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文67号作品】黄沙:古梦的边缘

古梦的边缘

黄沙

第一次到黄岗

记得第一次去黄岗,是在十多年前的一个冬季,天空中细雨飘飞,老天爷板着一张阴沉沉的脸孔。

一出黎平县城,面包车就陷入了泥泞的山间公路,乘车的感受,等同于在大海里行船。

在岩洞镇吃过中午饭,继续在坑坑洼洼的县乡公路上颠簸,到双江乡的时候,天已经察黑,这个时候,其实也只不过是下午十七时左右,是南国的冬天白昼太短。双江乡党委书记知道我们要来,一直在等着,书记和我们寒暄几句,说是有事要上县城,就指派一位副书记陪同。

副书记个子虽然不高,但很健壮结实。他说:“去黄岗的路很难走,我们立即出发吧!那边已经安排好晚饭了”。这位副书记还算利落,有点雷厉风行,挺像个军人。作为这次领队的副部长告诉我:“这位副书记参加过对越自卫反击战,荣立过三等功,是从乡武装部长提拔上来的”。

走上前往黄岗的通村公路,才真正地理解,什么叫做坎坷和艰险。李白的蜀道之难,只不过是难于上青天,眼前的黄岗山路之难,是难于死里逃生,是一不个留神,就很容易下到地狱。我们的县乡公路虽然弯弯曲曲,坑坑洼洼,但有惊无险,只是抖得太厉害,令人想呕吐,身子骨随时都会有散架的感觉。可在通往黄岗的乡间小道上,我的心已经悬挂在半空,浑身都是麻木的,那些所谓的颠簸和抛甩,都已经丢到了九天云外,哦不,生命体系已经不属于我的,我已经把这百来斤全部交给了我们的“司长”。

无可奈何的面包车,像一匹任人摆布的老马,东倒西歪地,艰难地爬行在一条比泥鳅背还滑的黄土路上,面包车一会儿想撞在山壁,一会儿又想蹦下悬崖,一会儿又赖在淤泥里,我们不得不跳出车门,拼命地将它从泥沼里捞出来,疯狂旋转着的轮胎溅起浑黄的泥浆,这样七上八下的,我们全都弄成了泥人。一路走走停停,从双江到黄岗的20公里行程,我仿佛是走了200公里,而从黎平到黄岗的这80公里山路,我感觉好像是跋涉了8000多里。一个急转弯,黄岗,——那模模糊糊的身影和昏黄的灯火,蓦然撞上了我的眼球。

虽然是天寒地冻,寨门口却热火朝天,黄岗的男女老少几乎都聚集在那里了,几大盆炭火旺旺地升腾着,我在车子里都感觉到了一股股诱人的暖意,但我不想下车,我们一个二个满身是泥,狼狈不堪,咋好意思见人。

副部长拉了我一把:“噫!你是我们县的大手笔嘞!是我们的形象大使、代言人,这次由你唱主角嘞,当作政治任务来完成吧!”

我期期艾艾地迈出车门,村两委的班子和寨老都前来迎接,村支书和村主任居然都认得我的,他们把我当成了上宾,把我和副部长等同看待。我知道我的身份,根本没有什么斤两,他们敬重的是文化,他们之所以抬高我,是对文化的推崇,我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我这么多年的努力学习,并没有付诸东流,终于学有小成,得到社会和人们的认可,还得到了乡村干部以及苗乡侗寨各族群众的尊重。

村支书用他粗糙的双手,紧紧握着我涂满泥巴的指掌说:“老师啊,终于把你这支大手笔盼来了,你可要把我们黄岗也推出去哟”。我说我的任务就是给你们当吹鼓手。

见到我们一行都下了车,围着炭火盆的人众随即摆开了阵势,穿着藏青色民族服装的侗族同胞,自觉地排成长长的两列,以夹道欢迎的方式迎迓我们。寨门前摆着几根长凳,还横着两根竹杆,扯着一根长长的草绳,绳上系着几把香禾稻穗儿。板凳的后面是一群穿着侗族裙裾、戴着银光闪闪的首饰的侗家姑娘,他们的身后,是一群手捧着芦笙的侗家小伙子,寨老们也穿上了八卦衣,分列于寨门两侧。

这阵势,我见得多了,这是侗族的迎宾拦路歌和拦路酒。这种礼仪比较古老,源于侗族地区寨与寨之间的集体交流,群体作客及青年男女群体窜寨对歌,侗人称为“月贺”与“外顶”。像这样的场面,我一般都是充当旁观者、记录者和见证人,今天,他们却把我推到了风口浪尖,与副部长并驾齐驱,领着采风小组一起体念这一古朴而崇高的殊荣。

我们几步跨到寨门口,侗妹们每个人的手中都捧着一支打磨得十分精致的黄牛角,齐声唱起了迎宾拦路歌,这夜莺一样清脆明亮的歌声,我早已耳熟能详,却至今不明其意。都怪我语言的排他性太强,天天研究侗族民俗文化,却一句侗话都学不会。侗妹子们唱完之后,按传统的习俗,我们应当还给这些美少女们一支歌,可我和副部长都不会唱侗歌,成员们之中或许也有会唱的,却被我两压着了。

