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小说】吕云峰丨梦断青草坡
作者简介
吕云峰:山西省天镇县人,70后,文学爱好者。愿做一朵开在阳光里的花,温暖自己,芬芳别人。
梦断青草坡
作者:吕云峰
一
那年我六岁,他十岁。我们是门对门的邻居,中间隔了条窄窄的巷子。我家屋后是一处破败的院落,两孔坍塌的窑洞,淹没在齐腰深的荒草间,像垂暮老人凹陷的眼眶,无神地诉说着世间的冷暖寒凉。我家院子前面是楞伯家,门口常年拴着一头高大的骡子。平日里它倒也安静,只是我一打算靠近,它就喷着响鼻,四条蹄子“踏踏”乱转,尾巴高高翘起,抽得后背“啪啪”作响。偶尔还会撒泡黄尿,溅起一溜儿土柱,吓得我只好原路返回。
我重把自己圈在院子里,呆呆地看鸡觅食、狗撒欢、蚂蚁搬家。偶有一只小鸟从头顶飞过,丢下几声动听的鸣叫。我惊喜地抬头寻觅,却发现它早已变成一个黑点,消失在天尽头。
“格格!”突然,他像一阵风,从我家半掩的大门旋进来,红扑扑的脸蛋上挂满汗珠。“看,我给你带啥来了!”他兴奋地喊着。还没等我回过神,他已经把从口袋里掏出的东西放在我的小手上。
“蝴蝶!”我眼前一亮,但随即便黯淡下来。
他也呆住了,头一耷拉,沮丧地说:“咋就死了呢?都怪我,怕它飞走,口袋捂得紧了。”
我难过得眼里蓄满泪水。
他慌了。“格格不哭,改天哥再给你逮一只,逮只更漂亮的。”见我仍不开心,他灵机一动,指着屋后:“走,哥带你抓蛐蛐,蛐蛐叫得可好听了!”
我怯怯地望一眼那个吓人的地方,摇了摇头。
“别怕,有哥呢!”他拍了拍自己的胸脯,俨然一个男子汉。说罢提溜起窗台上的秸秆笼子,拉着我就跑进了杂草丛中。我紧张地原地站立,看他猫着腰,用根小棍不停地拨打着乱草,只一会儿工夫,那只大肚子蛐蛐,便被他麻利地塞进笼子,关好了递到我的手里。
这个晚上,借着朦胧的月色,我好几次悄悄地爬起来,从窗帘缝儿观察那只放在窗台外的大肚子蛐蛐。直到它安静下来,我才甜甜地进入梦乡。
二
清脆的蛐蛐鸣叫声把我从睡梦中唤醒时,天已大亮。我一骨碌爬起来,探身把笼子从窗户外面抓进来,然后找了一小块西瓜,从秸秆缝轻轻塞进去。看着蛐蛐上跳下窜地咬食,还时不时地弹唱一段欢快的歌,我的心里乐开了花。
花婶抱着针线笸箩来串门,一屁股坐上了炕,冲着我就喊:“格格!”
我回头看她一眼,笑了笑,就又返过头来,继续欣赏我的蛐蛐表演。
花婶叹了口气,对姥姥说:“大娘呀,这孩子俊眉俊眼的,咋就是不爱说话呢?”
姥姥笑答:“是啊,满大街的孩子,她谁也不理,就你家小满,乐意陪着她。等长大了,让格格给小满做媳妇儿吧。”
“哎哟,大娘,我家小满哪有那福气?人家格格是城里人,只是爹妈工作忙,暂且搁您老这儿帮忙拉扯几年。再大点儿,秀萍姐一准接回去呢。”
花婶重又打量我几眼:“大娘,一个小孩子家家的,成天憋在家里也不是个事儿。要不赶明儿让小满带她去青草坡放牛吧。”
姥姥略一迟疑,然后笑说:“秋天一上学,也许就有玩伴儿了。
“哎呀,那还不得再等俩月嘛。趁小满放暑假,就让格格跟着出去玩玩吧。”
“哎!”姥姥叹口气,“她花婶,你也知道。秀萍三十多岁才得这么一宝贝疙瘩,我也是生怕有个好歹,没法儿跟她交代。再说了,小满毕竟也还是个孩子。”
“正好二虎明儿去锄草,那青草坡不就在咱地边吗?有个啥事儿,一抬头就能照应。去吧,说好了,就明天!”
