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辉华专栏】队长泽平伯 2024-06-15 00:31:01 队长泽平伯 作者:万辉华 泽平伯死于肝癌,八十不到。那年,正逢春节,我踏着鞭竹的残屑,驱车返回故乡,为他守灵,送别这位昔日的生产队长。打我记事起,我就知道泽平伯在村子里是一位呼风唤雨的人物。每天天刚蒙蒙亮,一阵尖利的哨声划过,随后“出工啦”的雷声滚过来,把人们在睡梦里炸醒,这雷公就是泽平伯,他天生一口宏亮而又有力的嗓音,天天一大早就在村子里开炸。大人已经习惯了泽平伯的嗓门。我才七八岁,还是贪睡的年龄,天天在田里抱禾把,双腿被禾茬刺得伤痕累累,腰有些直不起来。可是,这双抢都是人与大自然赛跑,赶紧把早稻收割完毕,又赶紧把晚稻插下去。小孩子放暑假,既是为家庭挣工分的好时机,也是参与“双抢”劳动的锻炼时机,你累了想躲避是躲不过去的。再晚五分钟、十分钟,泽平伯会打将上门,把人从床上揪下来的。我边下床,用水抹了一把脸,心里怀着对泽平伯的怨恨出了门,朝尚在白纱般淡雾的田野走去。早到的妇女已经弯腰蹶着肥臀在割禾把,屁股后面已躺倒了好大一片。男人在把打禾机抬到田里,正在调试机器,上机油,试踏板,一场厮杀即将开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身泥水,一身臭汗收工时,月亮已经开始露脸了。泽平伯看到我们担的担谷,扛的扛着稻秆,满载而归,他才摘下草帽,到池塘里洗了洗脚,迈着有力的双脚,如得胜的将军班师回朝了。我小时候害怕泽平伯,是有缘故的。我家土改时划阶级成分,高祖、祖父都早已过逝,祖母年纪过大,奶奶就顶了一顶地主分子的帽子,一遇批斗地富反坏右,我奶奶就成了挨斗的对象。某年,我奶奶带我到菜地上去浇尿水,因她的双腿没有劲,我能挑半担尿水,奶奶担心我浇不均匀,她自己浇水,要我拔菜地上长的杂草,正巧带来一把砍刀,可以顺便砍些冬茅草做燃料。我看到菜地旁一棵高大的茶籽树,有几枝枯枝十分起眼,这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我如猴子般敏捷,立马三下两下就爬上了树,抡起砍刀把几根枯枝都砍了下来,奶奶则在地上喊我,“辉伢崽,小心呀,别掉下来了!”他的话音还未落,我踏着的一枝树杆开裂了,我被摔下来了,好在地上有一层草皮,又是弹下来的,人触地,皮破了,但是,没有伤到骨头。这根被我踩得裂开的茶树枝,低垂着,似乎还有一层皮连着。我怕队里发现,就用砍刀率性把它砍了下来。趁着夜色的渐暗,我把枯树枝和那跟新树枝都用冬茅草捆扎在一起,把它们背回家,放在屋后的地坪上晾晒。不料,第二天傍晚,队里通知每家每户开紧急会议,把我奶奶也喊去了。我好奇还没有来得及做完家庭作业,也来到了百年老屋的家神堂里。点起了一盏雪亮的汽灯。我奶奶被喝令站到家神屋的中央,队里的会计把我砍下来的那捆茶子树杆,不知什么时候从我家地坪里发现,什么时候搬到了这里,真令人莫名惊恐。泽平伯这回却没有用他喊出工的炸雷声,还是比较平静地问,“四六娭毑,你把队里的茶籽树枝砍下来,这是破坏革命。”奶奶低头不语。