼吸,平复情绪,尽量用温柔的语气和他商量:就把床头最破的茶几和快散架的木凳搬出去,别的我都不动,好吗?
总算答应了,我买了一组塑料抽屉进来,分门别类安放好他巨量的药品和电子设备,顺手就能拿到,这给他的生活带来很多方便。于是,他答应再把那个东倒西歪的电脑桌扔掉,我们又安放好两组大些的塑料抽屉,这样他日常换洗的衣物也全部可以分门别类,取用非常顺手,他很高兴。他的零食、茶饼、小物件也都有了自己专门的地方;接下来,他才同意把破烂的办公桌搬出去,把不需要的杂物清理掉,如此,我们的房间除了他的大衣柜和变成佛龛的书架,其余的全部变成整齐的大大小小的塑料抽屉了,我曾经加算过,总计约有三、四十个抽屉。他的佛教用品、衣物、食物、药品、电子设备全部有专用的抽屉,我不多的物件也有自己专门的收纳处。如此,我们的房间一面是床,另外三面是由抽屉和简易小电脑桌组成的墙,中间约有四平米的空间了。我们甚至在这空地上跳过舞,关上门,当音乐响起,他抱着我跳四步,随音乐舞动,情意缠绵,那种秘密的幸福今日想来还非常甜蜜。
他生命的最后一年,已经无法安生,那屋子里又开始堆放不许动的杂物和成堆的药物,家事变迁,老母已不在,楼房翻修,里外都成工地,那个家已经无法容人了。我逃来逃去,除了他重病的日子必须守在身边,日子过得非常艰难。从西苑医院出来只在如棺的房间里住了一夜,呆子大哭:“这是一个活棺材,我必须离开这里,只求去见上师一面,死也无憾了。”虽不知如何帮助已经行动不便的他去异地寻找上师,可是无法拒绝他的愿望----最后的心愿。
那是一个极度悲伤的夜晚,他已经奄奄一息,却无人理解,那种生命最深处的寒凉与疼痛无人诉说,他也不肯对我说,这是我最深的痛苦----相爱的人不能分担痛苦,心底的话不肯说出来,这是比病苦更深的痛啊!
真正的最后的时刻到来了,他在北大医院ICU里艰难地写下:“回家,极想”,这是完全没可能的事情。他想回的家,就是这间陋室,窝居,父母家里的一间房子,他住了一辈子的家,属于他的13平米的房间,杂乱破旧,却是他最后最想回到的地方。
我在他的房间里嚎啕大哭,多想不顾一切满足他的愿望,让他躺回这张床上,从这里离开这个冷酷的世界啊!可我办不到!办不到了!
其实,在北京之外,我们有过自己的家,属于我和他的家。而在他的心里,只有那间陋室才是他真正的家,唯一的家。
因为老父尚在,那间屋子一直为他留着,他去后,他的许多杂物已经清理,屋子前所未有的整洁干净了。佛龛里的宝贝全部供养上师,相信那是最好的归宿;茶饼之类全部分送亲友,算是他最后给亲友的一份心意;留有他笔迹的纸张我全部收存带走;还收了几件他贴身的旧衣服,想他的时候穿在身上,如同在他的怀抱里;抽屉们多数已经空了,还摆放在那里,失去了主人……
快两年了,他的屋子还空在那里,暂时没有变动。
相爱的那些年里一直没想过,这屋子比他存在的还会长久,一直以为要拆迁,快拆迁了。
后来,我们谈起过年过九旬的老人们根已经扎在这屋里,不能动的,一动就断了根。没想到的是,他的根也扎在那里,不能动的……
此时此刻的今天,呆子的窝还在,而他已经不在人世685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