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诗话] 陈忠义：施议对论词集句例话（十章选三）

施议对论词集句例话（十章选三）

陈忠义

施议对教授有一组词，题为《能迟轩论词集句》。这十首词，或《金缕曲》，或《贺新郎》，或《貂裘换酒》，乃同一词牌之异名。

其一，在中国词史上，清代是词的中兴时期。施议对教授所作《貂裘换酒》集句，是以清代词人的视角，见证词这种文学体裁在清代得以中兴的历程。其曰：

亭畔垂虹老。（宋翔凤）说王朱、苦心孤诣，居然乐笑。（谭莹）香草美人离骚本，鬼语世间不少。厉鹗风吹散，巫山梦晓。（陆锡熊）片玉真传异才得，岂裁云、缝月手推妙。（华长卿）搜遗外，须梨枣。汪仲鈖、空群冀北原同道。（沈道宽）见天然、只今音节，候虫时鸟。（陈聂恒）文阵纵横雄师逞，倚得新声绝调。（冯浩）张壁垒，香粉戈倒。（郑方坤）绣线金针留家法，胜于诗、谏果甘回好。（吴蔚光）兼铁拨，过缥缈。（冯煦）

歌词题称：清代词人论清词。同诗一样，词的美学特征之一，是以屈原《离骚》之比兴寄托为高格。清代词人如纳兰容若等人，自觉地运用《离骚》香草美人的象征手法从事词的创作活动，即“香草美人离骚体”，为词在清代的中兴作出了各自的重大贡献。虽然其间出现不少“鬼语”，如淫词、鄙词和游词等，但那些深得周邦彦“片玉真传”之“异才”，不仅“裁云缝月”当行出色，而且在“搜遗”并付诸“梨枣”上倾注了大量心血，所编纂关于词的总集、选集，流传至今如朱彜尊之《词综》等名著，就有近百种之多。清代词坛，“文阵纵横”，流派纷呈，如阳羡派、浙西派和常州派等，各“张壁垒”，词人云集，高才辈出，创作繁荣，风格多样，“倚得新声绝调”，并保持天然音节，而“绣线金针留家法”，同清诗相比可谓“胜于诗”。据严迪昌《清词史》估计，“一代清词总量超出二十万首以上，词人也多至一万之数”。清词对中国文学史的贡献是值得肯定的。这首《貂裘换酒》，巧妙地将清人论词绝句中的精妙句子，以作者为单位，编集一起，用以描绘清代词学的发展演变历史，语语如同己出，可谓天衣无缝。

其二，清代词人纳兰性德，原名成德，避讳而改，字容若，满洲正黄旗人，康熙进士，官至一等侍卫，深受宠信。但他厌倦随驾扈从的仕宦生活，心中有“临履之忧”的恐惧和志向难酬的苦闷，而于词中表现为哀郁凄婉之情调。其词重比兴情致，善用白描，不事雕琢，真挚自然，婉丽清秀，运笔如行云流水，纯任性情在笔端倾泻。施议对教授《貂裘换酒》三首，集纳兰句，以纳兰声口说纳兰，颇得神似。其曰：

心字成灰已。（梦江南）却斜阳、春光瘦尽，雨馀花外。（浪淘沙）蝴蝶絮粘飞还住，(菩萨蛮）轻绿一痕帘际。（锦堂春）醒独拥，梦来双倚。（鹊桥仙）只当离愁海涯滞，（沁园春）漾寒沙、无数鸳鸯紫。（菩萨蛮）吹欲碎，柳绵似。（山花子）乌丝画作回文纸。（菩萨蛮）踏黄尘、登登匹马，邮签第几。（采桑子）娇鸟唤人开窗怕，（浣溪沙）端的误因疏起。（剪梧桐）随逝水，浮萍半世。（山花子）珍重教他风流护，（浪淘沙）借清辉、相偎玉壶泪。（转应曲）垂脉脉，燕归自。（菩萨蛮）

小立红桥柳。（山花子）九秋黄、萧萧欲下，南枝在否。（临江仙）重叠乱山难分杳，（洛阳春）风剪瘦影罗袖。（菩萨蛮）似当日，重来对酒。（霜天晓角）年华忽忽空冷暖，（青玉案）扫眉才、囊镜从前负。（鹊桥仙）崖石转，踟蹰久。（沁园春）茶烟一缕碧纱透。（采桑子）记无聊、离魂入夜，三声莲漏。（浣溪沙）梦里寒花玉箫隔，（采桑子）只恐醒时依旧。（虞美人）看独卧，藜床北斗。（金缕曲）野火原头烧残碣，（月上海棠）短长亭、啼遍鹧鸪又。（摊破浣溪沙）今古事，剩回首。（满庭芳）