姥姥终于点头。
我和他是骑着牛去的青草坡。二虎叔在前头牵牛绳,他在背后护着我。牛“啪嗒啪嗒”走得好慢哦,但这丝毫不影响我的心情。小满拧了两个树哨,我俩一前一后,吹着不着调的小曲儿,心早已长了翅膀,愉快地飞上蓝天。
到了地里,二虎叔轻轻地把我从牛背上抱下,又交代了小满几句,就独自一人劳作去了。我惊喜地打量着这个地方。只见绿茵茵的山坡上,好多无名小花在微风中摇曳着娇嫩的身躯。一弯轻轻浅浅的河水,绕过青草坡缓缓地淌向远方。河面波光粼粼,像是撒满了碎银子一般,泛着诱人的光亮。小满扎好牛绳,脱去外套塞我手里,找准一棵柳树,“哧溜”一下爬上去,麻利地拧下几根细软的树枝,又迅速滑下来,扯了几枝小花缠绕进去,一个五颜六色的花环顷刻间就好了。他把花环戴在了我的头上。平静的河面上倒映着蓝天白云,一个戴着花环的小公主,正满脸幸福地微笑。还有旁边那个脸抹得如同小花猫的他,也在傻傻地笑。
突然,有只蝴蝶从头顶翩翩而过,我俩跃身去捉,却又惊飞了脚下的蚂蚱。“噌”地一下,它们像箭一样,弹得好高好远,连同我的一声惊叫。等回过神来再去寻找,蝴蝶早已没了踪影。只好没入草丛中去摘野花。
玩累了,我也学着小满,把自己摔在平坦的绿茵上。微闭双眼,倾听风声拂过心底,快乐便像花儿一样肆意绽放。
三
这年秋天我入学了。“1、2、3、4、5”数得烦了,我就允许自己的心,从那眼破损的窗户飞出去,飞到那湛蓝的天空,碧绿的草地,与白云缠绵,与野花逗趣。
终于,一周一节的美术课成功地吸引了我,感觉心里突然亮起了一扇窗。有一天老师留下作业,一幅大海,一幅花朵,涂满颜色,画吧。然后老师转身出去。临下课时,老师折回教室收作业。走到我跟前时,老师的眉头皱了起来。
“苏格格,你这画的什么呀?”
“大海。”
“大海怎么是红色的?”
“太阳染红的。”
“那太阳呢?”
“太阳掉进大海里,所以染红了海水——”我歪着脑袋,看着老师,认真地讲。
老师退后一步,从头到脚打量了我一番,又拿起另一张作业,“这又是什么?”
“花朵。”
“不是让你涂颜色吗,怎么是白的?”
“因为我画的是雪花。”
“雪花都是六瓣,你怎么少了两瓣?”
“摘下两瓣,别在这里了。”我指了指头上的两个抓髻,不慌不忙地解释。
“哪有?”
“天太热,化了呗。”我小声地回答。老师的脸瞬间就阴了,定了定神,她一把扯走我的作业,临走时,还不忘伸手摸了摸我的额头。
第二天,班长抱回了作业。他站在讲台上,先清清嗓子,再瞄我一眼,然后学着校长的声调,大声说:“噢,又是这个苏格格呀。这孩子,将来不是天才,就是傻瓜!”同学们哄堂大笑,有捧着肚子的,有蹲下身的,有笑岔气儿的,有挤出眼泪的。我打量着这些奇形怪状的人,怎么看怎么像是青草坡上被风吹得东歪西倒的叶子。于是我也笑。
放学后,我刚慢吞吞地走出校门,几个男孩子围了过来,扮着鬼脸冲我大声喊:“苏格格,傻瓜;苏格格,天才。苏——”
突然,小满不知从哪里跳出来,从脖子上拽下书包,抡圆了照着那几个调皮鬼就砸了过去,吓得他们撒腿就跑,一边跑一边还在喊:“苏格格,赵小满,亲嘴嘴——”
小满立马便涨红了脸,冲着那几个背影直跺脚,然后看我一眼,就匆匆跑开。才没几步,他又原地站住,低着头,不远不近地护送我回家。
四
升五年级的那个学期,妈妈把我和寡居多年的姥姥一并接回城里,开启了一种全新的生活模式。
繁华的都市生活带给我的是更多的迷茫和不适应。我常常想青草坡,想姥姥的土炕,想蛐蛐,还有离开村庄时,小满躲在门口那一双哭红了的眼睛……
没有了小满的呵护,我天天形单影只,从学校到家往返了四个春秋。
高二的某天,我突然接到一个包裹,落款是:XX部队赵小满。“小满?真的是他?”难怪前些时姥姥说回村里坐席,遇到了花婶,说花婶和她说了好多话。呆愣了半晌,再次确定真的是他后,我紧紧地抱着包裹,泪水潸然而下。
关紧房门后,我按捺着心头的激动,缓缓打开了台灯。柔柔的光亮罩着包裹,让我想起小满温暖的脸庞。小心翼翼地拆开,几本精美的书显现在眼前。除了冰心、三毛的著作外,还有几本美术考前辅导。它们静静地摆放在书桌上,告诉我小满是如此的细心。
那夜,我又回到了青草坡,与小满在花间草丛里快乐地玩耍,跑着跑着,我们长大了……
以后的日子,便是鸟语花香了。在小满的鼓励和自身的努力下,我顺利考取了心仪的美院,专攻油画。
大一的暑假,小满入伍三年回乡探亲,我们相约再见青草坡。
七年未回,村子已变了模样。我轻快地走在路上,心里洋溢着久违的快乐。抬头望去,依旧是蓝格莹莹的天。深吸几口空气,也依旧是清香甘甜的味道。青草坡,我回来了!小满哥,我就要见到你了!