泽平伯说,“如果不是革命群众眼睛雪亮,你看地主份子还是伺机搞破坏活动,一支茶籽树杆,一年要结几枚或十几枚果子,可以榨出许多油,支持革命建设,如今这杆树枝却活活地砍下来,这不是破坏革命吗?!”我吓得双脚打颤,只想上前说,这树杆不是有意砍下来的,因为它……可是我懦弱,不敢吱声。泽平伯说,对于破坏革命的行为要予以处罚,罚他们家里出五元钱抵这枝只茶籽树杆。然后宣布散会。我父母后来出了五元钱罚款。这五元钱,可是我家一个月的买油买盐买肥皂的开支。我父母后来知道祸是我惹的,要打我,还是奶奶拦阻了,说孩子爬树砍枯杆,人没有踩好,差点摔伤了,只要人好,退财折灾。我在内心悄悄地恨了泽平伯好一阵。一是他批斗我奶奶,是冤枉了她,二是处罚太重了。我也在内心暗恨是谁检举揭发了我那砍下来的新鲜茶籽树杆,后悔不应该把它弄回家,把它丢在外面,谁也不晓得是谁干的,还是舍不得这根树干晒下后,可以做柴草燃烧。还有一件事也就是我对泽平伯的批斗会有了更深的印象。一个北风呼呼的冬天,人们都闲在家里猫冬。忽然说,益明伯盗了队里的谷子,在外面躲了一阵,一回家,被民兵发现了,捆在队里的仓库,准备开他的批斗会。这架势,于我还是第一回见到,队里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从家里的火堂里被泽平伯“开会啦”的闷雷声,驱来了。两个民兵把益明伯从仓库里押出来,胸前挂着一块木牌子,上面写着“偷盗公物犯”。家神堂里的正中间的神龛上,已经没有祖宗的圣像了,上方悬挂着毛主席的标准大像。有人在大屋里烧了一堆火。火的火亮和灰烬直窜向百年老屋灰暗的屋顶,有人在跺脚,怪这冬天太冷,似乎这火不够上身。然而,益明伯如基督上十字架般,被两个民兵勒令,把两手大拇指夹在两片破开的树片中,他的脸上胡子拉渣,脸苍白,如过世的人脸,十分难看。随着泽平伯来到主持人席位,对益明伯大喝一声,“益郞倌,你偷了队里的种谷,你知罪?”益明伯低着头,闭着双眼,一副死人的样子,不吱声。民兵按耐不住,“他不投降,就叫他灭亡”。有人用锤子敲打塞在两块木片中间的木塞,这时,益明伯死人的脸上有了些许血色,他豆大的汗滴渗出来了,他仍不承认。随着锤子敲击的声音,人们不再跺脚,身上都在发热,益明伯却晕过去了。泽平伯的母亲春娭毑说话了,“人又不是猴子,能这样折腾,这是造孽呀!”还有几个年纪大的社员也看不下去,便说,不要再斗了,放他一条生路吧,他家里十几张嘴靠他养着,他死了,谁能养活他的一家人。泽平伯见群众对于继续批斗益明伯的热情并不是那么积极,尤其是他老娘,八十几岁,蹒跚地从家里迈出来,显然不满这里野蛮的刑罚——“猴子抱桩”。一声“散会”的闷雷从泽平伯嘴里滚出。人们便洪水奔泄般各自滚向自己的家中。泽平伯住在我老家屋后墈下的平屋里,大抵是六十年代从老屋里搬出新建的四五间。墙上写着农业学大寨的口号,有时,他堂屋里挂着几串晒干的烟叶子,厨屋里的灶上方,一年到头挂着三四块腊肉,油光泛光,在村子里算得上殷实人家,两个女儿,一个高中毕业,回村务农,另一个跟我这般大,在读小学。我父亲做媒,把他的大女儿义务姐,介绍给我表哥李石关。他们在区高中学,还是不同届的同学。我表哥高中毕业,在公社里放电影,加上人长得帅气,许多有女的家庭都托人说媒。