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江小译|巴迪欧访谈:论哲学和真理——哲学与传递


访谈:阿兰·巴迪欧、法比安·塔尔比
译:蓝江
译者按:这是2010年法国学者法比安·塔尔比就《存在与事件3:真理的内在性》的写作情况和阿兰·巴迪欧一次访谈,在这次访谈中,巴迪欧除了详细介绍了《真理的内在性》的篇章结构之后,也谈到了他自己对柏拉图主义、真理、真正生活、辩证法等问题的看法。这篇译稿,对于理解巴迪欧在2018年新出版的《真理的内在性》一书有着导读作用。
哲学与传递
问:我想问一个更一般的问题毫无疑问,这个问题会回到柏拉图。难道不可以说,所有的哲学家都肇始于与真理的主观接触——即他们个人与真理的相遇,是否是这样?这个点就是他们想通过他们的哲学来传递的东西。不过与此同时,他们知道,在最深处,这个点不可能传递出去,因为这就是他们与真理独一无二人接触。难道这不正好恰恰解释了柏拉图为什么发现他很难界定善的观念的原因吗?在这个点上,难道我们要冒着抵达玄妙莫测的领域的风险吗?
巴迪欧:是的,事实上,在那里已经触及到了一个玄妙莫测的点。在许多哲学架构找那个已经触碰到了这个点。所触碰到的这个点,就是终极的实在之点——用拉康的话来说,这就是最终无法被象征化的点。例如,斯宾诺莎命名了一个终极之点,这就是对上帝的理智直观,但他并没有给出任何关于它的实在直观。其证据是,最近似于这个点的东西就是在数学中感受到的幸福。但数学知识是第二种类型的知识,而不是第三种类型。这样,我们仍然无法理解终极之点的直觉。对于柏拉图来说,他公开宣称,在《理想国》中,他只能给出神的影像,给不出其他东西。
《真理的内在性》部分尝试着去尽可能地描绘出这个点,希望将这个点还原为一个玄妙莫测之点。这就成为了尽可能让其成为最不那么玄妙的东西,也就是说,尽可能让其成为可以传递的东西。我并不知道迄今为止,我们已经在这个方向上走了多远。

问:在这方面,你并不是一个柏拉图主义者:你希望传递出你的终极直觉,而柏拉图似乎放弃了这个计划。
巴迪欧:柏拉图肇始于哲学经验,对他来说,传递这种经验的必要性并不在经验自身当中。这就是为什么他坚持认为哲学家必须成为政治家和教育家的原因。一旦他们被引导走向大写的善的观念,他们就只有唯一的观念,也就是说会留在那里!这种传递的必要性,来自于对真理本身经验的外部,对柏拉图来说,就是一种社会的和政治的迫切需要。这个经验必须有可能在所有的社会组织层面上分享。如果你不传递它,你就会让人民陷于流俗看法的影响之下。那么,就必须像苏格拉底一样去“腐蚀”年轻人,传递出意义,通过这个意义,年轻人就不会盲从于流俗看法。我完全同意这种哲学观。众所周知,我非常欢迎这种教导。
在柏拉图那里,真理本质的问题仍然晦暗不明。他并没有真正说出真理是什么。这样,是否大写的善的观念在本质上是神学的观念?我们知道,这与柏拉图的解释相矛盾。伽利略和许多其他思想家都将柏拉图看成科学理性主义的典范。是的,新柏拉图主义者认为柏拉图是先验神学的典范。可以用如下事实来解释这个分歧,即柏拉图并没有说明他所指的真理是什么。
对我而言,存在着真理,我描述真理,我曾说过,并会再次清晰地说明——在《真理的内在性》中——真理如何且为何存在。的确,在这种情况下,传递真理非常困难。必须要传递的就是那些真理,存在的真理的身体,就是相对于其他东西的例外。此外,柏拉图自己同样也将大写的善观念看成是例外。大写的善的观念并不是一个观念!根据我曾评注国的《理想国》中一个段落的说法,它远远超越了地位和权力的观念。这种观念可能是什么?否定神学会说,这就是上帝,我们完全不可能言说上帝的观念。在理性主义的立场上,墨尼克·狄克索(Monique Dixsaut)和一些人(包括我在内)推进了这个解释,即说明了观念本身不可能还原为知性原则。当然,认为观念就是知性原则的理解,并不在观念之内。
柏拉图是奠基性的人物,对我来说非常重要,但也必须要承认他有些逃避问题。在他的文本中有一些倾向,此外,他的对话形式也十分容易产生这种倾向,因为你无法准确地知道谁在说话,谁在谈真理。对话像河流一样流淌,最后,你清晰地理解的问题,但不知道答案。你并不知道柏拉图究竟站在哪一边。这就有点故意让人失望。例如,在《理想国》的舞台上,与苏格拉底对话的人向苏格拉底指出,是时候改定义一下他的大写的善的观念了,他已经讨论了太长的时间了。那么我们看到苏格拉底装腔作势地,不紧不慢地说道:“你向我问得太多了!”
