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素，我要走了，不会再回来了！ / 开普饭

夜树

五月午后的残阳慢慢变得刺眼，那些昏黄的哀伤投在操场、映在女孩的脸上。每一次伤心，女孩都会独自一人跑到操场东北角那个冷清的角落里坐着，不是为了偷看中意的男生在球场上英姿飒爽，她就只是想一个人坐着——在那棵榕树底下，静静地，享受流逝的时光。这种喜好，连她也不清楚是什么时候养成的。

高三的第一次模拟考试女孩没考好，想起早上班主任对她的各种抱怨与失望，她当时就多么想告诉她，说自己已经尽力了。可她没有，在老师的威严面前，她只是低着头，眼睛盯着地板，默默地将苦楚隐藏起来，让心轻轻地疼着……

思绪回到现在，女孩才注意到，身旁这颗榕树有那么点奇特——都已是初夏时节，可它却满是苍老正欲飘落的黄叶，与其它绿滋滋的树叶相比有些大煞风景的意思。但不知为何，女孩反而更加喜欢它——那种凄婉哀伤的美，竟令她神往。

高三的日子总不会寻常，本来正常的晚修，却被班主任叫去操场上了一节“思想教育”课。只是，在女孩偶尔百无聊赖地环视操场的时候，她总能看见那棵榕树下隐隐约约地似是坐着个人。于是放学的时候，女孩甩开同学，独自壮着胆子走到那个角落——这还是她第一次在晚上去那里呢。

虽然路灯橙色的光亮洒不到这里，但女孩还是能借着银亮的月色看清楚。确实是有个人，他坐在女孩平时常坐的那个位置，双手抱膝，也正盯着她。

女孩顿感失礼，连忙道歉：“对……对不起，打搅您了。”

对方没有回答。

女孩无法看清楚他的脸，虽觉失礼，但她的好奇心还是迫使她留了下来。

“嗯……这么晚，你为什么一个人，坐在这？”女孩声音很轻。

“你就是常常坐在这里的女孩吗？”

听声音是个男生，他的音调是如此平静没有起伏。

“是的。”

“你叫什么名字？”他站起来了。恰好他站着时的高度，月色能穿过叶缝洒在他的后脑——这是一张秀气但却苍白而面无表情的脸。

“我叫叶素，你呢？”

男孩没有回答。

良久，叶素才突然想起什么似地说：“这么晚了，你在这儿是有什么事吗？”

“没有。”男孩还是那种表情：“我住在这。”

“你住这？”叶素惊讶地问。才发现，他没有穿校服。“你不是这里的学生吗？”

“不是，我只住在这。”

那就是校工或老师的孩子咯，叶素心想：竟然有人跟我一样喜欢坐在这里，而且是在傍晚……

“你快回去吧，以后别再……”男孩忽然停住不再说话。

“别再什么？”

“没什么”他低了低头，终于，不再是面无表情的样子。

“噢，那……我先走了。”叶素向他微笑，转身离开。可不知为何，叶素走得特别小心。她两手叠放在前面，小步小步地走着，心里好像有只小鹿在乱撞，弄得她有种莫名的紧张。

第二天下午，叶素又跑到那个无人的角落，但这次没能看到那男孩。

叶素呆呆地坐在那儿，任由黄昏温热着她的脸。

回想起昨晚的经历，叶素真觉得这个生命的小插曲来得有些不合时宜——她终究还是在乎自己的学业，不希望在剩下的几个月里被任何事情煽动情绪。但事实却是，她昨晚失眠了。

说不清为什么，或许是因为对他的好奇——那种在夜下独自坐在冷清的角落里不知做什么的神秘，总在吸引她。尽管这棵苍老的榕树在她心里依旧美丽，她还是盼着昨晚那个男孩能再次出现——在这个安静的角落，在那样万籁俱寂的时刻，能与一个知己相遇，这还是……