我姑妈听了我父亲的,这婚姻也是基于我家成分不好,如果与泽平伯家开亲,以后还可得到他对我家的某些“关照”。这亲事说成了,我还当过义务姐与石关兄的二三回信使,义务姐的信封里还塞有送给石关哥的布垫底,石关哥收到信后奖励我一个印有学雷锋字样的塑料封皮的笔记本,这对于我来说是一件多么宝贵的礼物,我把它带到学校的课堂里显了几回摆,让同学们都摸了摸,翻了翻,我一个字都舍不得在上面写,把笔记本带进带去,以后不知弄到哪里去了。石关哥与义务姐要结婚了。那天,泽平伯的五六个兄弟,加上两个姐姐,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亲戚有一二十人,挑着担子,抬着衣柜,一路上漫延了半里路。泽平伯待我们送出门上了官道,便在自己地坪上嚎啕大哭。这让村子里的人都莫名其妙。按过去的惯例,应是义务姐临上花轿前,大哭一场,她似乎没有哭。而且哭声却从泽平伯嘴里爆发,没有理由,而他却是忍不住似的。我还听长辈说过一件泽平伯在六十年代晒菩萨的事。某年,天大旱,田野里的禾苗低垂着头,淹淹一息,天天盼雨,总是不见雨。有人提议,把如珍伯家楼上藏着的大驷菩萨请出来,给它上香点油灯,祈求下雨。还有人请出马脚志仙爹,给大驷菩萨念咒语,打卦,助菩萨显灵。可是,天空依然是艳阳高照,空气中一丝风也没有。泽平伯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他按耐不住了,便下了决心,把大驷菩萨抬到地坪上去,拆掉罩在他头顶上的花轿子,让菩萨在光天化日下暴晒,老仙爹想阻止,泽平伯说,“谁也休想阻拦,菩萨不晒晒,它不知人间灾情,如果遭报应,就怪罪我好了”。泽平伯的炸雷吓退了老仙爹,与村子里的老人。晒了半天,大驷菩萨低眉着双眼,似乎仍在闭关。有小孩在下午来看热闹,说大驷将军脸上出汗了,有妇女眼尖,说,大驷菩萨流眼泪年累了。第二天天还未蒙蒙亮,就有隆隆的雷声炸响,这声音比泽平伯喊“出工啦”的雷声要尖锐,要有力量。随后,雨便沙沙地下起来了,一天两天,足足下了两天半,禾苗得救了。人们似乎忘了晒大驷菩萨的恶作剧。泽平伯好久没有端酒杯了,他把浸泡了药材的老酒开坛,一口半杯,连干了好几杯。脸孔红如关羽菩萨再世。泽平伯任队长三十几年,家里从不缺酒,隔三岔五,喝上半两一两。他家在解放前,五个兄弟还没有分家,每年过春节,会搬出一坛十斤的谷酒。一餐每人二斤谷酒,半斤腊猪头肉,后来,五兄弟分了家,家境都不一样,有的老弟仍喝酒,因在外面做事,吃公家的饭,这酒也喝得起,有的兄弟在家务农,天天喝喝不起。这样大吃大喝的时光,要到某家嫁女,一起去亲家坐主宾桌,才能大饱口腹。泽平伯在大雨下的三天里,把几斤老酒都喝光了。他以后,很少再喝酒了。不知为何,他晚年竟然得的是肝癌。村子人想不通,有人认为是大驷将军报复他,没有在菩萨面前悔过。有人说他一世人,总是脾气火躁,性子急,爱发火,爱骂人,……泽平伯这个队长走后,换了好几个队长,似乎村子里再也没有滚过“出工啦”、“开会啦”、“分谷啦”这般的炸雷,也没有一个象泽平伯那样敢晒菩萨的汉子,或有女儿出嫁时,大哭一场的父亲,……益明伯益明伯于今夏逝世,92岁,在他去世前十多天,还能认识我,只不过手脚有些冰凉,人瘦得皮包骨。