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色之美 浸润着生活的诗意与优雅

紫禁城(摄影:张林)

高执源
      
       ■中国传统生活美学系列谈
      
       色彩会让你想到什么?雨后缤纷绚烂的彩虹,还是山水间五光十色的自然图景?敦煌石窟里鲜艳夺目的壁画,还是印象派画家笔下的斑驳光影?“红黄蓝”三原色及它们的混合关系,还是设计软件中繁复的CMYK和RGB值?……
      
       当我们正本清源地考察华夏民族对色彩认识的历史,会发现我们的祖先拥有一套独一无二的色彩体系。他们与色彩的故事是那样动人,而其钟情于色彩的基因也贯穿于衣食住行的方方面面,赋予他们的生活一种优雅而诗意的良质。步入古人奇幻的色彩世界,我们将挖掘到无穷的美学宝藏。
      
       【天地大美,色蕴无尽】
      
       王勃在《滕王阁序》中以“暮山紫”这一极具美感的传统色名,写出落日里烟雾蒸腾之下的山色;李白在《梦游天姥吟留别》中以“青青”这样凝练而生动的色彩叠词,刻画出山雨欲来时分的景象
      
       当我们跳脱出对于色彩的固有认知,代入先民们所生活的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的岁月,可以尝试体会他们初见天地神妙造化、大自然鬼斧神工时,内心涌现的那种原始情感。每一天的日升与月落,夜空中的银河璀璨、星移斗转,呼吸吐纳心自在的广阔而神秘的森林,蔚蓝海洋的惊涛骇浪、潮起潮落……无不震慑心灵。因此,古人一开始对色彩的认识是带有强烈感情色彩的。
      
       其中,炎黄子孙对色彩的这种原初认识在世界文明中脱颖而出,流传下无可替代的独特语言美。“潦水尽而寒潭清,烟光凝而暮山紫”,初唐才子王勃那篇流传千古的《滕王阁序》中,便以“暮山紫”这一极具美感的传统色名,写出了落日里烟雾蒸腾之下的山色,文字之韵律碰撞颜色之灵性,单是读来便足以令人心驰神往。“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浪漫逍遥的李白在《梦游天姥吟留别》中的诗句以“青青”这样凝练而生动的色彩叠词,刻画出山雨欲来时分的景象,极尽动静变化之态势,自读过起,每逢天将要下雨之时,总不自觉地会在口中念叨。而传唱大江南北的流行歌《青花瓷》中一句“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你”不知令多少人心醉神迷,事实上“天青色”往往不会等烟雨,它上古时叫“天缥”,是骤雨初歇、云散风息之时抬头可望见的那纤尘不染的清澈天色,故又名“雨过天青”。
      
       古人将观察天地自然时那种直观朴素的感受,融入给色彩的命名中,这使得它们有时不那么客观,甚至指代的颜色并不确切。如作为东方正色的青色,《释名》说“青,生也,象物生时色也”,其指代的颜色却可以从青草的绿,到青天的蓝,再到青丝的黑,有个很宽的范畴。而从万物萌发的无限生机,到天涯沦落的“司马青衫”,青色也常常蕴含主观情感,冷暖人自知。有的色彩与自然的植物或美好的风物相联系,蕴含了古人其对天地自然无限的柔情,如《诗经》中所言“终朝采蓝,不盈一襜”的“蓝”,便是作为一种可以用来染色的植物——蓼蓝草而存在。还有的色名带给人的感受,有更广泛的联觉和更深刻的情感体验。“天之苍苍,其正色邪?”苍鹰和苍山的“苍”色给人一种壮阔辽远的空间感,更有一种旷然的寂寥。
      
       随着华夏文明的自觉,先民们也将对色彩的认识和运用纳入更加规范的礼制体系中,形成与阴阳五行学说紧密相系的五色系统。《周礼》记载:“画缋之事杂五色”,五色即青、赤、黄、白、黑,若除却黑白二色,剩余的青、赤、黄恰与西方近代的三原色学说不谋而合,显示出我们祖先对色彩非常精确的直觉把握。东方之青、南方之赤、西方之白、北方之黑、中央之黄又与木、火、金、水、土这五行,以及更进一步的五脏、五味、五气等一一对应,体现了先民们天人合一的整体观。也因此,周朝“以苍璧礼天,以黄琮礼地,以青圭礼东方,以赤璋礼南方,以白琥礼西方,以玄璜礼北方”,而汉代推崇“五时服色”:着青衣迎春,戴黄玉度夏,挂白帘接秋,披黑裘祭冬。古人以色彩的规范运用来敬畏天地、顺应自然万物气象,在古代帝王的穿着上也有体现,他们大多在祭祀之时穿着上玄下纁的礼服,这里的“玄”和“纁”并非普通的黑与红,而分别指代早上太阳将出未出地平线时那种黑中透红的光色,和傍晚太阳落下地平线时那赤中带黄的余晖,将一日之内这一始一终的颜色穿到身上,代表着中国人对天地的敬畏之心。
      
