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角池之恋(1):海南纪事特别版
(来源:海口市城建档案馆)
1993年仲春,海口。
东湖上长满了水葫芦,闷热的天气把水葫芦根部溢出的气体与牛蛙和鸭子们的排泄物进行二次发酵,在从白沙门吹来的海风助力下,一会儿浓一会儿淡的。
声音也是这样的湿乎乎的。
“乖nui了,鸡蛋,5毛钱一颗,吃椰子粉的。”一颗椰子树下,带着越南帽的阿婆在售卖鸡蛋。
三角池靠近湖边的一排广告栏被张贴的一层接着一层。
老塔手里端着快餐盒,里面还剩三颗饺子,一颗已经开了肚子,馅里的香葱末有些跑到汤里,半颗虾皮停在泡沫饭盒的一角。
老塔旋转了一下饭盒,把嘴靠近虾皮那一角,用力一吸,虾皮和几粒葱花与饺子汤一起进肚。
喝得急了点,他咳嗽起来。
刚才他向来自中原的两个大学生买水饺的时候,不知道是谁新帖了一张招聘信息员的广告,左下角压在他的招聘编辑的广告上,正好把联系方式那片挡住了。
信息员的广告用的是上好的胶水,不是普通浆糊,要想撕下来露出自己的信息,非得把自己的撕掉一块不可。
老塔含了一口饺子汤,向两个信息交叠的那块纸喷去,然后用手抹匀,两片香葱花掉了下去。
地上的黑蚂蚁迅速爬了过来。
“大哥,你们招聘编辑吗?”身后传来糯米糕一样的声音,老塔一听就知道这是喝江南的水长大的声音。
“是啊!”不过老塔没回头,还在努力掀开盖在联系方式上边的纸。
“那你看我合适吗?”糯米糕更甜了。
老塔不能不回头,这是整个上午第一个现场应聘的。
映在老塔的眼里的是一张红嘟嘟的嘴,还有被椰子树形状衬出来的不缺营养的身材。衣服灰不溜丢,却像一位公主故意化妆成平民的假,不招人讨厌。
“是你本人吗?”老塔习惯性地问,这倒不是说这个女孩子不像是编辑,完全因为这几天遇到好多人替别人应聘。
后来她才明白,这也是一个行业,也许不一会儿,在盐灶村或龙舌坡的出租屋里 ,糯米糕就会对着另一个人说:
“信息费两块,保你见到老总,至少是个副总。”
“大哥,你看我不像吗?”糯米糕在椰风里像火烈鸟,骄傲地摆动着。
“不不不,不是,我是说你读几年书?”老塔莫名地紧张。
“大学没毕业,谁敢上海南岛啊?大哥,这是我的资料。”糯米糕从一个很考究的包里掏出一叠复印件。
老塔瞄了一眼,上边贴着一寸照片,照片左侧写着名字:苗九儿。
“大哥,你的饺子不吃了吗?”苗九儿甜甜地问。
老塔一低头,才发现泡沫饭盒已经斜到快竖起来了,盒里就剩下一个饺子,另两个在地上,围着一大群蚂蚁,汤也全撒光了。
“啊,对,正想找垃圾袋,这不,你来应聘了。”老塔索性把泡沫盒向东湖方向一扔,掏出餐巾纸擦了擦手,接过苗九儿的简历,假装认真看起来。
“唔,看起来比较符合我们的要求,这样,我是编辑部主任,我看你很合适,但是我们总编还有一个面试环节,你有时间去面试吗?”老塔终于物色到一个人了,但他得掩饰自己的兴奋,悠着点。
“什么时间合适呢?”苗九儿释放着早晨十点钟的椰子香味儿。
“我正好要回编辑部,要么,现在?”老塔要把编辑部文化人的气质发挥出来,很绅士地问。
“没问题,编辑部在哪儿?”苗九儿很爽快。
“上坡村!没事,我打风采车带你。”
风采车是一种挎斗摩托,一个挎斗坐2个人,司机后座上还可以坐一个人。
上坡村,傍晚。
一栋新建的民房,大铁门的一侧墙上挂着一个牌子:香港国际商贸杂志社。
一个老阿公正在院子里用胶皮管子冲自己的脚,胶皮管子一头连着水泵,水泵不由自主地哆嗦着,发出哥哥哥的叫声。
风采车停在门口,老塔抢着付了车钱。
“回来啦?老塔!”阿公打招呼。
“回来了,看见宋总出去没有?”老塔拉开门让苗九儿先进。
“在二楼呢,一整天都在写大作品。”阿公露出很钦佩文化人的表情。
“你先在一楼坐一会儿,这有电扇,我先上去汇报一下。”老塔把苗九儿领到一楼客厅的木沙发旁。
客厅一头放着香案,香炉里三根没有着完的香正吐着S形的烟。
香炉上方的墙上一张铅笔画的黑白头像,是一个中年男子,眉骨很高,眉毛很浓,大大的眼睛,下巴左边有一颗黑痣。
门口阿公的下巴左边也有一颗黑痣。
“姑娘,吃香蕉吧!”阿公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二楼一间房间,一张大班台后边坐着宋总,宋总身后是一张折叠床,被子叠得很整齐。
老塔站在宋总对面,背稍稍弓着。
“你和她说带任务的事情了吗?”宋总眉头紧锁,他上衣袋里隐约露出一张对折的百元人民币的粉色。
“还没说,不过我看她底子挺好,肯定拉广告没问题。再说,这都三天了,一个人都招不到……”老塔回答。
“那好吧,不过你得负责到底,要是一个月啥也没拉来,她的底薪从你的工资里面扣。”宋总说完略整理了一下桌子,把一本繁体字的杂志放在一摞纸的最上边。
“叫她上来吧,老规矩,你回避。”宋总准备好了。
二楼与一楼是一样的客厅,几把半新不旧的藤椅摆在那里。
老塔看见苗九儿的背影消失在宋总的门里,看见苗九儿掩上门,长长吐了口气,感觉到肚子里空虚,他抓起一根香蕉拨开前边的皮,正要往嘴里送。宋总的门突然开了,苗九儿逃跑一样看也不看自己一眼就往楼下跑。
宋总没有出来,老塔先是想进宋总的办公室,犹豫了一下,跟在苗九儿身后向楼下跑。
在楼梯拐弯的时候,他听见了刺耳的刹车声。
医院病房里,晚上灯光像一颗熟透的小木瓜。
电风扇的铁叶子看久了像是翻着转,老塔一直凝视着一只想钻进扇叶内部的飞虫。
“傻子!”老塔嘀咕了一句。
“嗯?”苗九儿在蚊帐里似问似叹。
“你醒了?”