10多年前,他害了一场病,差点死掉了。在市医院住了一阵子,从死神手里抢回来了。后来,也不断发病,都挺过来了,人不害病时,拄着拐杖到村子口走动,见邻人在太阳底下打牌,他也看上一阵,并不觉得累。我在做孩子时,有人称他叫益郎公,至今不得其解。他在上世纪70年代,没少挨批斗。他家女儿有七个,儿子两个,加上老母,十多口人吃饭。每天山东伯母负责煮饭,我见他家是一口平时煮猪食用的大铁锅,炒菜也是用的另一口大铁锅。那个年代,缺油少粮,他们家里在屋前屋后种了许多的南瓜、冬瓜,经常是水煮南瓜一大锅,饭哩则是少得可怜的几粒大米,一锅红茴丝饭,揭开锅盖就有一股带着有些晦味的红茴气息扑面而来。一大家人围着一张四方大木桌,坐不下,山东伯母不上桌,两个小的也不上桌。每人捧着一碗红茴丝饭,挟些南瓜或萝卜菜叶,吃得有滋有味。饭起了锅巴,则用米汤去泡,连这稀粥也都吃掉了,没有一点浪费的。某年某月某日,队里仓库靠竹园的那堵墙似乎有新砌的痕迹,保管员和队长认为,有人偷了队里的稻谷。因仓库与益明伯家只一堵墙之隔,他就成了最大的嫌疑人。当时,益明伯正在外面悄悄地做砖匠,帮邻村的人做砖。家里人听队里议论仓库的谷被盗之事,队里准备去捉益明伯时,就托人捎话,要他不回家,暂时躲起来避风头。他家本身在土改时划了地主成分,加上怀疑他盗了队里的谷,如果抓到后不会有好果子吃的,益明伯收到家里捎到信,立马离开做砖的地方,只说家里有急事需要处理,便失踪了。他不敢回家,也不敢到亲戚家里去,队里已派人到处去找他,他只得躲在屋后的山上,几天几夜没有吃一口饭,渴了到山上的水塘里喝几口水。实在坚持不下去,一天深夜悄悄地逃回家,还未吃完半碗剩饭,就被民兵把他逮住了,一根麻绳把他绑成了一个粽子似的,关进了队里的仓库。第二天,召开队里批斗大会,民兵把益明伯押到老屋的第三进大厅,在地上钉了两块木板,把益明伯的右手大拇指伸进去,然后用绳子绑紧,名曰“猴子抱桩”,用一个锤子敲打夹在两块木片中间的一个木塞子,痛得益明伯的额头上滚下黄豆般大的汗珠,民兵边敲打木塞,边说,还偷队里的谷么,你这个地主崽子不老实,叫你长记性。过了片刻,益明伯晕过去了,一些老人看不下去,便叫民兵停了下来,不无同情地感叹,“造孽了,他家那么多人要吃饭,不然会饿死。”民兵却不领情。“饿死活该,怎么能偷公家的稻谷呢?!”老人不敢再为益明伯辨护。队长也还是一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见益明伯晕过去了,便下令松了绑,叫人掐他的人中,让他醒过来了。要他写份检讨书,表示以后痛改前非,在年底决算时,偿还公家的谷子,这事也就这么了结了。为了生存,益明伯在冬天闲着的时候,外出贩牛,他跑过湖北咸宁,江西铜鼓,凭着一双“毒眼”,加上能说会道,把外地的嫩牛换过去,把队里的老牛换出去,队里会给记些工分。他会挖白蚁,清代老屋的一些木梁被白蚁蛀空了,他会从房子里的角角落落,找到蚂蚁的窝,把土刨开,像挖壕沟般,曲曲折折,最终把白蚁的老窝给刨出出来,雪白的白蚁如木桶蒸出来的白米饭那般耀眼。可惜,这些米粒般晶莹的白蚁不能当饭吃,用开水一烫,把它们都闷死,倒给了猪吃了。