进了那条窄窄的巷子,我蹑手蹑脚地靠近小满的家门,准备给他个惊喜。门虚掩着,我按捺住“砰砰”跳动的心,伸出手去——
“啪”的一声,院里似乎摔倒了什么东西。紧接着传来花婶尖细的声音:“格格,格格,你就记住个格格。她有什么好?整天不说话,跟个哑巴似的。再说了,人家是城里人,又是大学生,能看起咱庄户人?甭当了个兵,就不知道自个儿几斤几两了。赶明儿脱了这身军装,你还不照旧是个泥腿子?老田婶介绍这个姑娘,模样不赖人也实在,她才是能跟你过一辈子的人。相片早就寄过去了,你也不回个信。这次好不容易把你盼回来了,还是不肯见面。我不管你有啥事,今儿你是见也得见,不见也得见!”
“我不去,要去你去!”小满压低嗓门吼道,“我就是喜欢格格。即便她不嫁我,我也要守她一辈子!”扔下这句话,小满大踏步朝着门口冲过来。
我想躲开,但是已经来不及了。门开了,他一眼看到泪光盈盈的我,当即呆住了。“格——格格——”他涨红了脸,“你来了,咋不提前说一声?”没等他说完,我裙袂一闪,急急地跑开了。
像无意识的逃离。跑啊跑,好像跑过了一个世界,跑累了腿,跑晕了头,我终于停了下来,“扑通!”坐在地上。我置身于一片碧海汪洋中。天还是那么蓝,野花开得正好,蜂蝶穿梭曼舞。都还是七年前的风景,然而谁能再回年少?
他默默地跟过来,紧挨着坐下,也不看我,只是定定地看着天,目光迷茫而又空远。一根狗尾巴草,被他随手扯起来,反复地折叠、拽断,再揉碎。
我偷眼望去,他比照片上还要帅气:浓浓的剑眉,高挺的鼻梁,棱角分明的嘴唇好看地微微上翘。我心中一动,我朝思暮想的小满哥,如今就真真切切坐在我身边。我好想靠靠他的肩膀,听听他的心跳,感受一下他别样的男子汉气息。但是我忍住了。
我们就这样静静地坐着,谁也没说话。但我心中却是波涛汹涌万语千言。将近正午,他家是没法儿去了,我执意要回城里。他伸手拉我,我默默躲开,只留给他一袭背影。
他送我到村口,车子启动的刹那,我又看到他恋恋不舍的眼神,一如七年前的那次分别。
五
两天后的清晨,我正在房间完成自己的画作——《梦回青草坡》。明媚的阳光下,蓝天碧草,河水清缓,蜂蝶翩舞。我和小满手拉着手,在画布中欢快地奔跑。突然想起姥姥的玩笑话,“长大了给小满当媳妇儿。”不由双颊绯红,居然有些心不在焉了。突然客厅的电话响起,吓我一跳。走过去抓起话筒,那边传来小满急慌慌的声音:“格格,是你吗?我在车站,领导急召返回部队。本来想——算了,你等我回来!”