这种场面,居然还有镁光灯在闪烁,我这才发现,竟然还有几个老外在里面参合着凑热闹,还拍照呢!丢丑丢到国外去了,真的是在开国际玩笑。

侗家姑娘们并不在乎我们还不还歌,纷纷绕过来给我们敬酒。一个天真活泼的侗族美少女捧着牛角,轻盈盈地飘到我的面前,牛角里盛满了清甜甜的米酒,她说了几句侗语,大概是敬酒的祝辞,我故意用双手去接,她却并没有把牛角递给我,而是腾出右手,从腰间取下一张手绣的手帕,帮我擦掉嘴唇上的泥巴,她的这个小小的动作,令我措手不及,然后是心底里甜兹兹的,我感激万分,激动地接过牛角,将牛角里的美酒一饮而尽。一个拿着土酒坛的侗族少妇突然出现在我的身边,用汉语说:“领导,你还得再喝一杯”,她又倒满了一牛角酒,我又接过来一饮而尽,我的豪兴,吸引了所有的目光,侗族少妇微笑着说:“领导,你还得喝啊!”副部长可急了,提醒我不要用手去接了,我意味深长地飘了他一眼,——其实我知道,侗家人敬酒时,客人是不能用手去接的,如果你用手去接的话,意味着你还想讨酒喝。我接了两牛角酒,是为了表达我对女孩的感激之情,到了第三角酒,我双手交叉在腹前,低头在姑娘捧过来的牛角呡了一小口,另一位侗家姑娘则在我满是泥巴的脖子上挂上了一条长长的侗族织锦,迎宾拦路酒的礼仪这才结束。

迎宾拦路的绳、竹竿、长凳移开之后,寨老们在前面引领,小伙子们吹着芦笙金曲,姑娘们走在我们的前面,我们的身后是浩浩荡荡的队伍。这种声势,让我感到无上荣光,这是帝王和国宾都享受不到的特殊待遇啊!然而,为了文化,诚挚的黄岗人给了我这个凡夫俗子、我这个百无一用的穷书生至高无上的待遇,我受宠若惊,我没有理由不珍惜,没有理由辜负黄岗的殷切期望。

村“两委”坐落在寨子中心的十字街前,好像是一栋比较陈旧的木楼,食堂和漱洗间设在约百米之外的小溪对面,因为没有浴室,我们只好用大木盆泡澡,厨师早就烧好了一大塘锅水,给我敬酒的侗妹,这时又给我弄来了一套侗族家织布服装,换上那套服饰,我俨然一个侗家汉子。

我们洗过澡,已经是二十一时许,村主任和村妇女主任前来招呼我们去吃晚饭,——妇女主任就是在寨门口给我斟酒的美少妇。这时我确实是感到了饥饿。

晚宴好像是在一个敞开的长形木屋举行,侗家人称之为“卡房”,“卡房”内摆着两排长桌,主人们恭候了多时,他们一直在耐心地等着我们,男人们含着烟斗,女人们则忙碌着上菜上酒,我们真的对不起主人们,特别是那几位外国朋友。唉!“守寡容易守饭难”啊!真的是对不起他们了,我被安排与村主任及一个年事已高的寨老就坐。晚宴正式开始,这是真正的晚餐。

席间,村主任向我介绍村情:黄岗有300多户人家, 1500多人口,共有八大姓氏,全部是侗族。黄岗的耕地面积1500多亩,由于黄岗坐落在一个山岗上,四面青山,耕地都在山岗下面的冲冲垴垴之间,延展出去老远,一直与隔壁的从江县交界。勤劳的侗民们天不明,地不亮,就包着糯米饭和腌鱼腌肉到田间耕作,到了晚上,才是披星戴月而归。所以,外面的人们都说黄岗有四怪:“嫁出的姑娘娘家呆,儿子只认爷和奶,餐餐都吃糯米饭,厕所相似钓鱼台。”黄岗的小孩,一直到四、五岁,大都不认识自己的父母,就是因为父母早出晚归,父母出门劳作,孩子还没醒来,父母夜晚归来,孩子已经沉睡,白天孩子都是跟着爷爷奶奶,自然就只认爷爷奶奶,不识亲生父母了。

另外的三种怪现状,也是挺有趣的:黄岗的姑娘嫁出去以后,要回到娘家住,一直到有了身孕,才正式落住男方家;黄岗的侗族喜欢糯食,有着悠久的香禾稻种植习惯,香禾稻田里套养鱼和鸭子,形成稻鱼鸭立体型的传统农耕文化:黄岗侗人还习惯把厕所建在鱼塘上,很像个钓鱼台,讲到这事,我想起了我在岩洞镇述洞侗寨的一个恶作剧。

——前不久,我陪同两个法国民俗学者前往述洞研究侗族独住鼓楼,晚饭时,两个老外对述洞的烧鱼特感兴趣,并且大快朵颐。第二天,他们到鱼塘边上厕所,回来问我,昨晚吃的是不是塘里的鱼,我暧昧地点了点头,结果两个老外脸都绿了,直打干呕,接着直嚷嚷着,要坚决离开。害得我肚子都笑疼了。

酒过三巡,场面开始热闹起来,我还是一边喝酒,一边与村主任、老寨老一起闲聊。老寨老告诉我,黄岗侗寨已经有800多年的历史了。当时,黄岗的先祖们发现,在这起伏的群山之中,有一座山坳,山坳之中镶嵌着一个不大不小的盆地,盆地之中居然有两条小溪在当中交汇,这不是一个聚宝盆又会是什么呢!四面又是青山环绕,把盆地包得严严实实的,这儿确实是最理想不过的宜居地了。