这不是我的风格。相反,我尽可能地去说出我能说的。我更为实在,比起柏拉图,我是不那么闪烁其词的柏拉图主义者。至少,我在尝试!这就是我对待我的哲学概念的态度,即将其作为传递某种你宣称不可能传递的东西的实践。在这个意义上,我们面对着专属于哲学的不可能性,这就是它的目标,它的终点。那么,我在与当代怀疑论、文化相对主义、一般化的修辞进行战斗,就像柏拉图与智者们的战斗一样。对我来说,重要的是坚持认为,真理是一种例外,而不是宣布真理是不可传递的,因为这将意味着,在面对流俗的虚无主义时,我将自己置于非常孱弱的立场上。
不过,我留下了这种可能性,即正如在柏拉图那里,真理或许非常难以传达。在这个方面,值得注意的是,《理想国》中给出哲学学生设定的教育课程。按照进阶次序,即算术、几何、立体几何、天文学和辩证法。那就是说,在走向辩证法的过程中,任何人都会看到,那里什么也没有!那么,柏拉图所设定的就是学习哲学建立在数学和天文学之上,这样也十分明显地指向了科学前提。在这个基础之上,“辩证法”命名了某种不同的东西——但这种东西并不比大写的善的观念更清楚。

问:你怎么看柏格森的著名命题,即所有哲学家都要在自己的意识中找到一个无法把握的点:“在这里,点是某种单纯的东西,无限的单纯,它是如此之单纯,以致于哲学家无法说出它。这就是为什么哲学家要穷其一生来谈论它”。
巴迪欧:如果在我的哲学中,我看到了这样类型的点,这就是我所概括和认识的点,事实上,这涉及到彻底地思考真理的主体化——而不仅仅是真理过程的存在。这就是我所谓的合体,不能在客观逻辑中,这一次只能从主体的角度来把握合体。一般来说,合体的直觉会伴随着一种特别的感触,毫无疑问,这种感触恰恰就是我们已经说过的难以传递的感觉。这个问题就是我打算写作,并正在讨论的作品中的对象。
然而,我不敢确定,单纯是否就是困难所在。很明显,这种单纯就是柏格森本体论的类型,这不是数学的本体论,而是生命论的本体论。生命论的本体论的激进点在于将自己置于运动的纯粹差异或纯粹绵延之中——正是这些东西构成了绝对的单纯,与此同时,这就是柏格森思想的根基。但如果如我所说,本体论是数学的,我们肇始于一个本质上的复杂性,除了空集之外,纯多并不是指向任何其他的原初的单纯。此外,很明显,我们不可能对于空集谈些什么。
最后,我同意柏格森的说法,即存在着一个经验上的原点——所有的哲学教育都需要回到这个点,并传递出这个点。不过,我认为对这个点的经验是一种复杂性的凝缩经验,不会是单纯的经验。在这个问题上,我非常同意斯宾诺莎的说法。斯宾诺莎给出第三种类型的知识,即绝对的直觉性的知识的例子,就是囊括在那个点之上的数学证明。我很喜欢这个。当你真的理解了一个数学证明,你就不需要穿越各个阶段:你就理解了凝聚在这个点上的东西。也就是说,哲学教育必须再一次穿越各个阶段,因为这个点非常复杂——在我们面对这个点的时候,这是一种隐秘的复杂性。凝缩的复杂性与柏格森的单纯性不是一回事。
问:在作为一个柏拉图主义者的同时又是一个唯物主义者,这如何可能?按照学院派哲学的标准,这是一个矛盾的立场。难道说这种出乎意料的综合体构成了你的力量?