一夜西风翦。（忆王孙）界疏林、茅庵绝顶，尘侵岁晚。（水调歌头）独客单衾谁念我，（临江仙）宝钗望中楼远。（台城路）看月晕，玉阑倚倦。（清平乐）星影微茫寒沙漾，（菩萨蛮）托双鱼、千里征途断。（清平乐）空骏骨，北河转。（沁园春）照来积雪平于栈。（点绛唇）起频惊、疏钟何处，朦胧斜汉。（采桑子）记得当年惆怅事，（南楼令）画图玉鸦亲展。（浣溪沙）了莫把，韶华轻换。（南乡子）高宴黄羊金盘簇，（于中好）寂边声、焰剔残花短。（生查子）时慰藉，任苍犬。（金缕曲）

歌词题称：纳兰性徳说纳兰。第一首写“误因疏起”的“离愁”，只能“独拥”而至于“浮萍半世”，待到燕子归来的暮春时节“借清辉，相偎玉壶泪”。第二首写“年华忽忽”，又值“九秋”，所思念者“瘦影罗袖”，“似当日重来对酒”；而如今，“藜床北斗”、“独卧”，“离魂入夜”，“只恐醒时依旧”。如此悼亡之悲，该是多么无可奈何啊！当鹧鸪又啼遍短长亭时，所发出的便是“今古事，剩回首”的感叹了。第三首写于“千里征途”中，“星影微茫”，“玉阑倚倦”，却无人“念我”。这种“独客单衾”的况味，只能在“边声”寂寞中“焰剔残花短”，聊以“任苍犬”而“时慰藉”了。集句三首，从三个不同角，分别写独拥、独卧和独客，自暮春而暮秋而岁晚，一年到头，无止无休，突出一个“独”字。如此孤寂凄苦的幽怨情绪，表现他对友情的真挚诚信，对爱情的执着缠绵，以及悼亡的痴情哀怨，感人至深。这种体现这位清代“国初第一词人”论词主情的独特风格，贯穿于《纳兰词》中，颇堪玩味。

其三，《贺新郎》（飘零词人说飘零）：

我已飘零惯。赋归来、一朝天外，阴晴历遍。百尺游丝空际舞，仿佛神山如见。算净植，西池露满。冰雪劫余生意在，沐春风、难忘芳菲愿。明月下，古今叹。    樊城地气应偏暖。酒杯深、隔帘依约，柳摇金线。纵改鬓华心未改，九万鹏飞高远。独凭栏，白云舒卷。百岁树人功不朽，祝长年、琼苑今开宴。怀锦瑟，集群彦。

飘零词人指叶嘉莹。叶氏别号迦陵，北京人，1924年生。缪铖教授谓其少负逸才，更历世变，远涉瀛海，感怆既深，胸怀日阔或伤时忧国，或写物抒情，寄理想之追求，标高寒之远境。为诗为词，称心而言，不假雕饰，要眇馨逸，情韵深邈，独能发英气于灵襟，具异量之双美，幽约婉秀，豪宕激壮，二者并兼。施议对教授则谓其论诗论词，通观古今，融贯中西，对中国古人之精言巧譬，善识其要旨及短长之所在，且善以西方之思辨方法加以研析及说明，多所创建，自成体系。歌词上阕写“赋归来”而“沐春风、难忘芳菲愿”的感受。她大半生在北京、台湾、美国、加拿大等地过颠沛流离的生活，历经百般不幸，命运多舛，“阴晴历遍”，惯于飘零。“飘零”一词经常出现于其诗词中，她也自谓“经历忧患，辗转飘零”。以“冰雪劫余”之身回到老家，犹觉“生意在”，其中多少古今之叹，不期然而然地兴发于明月之下。这是写现在。下阕换头追怀过去在加拿大居卜樊城，地气偏暖，虽无荷花，隔帘却见“柳摇金线”，“纵改鬓华心未改，九万鹏飞高远。独凭栏，白云舒卷”，即其诗所谓“一世飘零感不禁，未减归来老骥心”，照应开头之“赋归来”。她曾说：我要回国教书，把余热都交给国家，交付给诗词，把古代诗人的心魂、理想传达给下一代。她从教七十余年，“百岁树人功不朽”；而现在终于“琼苑今开宴。怀锦瑟，集群彦”。此即其“若遂还乡他日愿，约重逢，聚首京华里”。她是在海外传授中国古典文学时间最长、弟子最多、成就最高、影响最大的华裔女学者，在现代时空的世界文化大坐标中，为中国古典诗词的美感特质以及传统的诗学和词学，找到一个适当的位置，并为之作出更具逻辑思辨性的理论说明。回国后，她在很多所大学讲授诗词课，竭尽书生报国之力赢得交口赞誉和高度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