临过年时,益明伯被东家请去烫粉皮,西家请去线茴粉丝,他的那双手,似乎会变戏法,一口大铁锅烧红了,他用一块肥肉在上面擦几擦,用一块大海螺,盛了磨成糊糊状的绿豆黄豆汁,朝锅子里一泼,把它们烫均匀,一张薄饼就成了形状,两面都烤一下,再把它捞起来,卷成一个四方的手帕形状,就可以去切成丝了。线茴粉丝则是用一口大铁锅烧水,用一把大瓢盛满渗水拌成稀粥状的红茴粉,因瓢上有许多孔,一手握瓢,另一手不停地把成丝状的粉条,搅入水锅里,用长勺拌均,经过沸水的几个回合,烫熟后,再用大勺快速捞起来,这两只手要协调的配合,不然粉丝捞早了不熟,捞晚了会烂,这对于益明伯来说,小菜一碟,有时,他会嘴里叼上一根烟,在雾气腾腾的厨房里,红红的烟头一闪一闪的,个把小时的光景,他的线粉活就干完了。邻居请他烫粉皮、线茴丝都不收工钱的,在完工后,只给了一两个粉皮饼,或以后晒干了茴丝粉,送上半斤酬谢他的劳动。他还有一个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称的职业,即马脚。村有一个菩萨,名叫大驷将军,从解放前就由益明伯充当菩萨与人联系的灵媒,也即马脚。大凡队里有妇女被邪物所害疯了,家人便悄悄在深夜,把菩萨背着其家,请来益明伯关菩萨,他念了请菩萨出场的咒语后,在碗里盛碗清水,用手指在上面划拉几下,然后含一口水喷一下,益明伯便开始了捉鬼降妖,他能身体一纵,跨过一口天井,他在地上不断地扭动,如一条蟒蛇般蠕动,让人看得发呆。经过这么一番折腾,他用桃木写上咒语,让患者家里钉到进门的门槛上和窗户边上。一些发了疯的妇女经过一二次关菩萨,疯就好了。他也不收工钱。人家感谢他,也是送几块豆腐,或者送上几斤黄豆或几斤面条。在文化大革命的批斗中,益明伯有好几年不敢出门给菩萨做马脚了,佛菩萨也被人不知藏到哪里去了。看来菩萨都自身难保,益明伯只不过少了一些赚来食物的机会,对于家庭来说,应该也是一个较大的损失。继凡伯继凡伯,是邻村的,姓曾。他父亲贵山嗲,在解放前,曾为我太祖父做过管家之类的事,便拜我太祖母为干娘,两家走动很勤,便成了亲戚。贵山嗲,在曾家枫树铺开过屠凳,也开过油榨房,因此,家里还算殷实。继凡伯在40年代,见新墙河一带来了许多抗日的部队,他也按耐不住,放弃了在家帮父亲经营油炸仿的活儿,穿上了军装,成了一名扛汉阳造的国民革命军。他读过私塾,也上过岳阳县一中的新学堂,为人胆大,打仗很勇敢且机灵,不久提成了排长。几年工夫,他成了打日本鬼子的好汉,据他晚年回忆,在岳阳县草转岭附近狙击战时,他与鬼子近距离拼刺刀,曾杀死过多名鬼子,后来提拔为营长。土改前,继凡伯已经参加湖南和平起义,解甲归田,当上了乡里的保长。土改工作队一到乡里,干部便安排他继续留在区公所任秘书,他成了新政权的一名干部,中山装上装口袋里挂了一支钢笔。有时,骑着区长的马下乡,走村串户,煞是神气。继凡伯人高孔武,走路腰板笔挺,脸膛红红的,大人小孩儿见了他,以为他就是乡长或区长。他也面带微笑,向周围的行人打个招呼。如果不是“反右”运动,他的命运不会出现大的逆转。当时,公社里开大会小会,都动员人们大鸣大放。继凡伯是一个直脾气人,也可说是一根肠子直到底,他见领导这么苦口婆心地动员向党提意见。