“啪”电话挂了,“滴滴”的盲音让我的心莫名地一沉。呆坐了几秒种后,我又拿起电话回拨过去。那头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喂。哦,你是说刚才那个子弟兵呀,看他走得那么急,一准是抗洪救灾去了。姑娘,南方这几天发大水,你不知道吗?”我扔下电话,疯了似地打开电视,才知道南方的灾情竟然那么严重。
我跌坐在沙发上,大脑一片空白。偌大的家中就我自己。平日里很享受的清净,这会儿却让我感到恐惧和窒息。电视里一遍遍报道,灾情升级,长江告急。我茫然无措地几次拿起话筒,却不知拨往何处。
煎熬,从未有过的煎熬。我天天守在电视机前,期待奇迹发生。然而,形势却越来越严峻,三十万子弟兵奔赴救灾现场,用血肉之躯保卫老百姓的生命财产安全。我瞪大眼睛,希望能从匆匆的迷彩服中看到小满哥的身影,然而却是一次次的失望,一次次的泪眼模糊。我像一个被丢弃在荒山野岭的孩子,只听到凄厉的风声和自己无助的哭声。唯有祈祷,唯有祈祷了!我双手合十念念有词,恳请所有的神仙、上帝、佛、菩萨:保佑我的小满哥,他千万不能有事啊!
几天后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我正坐在画架前发呆。纤细的手指在画面上随着青草坡漫无目的地缓缓游移,刚好停在我和小满奔跑的那一幕时,电话铃声刺耳地响起,我浑身一激灵,慌忙站起往客厅去。
姥姥已经拿起了话筒,在“喂”了一声后,姥姥没了言语。半响她才带着哭腔,喃喃自语:“水火无情啊,他才二十三岁,怎么就……”
我眼前一黑,瞬间听到自己心碎的声音。我摸索着退回房间,脚跟一软碰翻了画架,连同一旁的涮笔筒。汩汩倾倒的水分明就是我心间决堤的洪流,疯狂地吞噬了一颗凄苦的心。
姥姥进来时,一定是被吓坏了。她紧紧抱着我,哭喊道:“格格,你甭这样。兴许是村里人瞎传的。那么多当兵的,咋就正好是小满呢?一定是听错了,你别急,姥姥这就出去,再给你打听打听。”
我木然地转过身,想拉住姥姥,却又是一阵剧烈的心痛袭来。我软软地栽倒在床上。
我像一只昏鸦,绕树三匝,却找不到可以信赖的枝丫。我又看到了那两孔恐怖的窑洞,在风雨中飘摇。我害怕极了,倒退着躲闪,却又听到背后传来那匹高大骡子“踏踏”的急促蹄声。它们在我眼前急速地切换,然后混成魅影,黑压压地向我扑来。我害怕极了,想哭却怎么也哭不出来。
“小满哥!”我颤着声在心底呼喊他。他居然真的从天而降,像个勇士一样护在我前面。好亲切的身影,好熟悉的味道。我伸出双手,不顾一切地抱住他,脸紧紧地贴着他温暖的后背,幸福地闭上了眼睛。“小满哥,我们再也不分开!”
浊气散去,天地清明一片。我和他又置身于青草坡。我蹦蹦跳跳去追一只蝴蝶,他不语,只是笑着看我。突然身后传来巨大的声响,我猛然回头,却见洪水如同咆哮的野兽,瞬时便包围了他。我撕心裂肺地哭叫着奔向他,拼命想拉住他的手。他却一把推开了我,只留下恋恋不舍的眼神。眼看着他被洪水吞没,我却无能为力。巨大的痛苦像一把利刀,一点点剜割着我的灵肉。所有的花草此刻也都变得面目狰狞,拧成无数股藤蔓,毒蛇一般向我缠绕过来,我绝望地闭上眼睛……
“格格,格格。你醒醒,你甭吓唬姥姥呀!”是姥姥的哭声。我努力地想睁开眼,天地却是一片混沌,我无力地闭上眼睛。
“三天了,已经三天不吃不喝。再这么下去,格格非得送了命啊。”姥姥在电话里向妈妈哭诉。“你别回来,打针输液不管用,她这是心病。心病还得心药治。我有办法,实在不行,今晚就……”
愁月一弯,黯淡了岁月。
姥姥流着泪抓起我的衣服,把一个红色的三角缝在肩膀上。一边缝一边抽泣着念叨:“小满啊,你莫怪姥姥。按理说你是英雄,姥姥不该这么对你。可是你稀罕格格,就得为她着想。这道符上身,你就不能靠近她了。你走吧,走得远远的,不要再回来找她。”
明白了姥姥的用意后,我心里一阵悲戚,挣扎着想起来阻止,却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再次无力地闭上了眼。
冷月无声,一行清泪滴落,洇湿了青草坡。
(责任编辑:张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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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清水 运城市文联党组书记
李云峰:运城市作协主席《河东文学》主编
本刊主编:谭文峰
小说编审:张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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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编审:姚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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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编审:杨志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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