“这是哪儿?”
“中医院。”
“我咋在这儿?”
“你在编辑部门口被撞了。”
“啊?我的脸被撞破了吗?”苗九儿伸手摸脸,脸上被纱布包着。
“全完了,你的脸破相了。”老塔一本正经。
“啊?!我不活了……”苗九儿挣扎着要起来。
“开玩笑呢,啥事儿没有,就是后脑上伤了一块,减掉一绺儿头发。”老塔按住她。“你咋跑了?”
“你老总没和你说?”苗九儿反问。
“我直接送你来医院了,还没见到他。”
“啊!那是你救的我?”
“不是我还是鬼?”
“真是见鬼了!我的包呢?“
老塔从身旁的凳子上拿起苗九儿的包递给她:“检查一下,别以后丢了东西诬赖我。”
苗九儿接过自己的包,胡乱翻起来。她找出一个名片,背面有一个手写的BB机号码。
“麻烦你去帮我抠一下他,告诉他我在哪儿。”苗九儿把名片递给老塔。
名片是烫金的,很高级,上边是一个姓魏的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董事长的名字,地点在国贸。
医院公共电话亭旁。
老塔焦急地等待电话铃响,一只苍蝇在听筒上爬来爬去就是不飞,老塔看了看天,要下雨的样子。
听筒在老塔走神时狂叫起来,苍蝇被吓飞了。
“喂,是魏总吗?”
“我不姓魏,你打错了吧?”对方不友好。
“啊!不是!是苗九儿让我给你打呼机的。”老塔赶紧提起苗九儿。
“九儿?她在哪儿?”对方口气有点急。
“她被车撞了,在医院。”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
“啊!真不巧,我在老家呢,麻烦你照顾她一下啊!”说完,那端电话挂了。
病房里,苗九儿继续翻着自己的包。
她翻出几只避孕套。
她先是想把它们扔到床下,又改了主意,左右看看,实在没地方,就压在枕头下面。
老塔进来。
“没打通?”苗九儿问。
“他说他回老家了。”老塔把名片还给苗九儿。
苗九儿接过名片,一点一点撕成小碎片,扔进病床旁的洗脸盆里。盆里有半盆水,小纸片飘着飘着就飘不动了,有的开始下沉。
门口来来回回不时有白大褂路过。
“我饿了!”苗九儿突然叫起来,很不客气。
“想吃啥?”老塔问。
“我可没钱,你看见我的包了。”苗九儿耍赖样子。
“先说好,我可没翻你的包,天地良心。只要你不是想吃鲍鱼海参,我还请得起。嘿嘿……”老塔心里有坏念头。
“你笑啥?”
“大夫说千万不能吃海鲜,不然伤口会一片一片烂掉。”老塔得意地回答。
“一盘炒粉!要放豆瓣酱的。”苗九儿点了餐。
老塔轻松地站起来往外走。
“别用那该死的泡沫盒,用他们的盘子端回来。”苗九儿在老塔身后喊。
几天后的晚上,上坡村的夜宵排挡。
苗九儿坐在一盘炒田螺、两个炸鸭头和一盘炒空心菜前面,对面放着一套餐具。
老塔从远处端着一个泡沫餐盒回来。
“这里的炖猪脚海口一绝啊!”老塔邀功似的。
“啊?又是泡沫盒?你这人怎么说都记不住呢!”苗九儿见到泡沫盒夸张地叫起来。
“那,那,我去换。”老塔有点不知所措。
“算了,你把它倒在这个碗里吧,下次不许用泡沫盒。”苗九儿也觉得自己过分了。
鸭头已经被苗九儿啃光,骨头碎渣都在她这一侧。
老塔身旁的桌子上摆着2个没喝完的啤酒瓶和一排喝光的啤酒瓶。
老塔嘿嘿笑。
“你笑什么?”苗九儿摸摸自己的脸。
老塔忍也忍不住,还是笑。
苗九儿从包里拿出镜子左看看右看看。
“哈哈,不是你。”老塔终于可以放肆大笑。
“快告诉我,你笑什么?”
“不能说,不能说,不好意思说。”老塔已经笑得前仰后合了。
苗九儿一起身,带了一下桌角,空酒瓶子摔在地上。
“你再不说,我走!”苗九儿有点恼。
“好,你坐下,我说,我说,不过我说了,你可不许说我是流氓。”
老塔捡起空酒瓶放在脚下。
(未完待续)
(摄影:塔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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