       【廿四节气,色彩作序】
      
       立春第一候“东风解冻”,碧空如洗般清爽的“天缥”色、我心悠悠的“沧浪”色等,都以生机勃勃的色调展开了万物复苏的序曲;立秋的“窃蓝”是催促秋收的农桑候鸟的浅蓝色,与金黄色的稻黍交相辉映,好似梵高的画卷
      
       “春雨惊春清谷天,夏满芒夏暑相连。秋处露秋寒霜降,冬雪雪冬小大寒。”四季流转的时序规律,被性通自然的古人总结成了二十四节气,而每个节气又有三种物候,他们以此来指导农作与日常生活起居,其中蕴含了顺应天地变化的大智慧。而每一次季节变换、节气更替、物候交接,总是最先诉诸人们的视觉感官,而每一次色彩的起承转合,也为节气和物候作了最贴切的序章。
      
       春天的颜色,起于立春的“黄白游”。汤显祖诗曰:“欲识金银气,多从黄白游。一生痴绝处,无梦到徽州。”黄山白岳间的神仙梦,开启一年之初的美好愿景。“松花”色如婴儿肌肤般新鲜,也被薛涛用在笺纸上,绮丽而诗意。立春第一候“东风解冻”,碧空如洗般清爽的“天缥”色、我心悠悠的“沧浪”色、竹乃初生的“苍筤”色和李后主的宫人以素白玉手端起的贵气的“缥碧”色,以生机勃勃的色调展开了万物复苏的序曲。“蛰虫始振”,五间色之一的“流黄”、让乾隆愉快写下“堆盘陈玉几,献岁同春椒”的“栗壳”、骁勇壮烈的“龙战”和少年侠客的宝马“青骊”,则以泥土的色调代表大地的荣光。“鱼陟负冰”物候中的“海天霞”色,指的是海霞灿烂里云朵和天空被染上的那层浅红,这也是明代的宫人偏爱的里衣颜色,加罩更薄的青绿纱罗,两层织物内外掩映,形成瑟瑟波纹衬海霞的层次感。随着和煦的东风带来雨水节气,一片桃花映水的“盈盈”色,便真的如同辛弃疾“笑语盈盈暗香去”的词句一般,将姑娘柔情动人的笑脸显现出来。而惊蛰之时的“朱草”则是凤凰和麒麟出场的背景色,彰显出一片太平祥瑞的大好气象。桃始华,在“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桃夭”色氛围的烘托下,将缘分相合之人娶回家,是何其幸福的事。春分,雷乃发声,作为林黛玉前身绛珠草果实颜色的“洛神珠”,是属于灵气才女的颜色,被纳兰性德形容到“樱唇微绽,靺鞨红殷。故宫事往凭谁问,无恙是朱颜。”而“吉量”则是《山海经》中文马吉量的毛色,传说骑吉量可以寿命千年,故而这个颜色也十分祥瑞。时至清明,则有张籍“紫蒲生湿岸,青鸭戏新波”的“紫蒲”,和李贺“角声满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的“凝夜紫”,春天的奏鸣曲已然来到浪漫优雅的舞曲乐章。桐始华,虹始见,公主面上的醉意酒色“琅玕紫”,与不忍离开春天热烈爱慕的“踯躅红”相得益彰,又接续谷雨时分《山海经》中上古紫草的“茈藐”色,仿佛可见上古那些天上地下的奇珍异兽,在一片自由欢腾之间演绎着春日的华美章节。
      