刚开始,他因为自己曾在旧军队干过,还有所顾虑,因土改时,还是对他的过往历史也怀疑过,经过审查才过了关的,也不想出风头,一直憋着嘴,见大家都沉默着,他便按奈不住,咳嗽了两声,开腔了,“共产党好是,搞大集体,几个村子合在一起劳动,集在一处吃饭,可是大锅饭,肚子吃不饱,劳力上工半晌就饿得肠子叫,女社员连内假也不来了,……”区社干部不停的在本子上记录。过了不久,公社突然开会,搭了一个台子,贴上了批斗右派分子的横幅,把继凡伯与公社中学、教育组定出的几名右派分子集体亮相,然后宣开除公职,回乡交贫下中农看管、劳动改造。继凡伯一下子由干部成了农民,成了一个接受监督、管制的右派分子。他两鬓的白发似乎一夜之间就长出来了。村里的人,过去一二十年,对他都是仰视,因他年轻时背过驳壳枪,骑着马,一个国军的中级军官,后来,又是保长,再过后成了区里的秘书,不是骑马,就是骑着单车,背着一个黄色的军用布包,神气的很,让人敬畏。如今,风云突变,继凡伯尽管还是极力保持着挺胸走路,一些村村人赶快避开,不与他交谈半句,生怕沾染他身上的“感冒”病毒。村里队里不时要开斗争会,地、富、反、坏、右都是批斗对象,继凡伯也是逢会必到的运动员,如农村人办酒席少不了一碗茴粉丝,他这碗“茴粉丝”,逢会都要戴着一顶高帽子,挂着一块写有国民党军官、右派分子标语的牌子,被勒令低头,有时还要跪在主席台前,听任主持人历数他曾在旧军队当兵到当“右派”这一漫长历史的罪行。继凡伯毕竟是打过仗,见过风雨的人,面不变色。平时遇上乡邻,仍是面带微笑,似乎头上没有戴个什么帽子,也不怎么在意他人对他的冷莫与不屑。“文革”晚期,我上了小学,因背有了微驼,他要我站在墙壁前,用后背靠着墙站直,平时走路含胸直腰,可矫正这一毛病,我也试过几回,难以坚持也就作罢。林彪事件之后,对于继凡伯这样的右派似乎没有以前那般动不动就批斗了。忽然,公社约他去谈话,安排他到教育组报到,教育组便安排他做夜校的教师,负责给贫下中农扫盲识字。继凡伯又穿上了脱了好几年的中山装,上口袋里又挂上了两支钢笔,红蓝各一支。头发花白,但是梳得的伸伸露露,一丝不乱。仍旧背着一个挎包,印着为人民服务。夏天则是一顶草帽,一把蒲扇。今天王村,明天苏塅,还有两位也是右派才解放的老教师,三人一组,继凡伯似乎是小组长,他们工作时间一般在晚上,或者是雨天,社员不出工时,一块黑板,由这个村扛着那个村,粉笔放在挎包里,教育材则是小学生发蒙的课本,基本上都是一句句口号。到了双抢季节,夜校停了,继凡伯也回到组里参加劳动,他是花甲老人,一般只要安排他在地坪上晒晒谷,赶赶麻雀,他也很守时,对这一工作认认真真,不因为现在做了教师地位变了,对劳动的态度有所改变。粉碎“四人帮”后,他的右派帽子摘了,他恢复了国家干部的身份。可是,他已经60多岁了,只好办了退休手续,教育的工作也不再派他的活了。空闲了的继凡伯,有时到城里女儿家去住,一住大半年,人们很难见到他。我奶奶去世那年,继凡伯年近古稀,他正巧在乡里住,便在办丧事期间,天天守在灵堂,充当礼官,接引吊丧的人进入灵堂,怎么围棺,怎么对灵行礼。这时,人们似乎记起他曾经当过教师,也当过保长,读过古书,很适合礼生这一角色。