老寨老还说:黄岗得名,是先祖们落座这个地方的第9年,当时寨子里有一个勇士叫做岗,力大无穷,宗人们都推他为王,寨子就以王岗为名,译成汉语就变成了黄岗。

这时酒席已进入了高潮,乡党委副书记和村支书过来和我扯酒,黄岗扯酒,是互相交换酒碗,挽着手臂,众人高喊:“酣罢嗬!饮罢嗬!”然后,我和副书记一口饮干了小半碗酒,村支书随即夹了一块白切鸡塞进我的嘴里。再接着就是村支书、村主任,他们开始对我们几位客人实施了车轮战术,我最后的印象,是那些唱拦路歌的姑娘们为我们唱敬酒歌,然后,我就去腾云去驾雾去了······

我是被副部长直接从床上拉起来的,他命令我准备撤退,我说还要深入采访,他说又有新任务了。我说你去应付就是了,他说不行,县里的老大钦点的,叫我两在岩洞待命,中国国际广播电台的到岩洞现场采访拍摄,你不去不行,我只好无精打采地爬起来。我的衣服已整整齐齐地折叠在床头柜上,估计是妇女主任连夜帮助我们洗好,烘干。我下到厨房,小组的成员全都在漱洗了,一个个都蔫不拉叽的,一副败军之像。我问副部长:他们也有任务?成员们都说:“你都走了,我们在这里还有屁用?我们的稿子找哪个发?再呆几天,酒精都要把我们淹死在这里了。”

我胡乱地洗漱了一下,妇女主任来招呼我们去吃油茶,是去她的家里吃,乡党委副书记和他的手下已经等在那里,看来他们几个昨晚屁事没得。

吃过油茶,我很块提起了精神,但时间已快十点了,我看副部长在不时地看手表,也就不敢怠慢,好在昨晚“司长”只喝了几口暖暖身子,今早他一副精神抖擞的样子。

此次黄岗之行,除了一路上的怨气,就是一肚子的酒气,其他的则一无所获,但如果说真的是一无所获也是错误的,最起码得到了黄岗侗族同胞们的盛情款待,我不能揩揩嘴巴就溜之大吉,但也只能十分歉疚地与村官们一一作别,又开始重复昨天痛苦的旅程。

面包车启动的时候,已经是上午十点整,大概是在昨晚,毛毛细雨就停了,天空依旧是灰蒙蒙的,黄岗的一点轮廓显现在我的眼前,从村“两委”到寨门口的这一段,街不像街,公路不像公路,反正是有些怪怪的。两边是民居,都是落地式的两层木结构房屋,灰黑色的,当街的板壁溅满泥斑和灰尘,房屋的两边夹杂着乱七八糟的猪圈和牛圈,幸好是在冬季,如果是在夏天,肯定是臭哄哄的。街上的人很少,只有些孩子在奔跑戏耍,大人们可能是在屋子里烤火,但敞开着的大门也只看见一两个老人在抽烟,烤火,也偶尔见到几个老奶奶在煮猪食或喂猪。我突然想起村主任讲的话:“黄岗人勤快,上坡去得早。”到了冬天农闲季节,他们得准备冬天的木炭和来年的的柴火。

街上虽然行人稀少,我们的车子还是时时被阻,偶尔几头老牛,在当街处,大摇大摆地,全然没有半点交通意思,还站在当街处拉屎屙尿。东拱西撮的黑猪哼哼叽叽地,突然窜到车前,一动不动地斜眯着我们的车子,就连这里嗅一下,那里闻一下的狗,也不把阻塞交通当着一回事,呆头呆脑的鸭子嘎嘎地叫着,绅士一样的鹅也关关地在应和,这两类古怪的家禽,漫不经心地在路中间散步,只有正在喙食的鸡,等到车子开到眼前,即倏地一下避开老远。此情此景,我对副部长大人说:“货真价实的鸡飞狗走啊!这么脏乱差,这样的交通状况,黄岗怎么整?”他半开笑半认真地说:“还不是你们,搞什么原生态,这就是原生态啊 !”

回头路也就是下坡路,我们不必时时下车,只要“司长”的方向盘把稳就行了,可那几个不胜酒力的同事,却老是争先恐后地跑出车门,在山路边呕天呕地地倒泄不停,真的是浪费了昨晚的好酒好菜。

回到县城,我一直尝试着好好地为黄岗赞美一番,可是,尽管我绞尽脑汁,扭断枯肠,始终是无从下笔,我真的是辜负了黄岗,愧对了黄岗,真的是无颜去见黄岗父老。

然而瑕不掩瑜,黄岗的内秀,早就引起了方家的重视,历史根本就不把我这个草介一般的“土笔杆子”放在眼里。早在上世纪80年代初,我刚出茅庐的时候,一些有着远见卓识的专家学者,大画师,摄影家及大手笔们,就已经揭开了黄岗的神秘面纱。而在我迟迟难于落笔的时候,黄岗已与肇兴侗寨、地扪侗寨并列为黎平县侗族原生态文化的三大标杆。