“叶素，在那干嘛？”一个声音打破了叶素的幻想。

叶素惊醒过来，看见班长晓枫正迎面走来。晓枫是个很阳光、很有活力的秀气男生，而且他还是篮球队的队长，玉树临风与英姿飒爽这两个词用在他身上都不为过。几乎所有的女生都喜欢他，至于包不包括叶素，那很难说，因为叶素每次和他在一起都不过是沾仰他的荣光、也不过是他巨大光环下的一个小小的花蕾罢了。

一丝儿风隐约吹来，轻轻摇动着那些寂寞的树叶。

“怎么了，一个人在这？有不开心的事吗？”晓枫的眼神里充满了关切和怜爱，但似乎这样的眼神只有在对着叶素时才有。

“没什么，只是想找个安静的地方。”

“真的？”晓枫瞪大他的丹凤媚眼，看着有些可爱。

“当然是真的。”

“那就好，我还以为你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晓枫在任何时候都是这样快活，顿了顿他又说：“今后呢，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就别藏着，要发泄出来，找我也行，我可以当你的出气筒，怎样？”晓枫爽朗的笑容真能如阳光雨露般滋润别人的心田，每次叶素失落的时候，他都会鼓励她、支持她，哄她开心。只是，这些话听多了，叶素却觉着无趣。

面对晓枫再一次的安慰，叶素也只是像上次那样，报之以淡淡的一笑。

“以后，叶素你还是少来这种地方吧，你看多脏呀。”晓枫眉头紧皱，眼里满是厌恶与不屑。

叶素看着满地凋萎的榕树叶，心里一点也不觉得碍眼，可晓枫竟然说这里脏。

“叶素，你有没想过考哪所大学？”

“暂时还没有。”

“哦……”

沉默过后还是沉默，叶素还不愿离开，但又不想忍受无言的尴尬。她此刻只想自己一个

人坐在这棵榕树底下，不要有任何人打扰她，包括晓枫，她也不愿意。或许……除了他吧。

“叶素，跟你说个事。”晓枫先打破了沉默。“其实，我宿舍有个人，他说……”晓枫突然停住，只盯着叶素清润的双眼。

“说啊。”

“他说……他喜欢你。”

“喜欢你”这三个字晓枫说得如此平静，好像他真的只是在替别人向叶素转述这三个字，而全无自己的感情似的。

“你，不是开玩笑吧。”叶素此时真不知道脸上该挂什么表情，她只是稍稍低下双眼，双唇微微张开。可谁知道她心里是怎样的呢？

“怎么办？有人喜欢你哦。”

叶素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你会怎么办？有人喜欢你哦！”

叶素扬起眼，与晓枫双目对视，从他的眼里，叶素看到了急切。

忽然叶素心里像想到了什么，竟有些厌恶起他来了。叶素想推开他，可是，心存感激的她还是做不出来。

“晓枫，我想我要回去晚修了。”

叶素正欲起身离开，晓枫却突然用他那有力的大手一把拉住叶素幼小的手腕，进而搂住了她。

一阵反感涌进叶素心里，她一把挣脱晓枫，之后却只站在原地，不知说什么才好。是的，她是善良的，她怎么忍心伤害一个对她这么好的人呢？但现在，他这样，那她又怎么能继续保持沉默?叶素正左右为难。

又是那种无言的尴尬在弥漫，她现在盼着能有人来打破这个局面，好让她离开。

此时已接近傍晚，暗青色的天空折射出惨淡的光，照在这两人身上竟是如此不明显。当叶素想开口说要离开的时候，一个声音抢在了她的前面。

“你们俩在那作甚?”一个熟悉的声音萦绕在耳旁。

或许，时光的节点有时真会有那么点差错。在这关键的时刻，他就这样不知不觉地出现了——他坐在榕树枝上，背靠榕树干，跟昨天一样双手抱膝坐着，面无表情。只是，在这不甚黑暗的时刻，叶素发现他的脸比昨夜月光投在他脸上时还要苍白，就如这棵榕树，苍老而毫无生气。