       时至立夏,飘渺不定“翠缥”仿佛刚在诉说韶华如青云翠烟般易逝的物哀情愫,转而媲美竹声的“人籁”和翠龙出潭的“水龙吟”就又将气氛拉回了一片生机之中,于是,蝼蛄鸣、蚯蚓出、玉瓜生,求田问舍逍遥自然的“养生主”、花前月下你侬我侬的“溶溶月”、和美人欲醉的“朱颜酡”……一同拉开夏日色彩乐章的序幕。小满时分《诗经》里那位静雅姑娘的“彤管”面色,不知在何人的心里留下了深深的印记?苦菜秀,“芰荷”为衣、芙蓉为裳,这样花红叶绿的传统色搭配,竟是诗人屈原首倡,想来优雅不可方物。靡草死,据说能引鹤降临的“降真香”仙气飘飘,牵动人眼耳鼻舌身意的感官愉悦;麦秋至,“嫩鹅黄”是川中让人无法抗拒的酒香,“郁金裙”则是处在诗意和美学巅峰的唐宋两代服饰的流行色。到了芒种,绿云翠峰的“瓷秘”色,相隔千年宛如初见,为御窑供奉、秘而不宣的美色殊胜。螳螂生,“青玉案”一袭长袍的潇洒,云无心以“出岫”的平淡从容,直教人大梦一场“风入松”,元知万事了无痕。夏至的色调则是火热的,“石榴裙”亦是唐代服饰流行色,“大繎”则是《诗经》中“如火烈烈”的势不可挡。至于小暑时节若玉人之羞涩娇娆般的霞光之色“赪霞”,大暑时落日山间雾气“夕岚”之色、和《诗经》里象征爱情忠贞的茜草的“茹藘”,则以极致的热情浪漫为夏日画上句点。
      
       凉风乍起,岁时流转到收获的秋季。立秋的“窃蓝”是催促秋收的农桑候鸟的浅蓝色,与金黄色的稻黍交相辉映,好似梵高的画卷。东方晨星的色泽“监德”,使人联想起《老人与海》中天蒙蒙亮时的出海,和《少年派的奇幻漂流》里神秘的星辰大海。亦有与青金石有关的高贵色彩“群青”、羽毛白色生丝的鲜亮“缟羽”、诗人借以营造咫尺千里之感的屏风“云母”以及静水流深的“绿沈”。处暑的色系起于“退红”,令人不禁想起“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一切繁华总有落幕时;而盛唐时开遍长安的“樱花”,戴望舒在《雨巷》渴求的“丁香”,还有朝开暮落、在《诗经》里被称为“舜华”的“木槿”……都在这个季节交替时分烘托出一种淡淡的愁绪。天地始肃,壮阔浩瀚的“云门”色,彰显出天地统摄一切苍生的荣威;而出自李后主宫廷的“天水碧”,至明代依然盛行。白露,起于华清池才洗得的“凝脂”,这是螓首蛾眉的贵妃的绝代风华;承以“玉色”,“谦谦君子,温润如玉”。鸿雁来、玄鸟归,尽显江南庭院意境的“焦月”、《阿房宫赋》中风情万种的“绿云”、藕丝沾染秋色的“藕丝秋半”、落日与炊烟交融氤氲的“苍烟落照”……这些色彩之名个个美轮美奂、尽态极妍。还有秋分时节绝云气而负青天的“逍遥游”,寒露时日将出而未出、酒将醒而未醒的“东方既白”,以及霜降时分的“琼剧”“棠梨”“沉香”……都为这秋日画卷涂抹着收尾的点睛之笔。
      
       万物休养生息的冬日,天地虽然暗哑,却也楚楚动人。立冬起于“半见”,“黄白之间,其色半出,不全成也”,多么内敛与温和的颜色。水始冰,于是便有了“石绿”色,青绿山水的巅峰《千里江山图》用的正是此色;地始冻,皇家用来礼地的玉器“黄琮”便是通过模拟大地的色态而表达对天地的敬重。小雪,“龙膏为灯,光耀百里,烟色丹紫”的“龙膏烛”,和可上枝头作杏花、可上瓷胎为釉色的“胭脂水”,如此冷艳凄绝。而“月白”与“星郎”则是天上月亮与星宿在冬日的寒气折射下那一抹淡淡的蓝,透露着说不出的疏离的况味。还有冬至到大寒的“蚩尤旗”“蛾黄”“断肠”“枣褐”“扁青”“鹰背褐”……这些传统色都饱含着天地自然对人世的无限柔情,以缤纷靓丽温暖了这一年之中极寒的岁月。
      
       【精美“物色”,爱不释手】
      
       晚唐五代渐趋成熟的青瓷,取色于自然山水之无尽藏,幻化成为宫廷案几上摸得着的明月薄冰、绿云春水,令无数嗜茶的雅士倾心;永乐时期的工匠烧出薄到半脱胎、能够光照见影的白瓷,以味觉之“甜”通感地形容视觉之“白”,将永乐白瓷命名为“甜白釉”
      