梦里黄岗

虽然有好几年没有再去黄岗,但黄岗那神秘而模糊的倩影,依然幻梦般萦绕于我的心头,在闲暇的时候,我会尽可能地查找和收集一些相关于黄岗的资料。

从《黎平县志》上,我查阅到:“黄岗人最爱唱侗歌在黄岗,天天都能听到歌声,侗人们逢年唱歌,过节比歌,喝酒敬歌,婚嫁时唱拦路歌,谈情说爱对情歌。唱侗歌是黄岗侗人生活中最重要的部分”。“歌养心,饭养身,酒养神”是侗族人最朴素的人生哲语,也是了解侗人生活的受众最熟知的格言名句。“在黄岗,无论男女老少,人人都会唱侗歌,人人都能唱侗歌”。特别是黄岗的男声侗族大歌,不仅传承已久,而且还享誉世界。

在2003年,北京的侗族大歌世界非遗申报会上,黄岗男声侗族大歌以宽广、雄浑而深沉,无半奏无指挥、整齐伐一的声势震撼世界。那一次,黄岗的侗族男人展尽歌喉,唱出了侗人的声色和气势。打那之后,不管是在黎平县城,还是在州府凯里,亦或是电视屏幕,每每听到黄岗的男声侗族大歌,每每看到黄岗的男子汉们互相倚傍着彼此的肩膀,一浪一浪地飘动,一波一波地高歌,我都控制不住地亢奋,常常满含泪水,心底里哽哽咽咽的。

除了时不时观看几场黄岗侗人的巡回演出,或时不时收听黄岗人的侗歌音像之外,我还尽可能地抽出时间,阅读一些相关黄岗侗寨的信息资料、浏览一些拍摄黄岗的图片或下载一些相关的影像片段。

通过图片和文字,我对黄岗的认知产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原初的黄岗侗寨,给予我的第一感触是险远,偏僻、闭塞、贫穷,落后和破烂不堪。

还记得第一次去黄岗,黄岗给我的初始记忆,首先是一个下马威,让我一想到来去黄岗的那条险象环生的泥泞乡路,后背就直冒冷汗。第二就是欠一小颗米粒,就被黄岗融化,黄岗侗人对我的那一番敬重,那细腻入微的关爱,令我情不由衷地深陷甜蜜的泥沼,两个反差两种极端,都令我欣慰而胆寒。

湖南省的摄影家欣怡载文说:“ 什么叫人文景观,人文景观就是人类文明的场景记录。是原始的,是原来的,是原装的,是原滋原味的。一句话概括,是朴素真实的。此次在黔东南的黄岗拍摄,与往日所摄场景不可同日而语,有着天壤之别,这也是为什么有人去收集黔东南的旧照片的原因。为什么有人说这里没有美景,只有贫穷和落后,到处是“破烂”,而不知道那些是真正有价值的东西。”

我突然觉得,摄影家后面的那两句话,其实就是针对着我而言的。我在黄岗,仅仅只是昏昏沉沉、迷迷瞪瞪地呆了一个晚上,根本没有资格妄议黄岗,根本没有资历褒贬黄岗。

悄悄地离开黄岗,本来就应该是放下了黄岗,本来就已经与黄岗了无牵挂,可是好几年过去,黄岗却如影随形地让我挥之不去,让我滋生出没完没了的愧疚,我亏欠黄岗的是一个迄今尚不能兑现的承诺。

我无力赞美黄岗,黄岗却吸引了不少外来写手,在我仍然一筹莫展的时候,介绍黄岗的文章早已经铺天盖地的飘向世界。但我发现,这一些笔杆子几乎和我一样,只是在黄岗转悠了几圈,或参加了一两次黄岗的民俗民间文化活动,然后介绍一点活动内容,写一写黄岗的人文、历史、风俗习惯、木楼、鼓楼花桥之类的东西。

潜意识告诉我,黄岗还有许许多多值得挖掘的东西,还颇有写意。

我决定先熟悉一下黄岗的文化历史和风俗习惯,浏览一下黄岗的相关图片和影像片段。

在打开桌面上的信息窗口时,摄影家欣怡的一组拍摄黄岗的图片,让我震撼。

摄影大师的拍摄艺术水准极高,一组精美的画面,被大师的镜头定格到了我的视角。

从图景里可以看到,大师首先是从黄岗寨脚的一个高地取景,抢抓镜头的时间应该是在初夏,大概是早上八、九点钟的时候,画面的尽头,是一道淡蓝色的远山,有些迷蒙的远影,由西向东斜贯,挡住了外面更远的山脉,也横锁着更远更远的入口,由远而近,分别是东西两条长岭,蜿蜒着向黄岗侗寨呼啸而来,即便是在静止着的画面上,似乎也能感觉到两条青龙在游曳着,似乎也能听到两条青龙长吟的啸声。双龙奔驰到寨子两侧,从两翼形成包裹之势,紧紧地环抱着黄岗侗寨。

寨子的当头,还有一道雄浑的山岭,猛虎一样匍匐在寨头,山寨就从老虎形的山脚下,鳞片一样地依次向狭长的盆地延展开来。寨子中间那条从寨头纵贯寨尾的街道,把寨子划分为两片,升在半空的太阳,一半洒在西面山寨栉比的屋瓦上,原本是黑黑的屋瓦,在金色光芒的涂抹下,变成了明快的铅色,而阳光的另外一半,依然还被东边的山脊遮挡着,所以,东边寨子那层层叠叠的瓦檐,仍然还是一片深沉的黑,黑得浑厚,黑得端庄,这时候的山寨,酷似两尾巨大的阴阳鱼儿。