叶素见着，心底却开朗起来。

话说叶素至始至终也没有清楚明瞭地打量过这个男孩，似乎每次与他见面的情景，都是那么的黑暗。现在想起他，叶素竟不清楚他是个什么摸样，只知道那些苍白。

这天偶尔断续地下过几场毛毛雨，但在晚修时刻恰好停着。于是趁着夜色和湿气，叶素又独自一人跑到那个阴暗的角落。

榕树不知怎的，经过一个春天的洗礼却越发显得病态，它的枝干佝偻成一团，样子看着有些吓人。

忽然从枝干后面出现一个黑影，叶素知道是他。

“又见到你了。”叶素微笑着说。

“是啊，又见面了。”男孩右手扶着榕树，纤瘦的身体并在榕树上倒显得合适。“今天湿漉漉的，怎么还来？”

叶素两手插进口袋，深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说：“昨天，还是要谢谢你。”

“什么话，这没什么。”

“不是的，你不知道当时我有多紧张多尴尬，晓枫他就那样逼着我，我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幸好有你。”停了一会，见男孩不说话，叶素又说：“你昨天一直都在榕树上吗？”

“是的。”

“什么？”叶素惊讶不已，不等男孩说完，她就抢先说了。“那你什么都听见了？”

“没有，当时我在睡觉，后来被你们吵醒。”

奇怪，我当时没看见他在上面的呀，叶素暗想，却说：“不管怎样，我都要感谢你。”

“不用，咳咳……咳咳咳。”男孩忽然咳嗽得厉害，咳得全身都在颤抖，好像很难受。

叶素走近他，突然间，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凉气袭在叶素身上，她感觉有那么点异样。

“咳咳咳……”男孩还在咳着，整个背部都在剧烈抖动。

“你没事吧，要不去看医生？”叶素看他咳得辛苦，内心也跟着疼起来了。

“不用，没事的。”男孩忍着咳嗽，做了个深呼吸，但他的深呼吸很不顺畅。

“还说没事，去看看医生吧。”

男孩捂着嘴巴，腰也微微驮着：“不可能的。我不能离开这里，医生也帮不了我。”

“怎么会帮不了你呢？”叶素觉得他说的话怎么如此深奥难懂。但想起昨天，眼前的这个男生是以多么强硬和不可一世的姿态与无所畏惧的晓枫对峙，现在却显得如此娇小而不堪一击。不知为何，叶素有种想去安慰他的冲动。

“我还不知道怎么称呼你呢。”叶素蹲在他身旁，观赏着被夜色浸染的他。此时的他显得有些虚幻，给人一种飘飘然要升腾的感觉，也竟犹如蝉翼般飘渺。叶素注意到，投在他身上的月色仿佛穿透了他的身体，在他俯身时，他的正前方分明有一片黯淡的月色。叶素觉得他是那么地神秘，甚至不大真实、有种“虚”的感觉。

“你就叫我阿树吧。”男孩的嘴角轻轻上扬，露出微笑。但是，叶素隐约看到，那上扬后的嘴角，竟留下几条浅浅的裂痕。

“阿树！你……”

男孩转过脸来。叶素心里一惊——他的脸色惨白得竟与死人相当。只是他的目光是那么温柔，充满了光彩和对某种事物的深切渴望。

“叶素，谢谢你。只是，我不能再陪你了。”

阿树伸出右手，掌心放在叶素脸上，轻轻地抚摸她滑润的脸颊。但叶素却感觉到他无比粗糙的手和从掌心传来的深深的寒意。

“什么你不能陪我了？你是怎么了？”叶素此刻心里酸酸的，并情不自禁将自己的手放在那只抚摸着自己的脸的手上。

“叶素，你知道吗？其实，我不是人类。”说这话的时候，他的声音还是这么平静，可叶素也很平静，可能是因为直觉告诉她，眼前的这个“人”是绝对不会伤害她的，相反，叶素认为，他对自己甚至有那么点好感，自己也……对他有那么点好感。

高三的晚修似乎容不得学生有那么一点松懈，每一分每一秒都必须全神贯注。但在叶素偶然抬头看见窗外那似曾相识、充满月色与温馨的夜晚时，她的思绪便不由自主地回到昨晚那迷离的榕树底下。