巴迪欧:我是从让我感到特别震惊的东西开始的。阿尔都塞自己曾十分坚定地认为,哲学的主要矛盾就是唯心主义和唯物主义之间的矛盾。也就是说,为了遵循现代唯物主义前提下的这个主题,考察数学、现代科学和唯物主义的全部后果,他发现自己不得不引入“偶然相遇的唯物主义”的观念。有很多原因——其中最引人瞩目的是量子力学的发展——让偶然性问题不得不被引入到当代唯物主义中来。用我的最彻底的唯物主义观点来看,如果我这样来思考,即考察随机可能性,考察那些不可能预测和计算出来的事物发生的可能性,而不是在现存事物的基础上重新加以综合,那么客观性的多的存在会变得极为棘手。存在着一个随机的绝对之点——在这个意义上,它所对抗的偶然性被作为偶然性产物的东西组织起来。我并不需要别的东西。我并不会远离唯物主义,唯物主义在根本上绝不会局限在决定论的有机关联之下。决定论仅仅是对唯物主义的一种可能的概括而已。
决定论是不充分的,正如我们所知,从唯物主义诞生之初开始,例如原始的原子论,即克里纳门(clinamen),即原子毫无节奏或理由地发生突然偏斜,引入了一个摆脱任何决定的事件——正如我在《主体理论》中曾作出长篇论述。我尤其仰慕第一代(英雄般和连贯的)唯物主义者,德谟克利特、伊壁鸠鲁和卢克莱修,在充满诸神和迷信的世界上,他们引入了一个激进的命题,即原子和空就是在那里存在的事物。然而,他们也必须面对这样的事实,他们不可能仅仅从原子和空来演绎出事件。这就需要在纯粹偶然的形式下给出第三项。最后,当我说“那里除了有真理之外,还存在着身体与语言”时,我做出了一个伊壁鸠鲁式的姿态。我在说,存在着例外。但这个例外本身只能建立在事件存在的基础上。事件就是世界结构下的随机可能性。
问:对你来说,一个事件是否总是属于一个情境。它必然会在某个世界上出现。那么,难道不会存在着世界本身的事件吗?
巴迪欧:没有什么世界的事件。只存在世界中的事件。存在着具体的断裂。但无论如何,我完全不会认为,我引入了实践就会远离唯物主义。一些人判断说,这构成了一种新二元论。有人曾对我说,我引入例外,意味着我所做的事情不再是唯物主义。不过,碰巧例外事件的后果完全处于世界之中。这不是一个可感知的和可认知的层次,事件的层次与世界的层次大相径庭。此外,我坚持认为我们可以在消除了他的感知和认知的二元论的基础上来解释柏拉图,这种二元论完全属于一种粗俗的柏拉图主义。此外,柏拉图经常用这些术语来表达自己,但我们忘记了他会闪烁其词,他狡黠的一面,或者说他会不断地使用影像。
回到事件,回到偶然,必须坚持存在着断裂。存在着一个之前和之后。断裂不会导致从低级世界向高级世界的过渡。我们仍然处在同一个世界之中。当然,相对于没有发生断裂的世界而言,断裂的结果具有一个例外状态。但必须要说明的是,我们会按照这个世界本身的一般逻辑来将这些结果组织起来。这就是一个证明,一个劳动,每一次我对此都有着深刻印象。我的一些传统马克思主义的友人,如丹尼埃尔·本萨义德(Daniel Bensaïd),会指责我说我引入了一个奇迹式的因素,他们的唯物主义就是纯粹的机械唯物主义——这就是马克思,甚至卢克莱修都已经与之针锋相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