我不谙风水学,但有一点不同于常人的第六感观,亦或称之为潜意识,潜意识在告诉我,黄岗是一个真实的聚宝盆,是一张浑然天成的八卦阴阳图,是双龙戏耍着的一个大元宝。其实,黄岗还是一个超凡脱俗的人间仙界,从欣怡大师的另外两帧全景图,我还偷窥到黄岗的静谧与美丽,其中一张,是阳光朗照之下的黄岗,由于金灿灿的日照过于强烈,整个寨子的空间便溅起了一层薄薄的光影,这光与影在静谧的午间,弥漫为一纸轻轻盈盈的彩练,虽然只是淡淡的,却恍若披着七彩的梦。

欣怡大师还拍摄了一张白雾缭绕着的黄岗全景图。这张图片还真有一点仙山琼阁的味道,那时的场景,正是初升的太阳刚刚从东面的山岭上露出半个脸儿的时候。天空中的云朵在朝霞的映照中五彩缤纷,刚刚从睡梦中苏醒过来的山寨飘飘忽忽,黑褐色的民居和四座峭拔的木柱鼓楼,魔幻般地掩映在雾海之中,并不巍峨的山峦,也被软绵绵的薄雾朦胧地笼罩。稍微平缓的坡地,是隐约可见的菜园子,约略陡斜的地方,是一簇簇翠绿的竹丛或黛青色的杉木林。青山与木楼在雾霭中飘荡着,绰绰约约的,像远处渺茫的歌声。画面上的黄岗,写满了诗情画意,写满了和谐的旋律,是一张非常写意的《富春山居图》。

如此大秀大美的村落,居然还会与我擦肩而过,失之交臂,听过黄岗的男声侗族大歌,领略过黄岗的侗族风情图,心底里又蠢蠢欲动的,有机会的话,还是到黄岗去好好地看一下。

不久以后,又终于逮住了机会。

早已经把我忘得一干二净的黄岗村,在2015年的旧历六月十四日,突然给我下了一份贴子,邀请我去参加村里面自办的民族传统节日——黄岗侗族喊天节。

这时的双江乡已经撤乡建镇,并且,我还十分清楚,而今从黎平到黄岗,就像在黎平城区逛一圈大街一样,时间和空间都宽裕得很,特别是三黎高速黎平至洛香这一路段和夏蓉高速洛香至双江段,是一马平川,信马由缰,顶多一个把小时就可以跑完,还听说双江到黄岗的旅游公路也已经畅通无阻,从黎平到黄岗,顶多两个多小时。

我随即联系了县摄协的安哥,约好第二天一大早就出发,多抢几个清晨时分的镜头。我刚刚检查好我采访专用的那套“长枪短炮”,上面又另外作出了新的安排。——我还差点忘记了,每年的旧历六月十九,是南泉山盛大的“庙会”。

南泉山庙会要比黄岗喊天节盛大数十倍。是黔湘桂三省(区)周边场面最宏阔的一出民俗民间集会。每年前来南泉山寺庙焚香礼佛的信士都不下十万众,这几年,我也比较肯办点事,能办点事,会办点事,所以,县内很多事情忙不过来的时候,也偶尔使唤我一两下,特别是南泉山庙会等,诸如此类的活动,我也偶尔能派上一点用场。上面对我的抬爱,我不可拒接也不能吊歪。

第二天,我只好请安哥把图片传给我,让我想办法编一条稿子,忽悠忽悠编辑和受众。

安哥很快把他在黄岗拍摄的图片,一古脑全部打包传给了我。

安哥抢拍的镜头非常到位,让我有了身临其境的感觉。

我读完图片,浮想联翩,随即欣然敲打键盘,杜撰了这样的一个豆腐块文稿:

“农历六月十五,位于黎平县西南的双江镇黄岗侗寨成了歌舞的海洋,一年一度的侗族“喊天节”在这里举行,来自四面八方的宾客挤满了这个拥有六、七百户人家的侗族村寨。”

这一小节,是我根据安哥的大图想象出来的。下面的故事梗概,则是来自于《黎平县志》:

“黄岗侗寨'喊天节’是当地侗族群众求雨、祈福,祈祷丰收的节日。

'喊天节’也称'祭天节’或'求雨节’,侗语称'谢萨向’。意思是'祭雷婆’。

黄岗侗人为什么要祭雷婆呢?当地有个传说:说是雷婆原本生活在地上,有一次,侗民们不小心把她弄脏了,她一气之下跑上天庭,并要求侗民每年都要祭祀她,否则就阻止降雨,让田地干烈,粮食绝收。

相传在明朝的时候,有一年,黄岗的侗民们忘了祭祀雷婆,黄岗就遇上了持续两年的大旱,草木焦枯,河水断流,庄稼颗粒无收。遭此天灾,敬畏天地神明的侗民陷入了极度的恐慌。黄岗的寨老吴万想为解救乡亲们,就徒步千里,去寻找当时极有名气的天师吴为民前来为黄岗民众求雨。精诚所致,吴为民被吴万想的爱民之心深深感动,就答应定在农历的六月十五这天举行祭天礼仪,为黄岗侗民求雨。求雨的那天凌晨,黄岗寨里人山人海,把、'祭天坛’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吴为民叫寨老和精壮男子杀了一只大肥猪,他自己杀了一只大公鸡,摆了腌鱼,烧了香纸,一切准备就绪,只见他抱起大圆鼓,飞身跃上高脚凳,猛击三下鼓,抬头朝天大吼几声,接着就随鼓点大念祭天辞:'天呀!地呀!今日大吉大利,宰猪求雨益,待雷公哟而待神,平时干旱无收成,泉水不冒河断流,农民群众十个愁。拜天拜地求好雨,劳动农民个个喜。唤雨求露为农民,农民无雨心不平。给好雾,下好雨,禾苗棉地得适宜。’刚念完毕,就阴云密布,接着就噼噼啪啪地落起大雨来。     从那以后,黄岗年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日子越过越红火。后来,黄岗侗民为了感谢上天保佑和纪念吴为民,在每年的农历六月十五日大摆宴席,祭拜苍天,纪念吴为民,接待八方宾客。     塞进了传说故事,我还没有忘记我答应鼓吹黄岗的事,于是继续编:

现在到黄岗过“喊天节”,比往日要方便得多了,已经贯通到黎平县水口镇的“贵广高速铁路”一路畅通,“夏蓉高速公路”恰巧在双江镇开设了一个入口,“三黎高速公路”也与“夏蓉高速公路”衔接,黎平“空中走廊”的贵阳、上海、广州、长沙4条航线都畅通无阻,“夏蓉高速”双江入口站到黄岗侗寨的旅游公路均全线硬化,交通的畅顺给黄岗侗族原生态民俗风情旅游带来了不可多得的大好机遇和发展契机。而恰逢此时,黎平县在宏观调控方面,将“文化引领”,实现文化旅游产业率先突破,放在了生态立县的重要位置,并且正在实施“中路突破”、精准打造“百里侗寨”特色文化发展新路。黄岗——正处在精准打造的“百里侗寨”旅游线路的重要位置上。

而关于场景的描写,我是根据安哥的口述和看了县电视台录制的影像虚构出来的:

今夏的黄岗侗族“喊天节”人气比以

往更旺,天公也格外作美,不晴不雨,凉爽爽的山风令人赶到非常惬意,

“喊天节”这天大早,先由寨老牵一头黑毛猪到河边宰杀,烧香烧纸祭祀一番后,全寨才开始大规模杀猪,有的一家杀一头,有的两三家共杀一头,也有十家八家共杀一头。宰杀完后,每家挑选一块好肉煮熟,制成“刀头”,集中摆放到寨子中间的坪子里,一切准备就绪,祭师在前往祭坛的路上,一边念着咒语,一边用巴芒草挥洒福茶,以祈求前来祭天的主家与客人平平安安。

到了祭坛,祭师先上牺牲贡品,登坛念咒,在祭师的主持下,身着侗族盛装的侗人围着祭坛听侯祭师调令,在祭师的引领下,大家对天跪拜,高声呼喊:“萨向啊,对不起你,我们把你弄脏了,今天来为你洗脸,给你赔罪喽!”。

祭祀完毕,男女老少唱起了娱神侗歌,吹响雄浑的芦笙,主客共同牵手踩歌堂。“喊天”仪式一般持续两三个小时,如果偶遇天公作美,刚喊就下起雨来,也许可提前收场。

“喊天”结束后,黄岗的主家按照房族分别摆起长桌酒席,与前来参加活动的客人一道共享特色美餐,互唱敬酒歌。

下午的活动就是在水塘里捞鱼。晚上,还有鼓楼行歌坐夜,对唱大歌等活动。

近两年的“喊天节”。黄岗人索性把传统的“抬官人”,“踩歌堂”,“男声侗族大歌”,“侗族敬酒歌”等保留节目统统摆上场面,让来自国内外的四海宾朋尽情分享”。

这条虚假新闻,首先得到了安哥的认可,他说他身在其境都找不到这样的感觉,而我却在80公里之外写出了这篇神乎其神的鬼东西,他觉得我太鬼,并叫我干脆编小说算了。2015年7月31日,《新华网》、《贵州日报》都上了这条文稿,还附了安哥的图片,后来又有《中国文物网》、《多彩贵州网》等分别转载。这些编辑果然都被我忽悠了。

我高高兴兴地把这条稿子分别传给了双江镇和黄岗村,然而,传给他们的信息却有如泥牛入海,悄无声息,泡泡都没起一个。或许,他们已经识破了,这是一条伪消息。

挥之不去的黄岗

我与黄岗侗寨第二握手的时侯,已经是在与黄岗握别十二年之后。

那天是2017年的“3·8妇女节”,当时在县工商联任职的才女正霞,邀约了县内的一群女企业主,前往黄岗侗寨做善事、献爱心,我被特邀并充当临时的“随行记者”。

这次去黄岗是非常惬意的,奔跑在一大群女强人的鞍前马后,心底里无由地滋生出一种荣耀感,幸运感,仿佛自己已经掉进了蜜罐里。

此次去黄岗,展现于眼前的是气若长虹的三黎和厦蓉高速公路,两条翻山越岭的“巨龙”,一马平川,畅通无阻。“坐骑”是“宝马”、“奔驰”还有一辆“法拉利”,乘坐这样奢华的坐骑,我感觉我突然从糠箩掉进了米箩。此行与第一次去黄岗的情形,真的是天壤有别,不可同日而语。老天爷则更会成人之美,春风拂面,一路繁花相送,大半个行程风驰电掣,四平八稳。双江站口到黄岗的旅游公路,虽然峰回路转,跌宕起伏,但路面是硬化了的,也还算是疏可跑马,两侧的青山绿树,田野人家,尽奔来于眼底。此刻,才真正地领略到了旅途的愉悦与舒适。