       智慧如古人,将观察天地自然所得的无穷妙色,应用到生活的方方面面,平添了许多诗意与风雅。冰清玉洁的青瓷便是其中的典型,“九秋风露越窑开,夺得千峰翠色来”,在晚唐五代渐趋成熟的青瓷,取色于自然山水之无尽藏,幻化成为宫廷案几上摸得着的明月薄冰、绿云春水,令无数嗜茶的雅士倾心。而至宋代,极富审美趣味的徽宗更是推崇低调温润的青瓷,加上南宋皇帝信仰道教,而道教尚青,此时的江南仿佛被青瓷染上了一层薄薄的青色。汝窑的天青色洗、青釉水仙盘,气韵内敛、中正平和,有一种繁华落尽、素以为绚的大美。而在文化艺术兴盛的两宋,雅致考究的传统色更是在绘画上大放异彩。北宋的天才少年王希孟以“平远”“高远”和“深远”构图的《千里江山图》,以“石青”“石绿”等矿物色描绘了一幅层峦叠嶂、碧波万顷、飞流急湍、村落参差的壮丽图景;而精通书画的宋徽宗也在《瑞鹤图》中以淡石青渲染出一片清微淡远的天色,素净温润又玄秘莫测,天空中群鹤翩翩起舞,饶有道骨仙风。尽管崇尚水墨意趣的文人画在后世逐渐占据上风,明代董其昌“崇南抑北”更是对中国画的发展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但自然丰富的色彩宝藏不应该被审美的双眼所忽视,在纸上留存千秋万岁、万里河山的青绿山水也应当重新被我们发掘其美学价值。
      
       与淡雅的青瓷不同,白釉瓷则有一种五蕴皆空的形而上般的清虚。白瓷看似简单,只需从青瓷中去除青色便可,但须知其青色是自然界中普遍存在的铁元素所致,去除它耗费了工匠们近千年的摸索。虽然出于青瓷,但白瓷后来居上,唐朝出现的邢窑白瓷,釉色洁白如雪,造型规范如月,器壁轻薄如云,叩之音脆如钟……且物美价廉,能兼济宫廷之外。陆羽在《茶经》中亦评价道,“邢瓷类银,越瓷类玉”“邢瓷类雪,越瓷类冰”。受名满天下的邢窑影响,定窑也开始烧制白瓷,然而虽外形相似,定窑白瓷却胎薄轻巧、质地细洁、色釉乳白,又常以划花、刻花、印花来美化器物,到宋代人们已经只知“定”不知“邢”了。定窑之暖白的色调恰似淡施脂粉的少女肌肤,温润恬静,故而更受宫廷的宠爱。白瓷至明代开始走上巅峰,永乐时期的工匠烧出薄到半脱胎、能够光照见影的白瓷,却始终没有合适的名称,直到16世纪白糖出现,人们方恍然大悟,以味觉之“甜”通感地形容视觉之“白”,将永乐白瓷命名为“甜白釉”。
      
       除却瓷器,色彩在文人生活中也扮演重要角色。唐代女诗人薛涛曾采集百年芙蓉树的花瓣与树皮,精制成深红色的浣花笺,用来书写相思的情意。风雅的北宋,日常书写绘画所用纸张便更讲究,如谢景初制作的笺纸人称“谢公笺”,又称“鸾笺”或“蛮笺”,光用色就分深红、粉红、杏红、明黄、深黄、浅青、深绿、浅绿、铜绿等,听来都如此赏心悦目。清代《浮生六记》中的芸娘,春扫落花、夏采蕉叶,捣烂成汁,和了云母粉入纸皴染成五色彩笺,心意斑斓而芬芳,不愧是文学史上最美的女子。
      
       故宫是中华文明文物的宝库,也是传统色的珍贵数据库。如清雍正年间淡黄釉瓶的“黄白游”“松花”“缃叶”“苍黄”,胭脂水粉彩花蝶小碗的“杨妃”,乾隆时绿色描金松竹梅纹粉蜡笺的“天缥”“沧浪”“苍筤”“缥碧”,珊瑚翡翠吉庆有余盆景的“海天霞”“缙云”“珊瑚赫”,芙蓉石洗的“盈盈”“水红”“苏梅”,蓝色落花流水游鱼纹妆花缎裱片的“蒹灰”“黄埃”,镶宝石碧玺花簪的“欧碧”“春辰”“碧山”“青青”,光绪年间黄地墨彩花蝶纹盆的“黄栗留”“栀子”……打捞失落的传统色,充分挖掘传统色宝库,进而对其进行保护、活化、宣传和使用,将为传统文化的复兴添上浓墨重彩的关键一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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