“二十八年前，有一个学生。”当时阿树那干枯的手正贴在叶素脸上，而叶素的小手也放在他的手上，他的嘴里隐约有白气呼出，伴随着他有些急促的呼吸声。

“他很孤独，非常地孤独，终日都是形单影只。起初他很介意自己一个人的寂寞，之所以介意，是因为他不想让别人看到，或是说，不希望在别人的眼里，他就是一个孤独的人。”

当时阿树说这话的时候，眼神有些忧伤。“到后来，慢慢地，他不在意这些了，可能是因为习惯了孤独，也可能是因为——麻木了……总之他变了，变得越来越孤僻，越来越沉默和冷淡，他的心像是石化了。有时他被老师叫到回答问题，声音也会哆嗦得厉害，以致老师不得不先让他坐下。”阿树说到这里就停了下，然后又说：“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的眼里便满是忧伤了。

窗外的晚风轻柔得如同母亲深情的抚摸，还带着潮潮的露味，将叶素的缕缕黑丝温柔地拂起。叶素忽然想起，昨晚也有这么一阵风，不同的是，那阵风抚落了几片榕树叶。

“满是忧伤？”昨晚叶素问这话的时候，心里也满是忧伤。

“是的。后来，那个学生好像‘想通’了——他索性放弃一切，放弃了学习和这个世界，独自一人找到一个安静的角落里静静地坐着。”阿树低下双眼，他的手也随着眼睛一起从叶素的脸上垂落。“而奇特的是，竟然没有人注意到那个学生的消失，连老师也没有去找他。就真的好像，他从没在这个世界存在过一样。”

想到这里，叶素的心里就酸溜溜的。可她还在回忆昨晚的情景。

“再后来，他就变成了一棵榕树。”阿树盯着地面，他的脸如同冬日里湖水的冰面，苍白得恐怖。“过了好多好多年，风吹雨打，日晒雨淋，但从来没有人发现过它。可能这里实在偏僻。之后，它好像得了一种怪病，每次与人亲近，或是在人气旺盛的地方，它都会一点一点地失去精气，而且，他也不可以在白天出现，因为那个时候都太苍白、太芜杂了。它喜欢夜晚，因为那时有无人的平静，和黑夜的空灵，在那些时光，它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甚至是时光流走的声音。”

当时叶素听到这里，心里分明凉了一下。

“还记得你第一次来这里的情形吗？”阿树显得很开心，而叶素也在回忆那时的情景。“那还是在你高一的时候吧？那时你带着你的同学到这里，当你见到我——也就是二十八年前那个孤独的学生——或是说由我的意念幻化而来的这棵榕树的时候，你竟然赞叹它很美!”阿树仰起头，眼里已满是希望。“你知道吗？当时我的心情是多么紧张，又是多么开心！因为从来没有人试过这样称赞我，真的没有。在那一刻，我便记住了你。后来你常常到这里坐着，在黄昏时分，阳光暖暖，岁月静好，你就自言自语诉说心事，或是默默不语享受时光，总之，感觉，你好像在陪伴我一样。”阿树眨巴着放光的眼睛。可叶素却发现，他的身体正飘出银色的光，一点一粒很微小，在黑暗中光亮地散开着。

“叶素，你很喜欢在这里享受静静的时光对吧？”

“嗯，我很喜欢那种一个人独坐的时光。”叶素笑着，可她的表情慢慢异样起来。“阿树，为什么你的身体会飘出那么多银色的光？”

“你知道吗？”阿树没有理睬叶素的话。他再次伸出手去抚摸叶素的脸，而这一次叶素发现他的手不那么真实了，非常虚无，几乎感觉不到那种肉体与肉体间的触感。“那些与你一起静静地享受的时光，是我一生中最最美好和温馨的回忆。”阿树的眼里分明充满了泪水。“叶素，谢谢你，真的，是你，在这三年里面，让我体会到了什么才是生活、什么才是爱。我发现这个世界并没有我想象的冰冷，原来它也可以美好，可以像阳光般温暖、像雨露般湿润。我才发现，原来我曾经活过。真的，那种与你一起的感觉，我会永远记住，也会永远将你放在我的心里。谢谢你，叶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