两个小时不到,黄岗新建的寨门楼就展现在了眼前。

此次站在寨门口欢迎我们的,是几个老师和一群孩子,还有一两个村干部,可能是离开黄岗太久了,也许是换届了,现在的这两个村干,我都已经不认识。

欢迎仪式非常简单,村干和老师们与女能人们一一握手寒暄,孩子们用汉语有气无力地呼喊:“欢迎!欢迎!热烈欢迎!”,场景一点都不热烈。我一边抢拍镜头,一边怀想十二年前初入黄岗侗寨的盛大场面,忍俊不住一边忙碌,一边概叹唏嘘。没有迎宾拦路歌,没有“呼噜噜”的芦笙金曲,没有“为报倾城随太守”的浩然之势,这飘飘落落的心底,居然浮起了一丝丝淡淡的怅惘与失落。原本已经酝酿得十分饱满的情绪,就在这一瞬间,一落千丈,一下子坠入了无底的深渊。

我已无心参与欢快的捐赠仪式,敷衍塞责地拍摄了几个镜头,就偷偷留出正在举行捐赠仪式的黄岗村小学。

校门前是两条小溪的交汇口,溪流还算是清澈,欢快,一群一群的小鱼儿在溪流中欢快地嘻戏。但是,溪涧里却漂浮着不少的白色垃圾。污染,这个全球性的垢病,即便是在这个边远幽僻的山沟沟里,也不可幸免。过了溪桥,不远就是黄岗的那条主街,岔路口是山窝窝中最宽阔的地段,东西两道山冲,和寨头拓展下来的主冲在这里交接,形成了一个略微显得宽阔的坝子,坝子逐渐向寨脚收拢,然后在寨脚骤然封合,把整个山寨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古老的黄岗,就在这与外界隔绝的山旮旯里,安安稳稳地,诗意地栖息了八百多年。

不长也不短的八百余年,宋时的风,金元的霜,明清王朝的雨雪,民国的烟云,共和之后的惊雷,似乎都只是轻轻地从黄岗这道苍老的河湾悄无声息地绕过。历史的洪流在这里波涛不惊,巨澜不起,时光之水从这里潺湲地滑过,把一些该漂流过去的事物默默地打发走了,同时又把一些可以兼容的行迹积淀下来。由是,侗族古老的物质文化,非物质文化、民俗民风就在黄岗扎下了牢实的根,长出了好几个朝代的枝叶。由于极少天灾人祸,也几乎没有遇到较大的战火兵乱;由于内无祸患外无纷争,所以,黄岗人得以安详地声息繁衍,平平静静地分享着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清闲日子。白天,青壮男女早出晚归,在都柳江之源的大山深处辛勤耕耘,栽秧打谷。老人们则坚守在寨子里看护孩童,喂养牲畜。夜晚,老公公们在鼓楼里含着烟斗摆古闲聊,男人们在火塘边吹芦笙、唱大歌,老奶奶和妇女们则坐在织布机前纺纱织布,描花绣朵。只有少男少女们最为甜蜜幸福,像夜莺一样在花前月下卿卿我我地对着情歌。这种恬淡闲适的生活,颇有点类似于晋代陶潜笔下的桃源仙境化外之民,也有点让黄岗侗人不知有宋元,更无论明清,一直到上世纪五十年代,人民共和国初期,黄岗才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从那时开始,土地和山林归国家和集体所有,群众按劳分配。汉文化教育深入到山寨,部分山民开始走出山门,走向外面的世界。

他们之中,有的参军入伍,保家卫国,有的外出求学,吸取丰富的科学技术知识和文化知识,为建设社会主义新中国添砖加瓦。

更多的山民,依然固守在这块神秘的土地,过着传统的农耕文化生活。他们依然早出晚归,依然用黄牛耕田,依然喜欢栽种香禾糯,喜欢在稻田里养鱼养鸭。

如果不是上世纪80年代突然对外开放,或许,黄岗迄今还会人不知,鬼不觉地在这大山深处继续沉睡。

古梦初醒的黄岗

如今,时序早已经步入了二十一世纪二十年代,国家对外开放已经四十年了,黄岗也被外面的世界吵醒。刚刚苏醒过来的黄岗惊奇地发现,现代文明的潮水,像狂风暴雨一样,不可歇止地席卷着黄岗周围的一切,黄岗像一叶飘摇的方舟,孤零零地在历史的涡旋之中沉浮。

相比于黄岗的门户,——从江县的小黄侗寨,黄岗仍就还是比较宁静的。2019年的冬天,我陪同黎平县文物局的兴文局长又去了一趟黄岗。

我们这次黄岗之旅,旨在参加湖南省通道侗族自治县、绥宁县;贵州省黎平县、榕江县、从江县;广西壮族自治区三江侗族自治县联合举办的“中国侗族村寨申报世界文化遗产” 征文活动,这个活动从2019年6月初至12月底,其目的是湖南,贵州、广西三省区的6个侗族人口聚居大县,为中国侗族村寨申报世界文化遗产推波助澜。

早在2012年,湖南省通道侗族自治县、绥宁县;贵州省黎平县、榕江县、从江县;广西壮族自治区三江侗族自治县的25个侗族村寨经国家文物局批准,即已入列中国世界文化遗产预备名单。黎平县黄岗侗寨即位列其中。

25个侗族村落,到底能不能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还得看2020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给出的结果。