出殡的那天,天还蒙蒙亮,大约在六点多,继凡伯早就起来了,在棺材抬入地坪上,放在两张木凳上,由丧伕绑上抬扛,八大金刚齐心协力抬起的一刹那,继凡伯从口袋里掏出一撮大米,口里念念有辞,朝空中一抛,似乎一道闪电划过空中。在棺材进墓穴之前,他跳入空空的墓穴里,又是念念有辞,向里面撮入一些米粒与木炭。人们好不容易把他拉上坟包,这时,这位老人的头发如团白雪,脸膛仍是红红的,不悲戚也不忧虑。正如陶渊明所言,“死去何所道”。继凡伯逝世前,政府给他颁发了一块儿抗日战争胜利50周年的纪念章。那时,他已经80多岁,终于等到承认他抗日英雄这一天啦。 作者简介 万辉华,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湖南省作协会员,湖南诗歌学会会员, 湖南岳阳市评论家协会副主席, 湖南 岳阳晚报副总编辑。在《文艺报》《大家》《作品与争鸣》等中央省级报刊发表散文、随笔、文学评论200多篇,出版《书生情怀》《心灵一片风景》《四月物象》文学作品集三部,作品多次曾获湖南省作协丶湖南省记协奖。图片:网络 征稿说明 《潇湘原创之家》 卢宗仁专辑 万辉华专辑 蒋正亚专辑 彭定华专辑 吴标华专辑 易石秋专辑 陈有红专辑 谭伟辉专辑 黄志中专辑 谭湘岳专辑 沈保玲专辑 史建国专辑 朱素青专辑 杨英专辑 柳平国专辑 许光辉专辑 杨辉专辑 弘毅学子专辑 方绪南专辑 龚春林专辑孙美堂专辑 万志勇专辑 甘桂柳专辑 官松源专辑 熊英专辑 刘正年专辑 罗夏龙专辑 秋暖跃马合辑 魏晓晖专辑 方良专辑 何志贤专辑 吴穷专辑 严树林专辑 何贵专辑 夏四文专辑 逸仙散文专评 高三九专辑 赵光专辑 卢从正专辑 长寿采风专辑 彭盼兮专辑 熊业民专辑 李细田专辑 “党在我心中”特刊专辑 童锦华专辑 王飞帆专辑 (专辑持续更新,欢迎作者入驻) 赞 (0) 相关推荐 当年的生产队长 原创 田欣 在大集体的年代,村里的生产队长的权利仅次于村支书,大到安排生产.登记工分,小到社员请假.分粮分菜,可以说是队里的大小事务,队长一个人说了算.谁要违法规定,就罚你干又脏又累的活儿或出工不记工 ... 炊烟有望 割麦 2 "惹着队长干重活,惹着保管抹秤砣,惹着会计把笔戳",作为社员属于弱势群体,谁也惹不起,可是作为队里的领导干部,尤其是小队长,也要考虑和社员处关系,如何调动大家的积极性是队长能力的体 ... 吴明才:橘红橘绿十四、橘子林的故事 橘红橘绿十四.橘子林的故事 作者 吴明才 也就在这个时候,我在仓库晒粮食的活做得差不多了,队长考虑到我干不了重活,就安排我同妇女们一起给橘子树施化肥. 队里栽了几十亩橘子树,那树有大碗口那么粗,根深叶 ... 【灵璧故事】生产队轶事 生产队轶事 文/抱璞斋主 (77岁) 一,1978年以前,那时公社的生产队,是基层农业经济体的最小核算单位,除了队长,还有个会计.理财好的生产队,有仓库保管员,兼现金保管.有的队长直接装着队里的钱 ... 泥棺材(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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