而黄岗侗寨所占的优势在于:侗民的生活方式显得悠远而古老,仿佛穿越了时空隧道的另类,这里的侗民们虽然不是茹毛饮血,但仍然喜食生肉,很长的一段时间,他们屠宰牛羊几乎不用生火,只需一坛醋,一种叫做垂油籽的颗粒植物,一大盆烧辣椒,几十缸清甜甜的糯米酒和几大挑手抓香糯饭就已经足够,当然,生鱼片也是如此,他们还新欢吃腌制的鱼和鹅,鸡、鸭都用清水滚煮,不作任何佐料,鸡汤还用来煮禾糯稀饭,他们还喜欢吃一种叫生瘪的食物,那是牛和羊的粉肠里的东西,有人说这种食物健胃,可以帮助消化。

黄岗侗人虽然脱离了刀耕火种的原始农业,却保留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古老生产生活习俗,并且依然保存着稻田养鱼、养鸭、不使用化肥、农药的原生态传统农耕文化。

黄岗申遗,除了人无我有的侗族喊天节、侗族男声大歌之外,还拥有保存较为完整的百年禾晾和百年禾仓。

历史上,黄岗地广人稀,稻田广袤,气候、光照和水土都适宜于种植香禾糯,所以,喜欢以香禾糯为主食的黄岗侗人大面积种植香禾糯,偶尔种一点籼稻,只是用于饲养牲畜。香禾糯的大面积种植,让黄岗侗寨滋生出另一道靓丽的风景,那就是百年禾晾和百年禾仓。

香禾糯生长周期较长,通常是芒种下种,金秋十月才折禾,折禾的时候,寨上的父老乡亲及临近的亲朋好友互相帮忙,身着藏青色家织布便装的乡亲们一边忙着折禾,一边唱着劳动的歌声。主人则忙着捕捉禾田肥美的鲤鱼,烧起一垅旺旺的柴炭火,竹子穿进活生生的鱼肚子里,再漫漫地把活生生的鲤鱼烤成金黄色,整个过程虽然非常严酷,但烤熟的鲤鱼香喷喷的,味道十分鲜美,侗家人称之为吃烧鱼。乡亲们大半天时间,就各自捆好了自己折好的禾把,然后欢快地聚拢在田野上,米酒和糯饭是主人在木楼里就准备好了的,在来到田野的时候,或人挑,或马拉,带到田间,目的就是要与天地,与大自然狂欢一回。于是,庆贺收成的野宴开始了,先是祝贺与答谢的祝酒词,然后是“撼拜喽!嗬!硕拜喽!嗬!”的高潮,你来我往的敬酒歌。

暮色降临,夕阳西下,田垄上,肩挑一捆捆禾把的侗民们像一条条游龙朝向黄岗侗寨。

当田野里的香禾折完的时候,黄岗侗寨被一道金灿灿的屏障严严实实地包裹,那就是黄岗著名的禾晾群。曾几何时,黄岗侗人仿佛约定俗成地把一排排云梯一样的禾晾树立在寨子的周围,香禾收回来之后,黄岗侗寨变成了一朵硕大无朋的向日葵。可惜,这样的景色我没能亲眼看到,我一半是从图片上看到的,而另一半则是臆想出来的。

香禾晾干,自然要进禾仓。

黄岗侗寨的禾仓大部分都建在水塘中,一座座黑褐色的禾仓,像一方方庄严的大印,霸气地盖在黄岗农耕文化历史的扉页上,禾仓的木板是横装的,严丝合缝,有门却不上锁,有窗,窗子只在需要透风透气的的时候才打开。

我们此次抵达黄岗,正赶上午餐,镇人大的祝主任在等我们共进午餐,祝主任这段时间驻扎在黄岗,一边在主攻脱贫攻坚,一边在维护寨容寨貌,这几天,他成功地办好了几件实事,一是让寨内实现了人畜分离,二是督促已改建成砖混结构住房的住户进行传统住房外包装。由此可见,部分侗民已经不喜欢传统老旧的民居,现代文明在冲击着黄岗。更有甚者,一家颇有名气的大公司正在黄岗大兴土木,在寨子的核心区,楼台式的建筑群鹤立鸡群,寨子的最高处,已成雏形的建筑群把环绕着黄岗的禾晾群撕开了一个大大的裂口。其实,昔日黄岗禾晾群的辉煌早已经成为昔日黄花,过眼烟云。由于大批青壮劳力的输出,黄岗的田园已芜,禾糯的飘香不再。商业化并没有放过这块最后的净土。铜锈的侵蚀已现端倪。

祝主任是保卫不了黄岗的,兴文局长也保卫不了黄岗,甚至县、州、省的政府部门也无能为力。如果联合国能够重视,或许还有能力力挽狂澜,愿上帝保佑黄岗,愿主赐福于黄岗!

作者简介:黄沙,原名黄霓先,水族,1964年6月出生于贵州省黎平县。贵州省作家协会会员。自1987年开始,先后在《民族文学》、《诗神》、《诗潮》、《中国旅游报》、《西南民兵》、《贵州作家》、《《杉乡文学》、《贵州日报》、《贵州政协报》、《贵州民族报》等报刊杂志发表诗歌、小说、散文、新闻通讯等各类作品百余万字。并有作品入选十余本选集,出版有个人散文专集《情在侗乡》。原为贵州省黎平县委宣传部创作员,现为自由撰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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