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室生白，静谧时光中的永恒
《庄子·人间世》中有一句：“虚室生白，吉祥止止”，讲的是人若能真正安静下来，放空自己，就能生出无限的智慧，随之而来的还有不计其数的幸运。初看这八个字，貌似是很简单的操作：放空自己可能还需要多一点点的努力，但首先安静下来，似乎不是什么艰难的事情啊？——毕竟谁都有“想要静一静”的时刻，以及“我想静静”地发呆空间吧。不过也深知此“静”非彼“静”，于是乎认真尝试了一下。以失败而告终的结局，印证着“想静静”也绝非易事。不禁想起元代画家黄公望的那句“诗要孤，画要静”的话来......画家的“静”是如何做到的？
【北宋·范宽】《临流独坐图》
北宋画家范宽的《临流独坐图》，画面中层峦叠嶂，山势连绵；隐约可见的溪谷中，茅舍两三间；云烟雾气弥漫在山谷间，浑然不知此身在何处，此时是何年。这样的意境，大概只有宋代诗人唐庚的《醉眠》可以诠释一二：
山静似太古，日常如小年。
余花犹可醉，好鸟不妨眠。
世味门常掩，时光簟已便。
梦中频得句，拈笔又忘荃。
“静”是这首诗的诗境，也是这幅画的画意。当我们身处此山中，时光的流淌似乎都已经慢了下来。远离尘嚣争斗，回归平和自然，时间仿佛停滞，但其实停下来的不过是曾经纷繁杂乱的念头。正如南朝梁吴均《与朱元思书》中写道的一样：“鸢飞戾天者，望峰息心；经纶世务者，窥谷忘反”，红尘中钻营的人们来到这里，恐怕也会暂时丢开心中的计较与贪婪——虽然只是暂时，但却是难得的“静静”。
当然，安静，只不过是让人暂时停下脚步，却不是逃避。恰如苏轼《定风波》中吟唱的那样：“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出世的安宁，对在红尘翻滚的人们而言，注定只是暂时的；若想永恒，恐怕得修心。躲得开的是纷扰，躲不开的是自己。
五代时期后梁的画家荆浩，山西沁水人，为躲避战乱，长年隐居在太行山。他博通经史，长于文章，擅作山水。在中国山水画发展史上，他是绕不开的一位。荆浩留存于世的作品数量并不多，最为有名的当属《匡庐图》，现藏于中国台北的故宫博物院。
【五代后梁·荆浩】《匡庐图》
画面中，苍山高耸入云，松柏依山形错落而生，山崖间瀑布流淌，直教人想起那句“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曲折蜿蜒的山路中，一个小小的院落藏匿其间；远处的山坡上，山脚的湖水中，似乎还有行人与渔人的踪迹——不过却是这雄伟静谧山林的陪衬罢了。这大概是画家对其隐居生涯的一种描绘吧！山的雄伟寂静，山的不染红尘，这空灵幽静的世界，何尝不是画家内心世界的写照？“此时无声胜有声”，山中日月格外长，却不空荡。
明代绘画大师沈周，他的学生唐伯虎或许因为周星驰那部《唐伯虎点秋香》而在民间有了十分广泛的群众基础；但论及绘画贡献，他可是吴门画派的创始人，明四家之一。沈周一生几乎都在自己的家乡长洲（今苏州）一带活动。吴侬软语的故乡，恐怕连吹过的风都是轻柔缠绵的，这大概也是其画风形成的主要原因吧。观其代表作《深山侧装图轴》，他为自己构建了一个山水环绕的宁静世界。重峦叠嶂的山林间，有着画外人都仿佛听得见的流水潺潺。山林间一位老者拄着竹杖，沿着石板桥缓步而行。天地间在此刻似乎已经形成了一个闭环，其中的老者大概是画家的写照吧——毕竟沈周作此画时已经八十有三。山林寂静，人情淡薄，逍遥闲适中，恐怕早已忘记了尘世的纷扰；自然，尘世恐怕也忘了沈周。
【明·沈周】《深山侧装图轴》
对我们常人而言，时间的界限不过是过去，现在，未来。时间流逝的匆匆，《赤壁赋》中说的明明白白，天地时时刻刻都处在变化中，此刻的你我，在下一刻就已成为过去。该悲叹吗？恐怕不必。你我的生命，因着这岁月的流淌，彰显着本来的意义：若能摆脱时空中欲望的束缚，固然是好事一件，可以更彻底地放飞自己；但若无法摆脱，也罢，孔夫子都说“食色性也”，人若有些欲望，也是正常的事情，只是不要突破了自己的底线，为自己的心灵，留一丝静谧的空间。
明代另一位著名画家文徵明，与沈周同属吴门画派。较之开创者沈周，文徵明对世事变迁、人生际遇的思考或许更为深刻一些。他自称“吾亦世间求静者”，他一生的追求便是宁静。或许画家更早就看的通透明白：真正的艺术家，是要保持一颗不染尘埃的童心的，而宁静平和是拥有干净灵魂的唯一途径。陶渊明那一句“心远地自偏”道出了其中的真谛：我们很少有人能真正从红尘中剥离出去，那么就让自己的内心宁静下来。画家八十岁时所作的《真赏斋图》道出了他心底的自如自在。
【明·文徵明】《真赏斋图》
室外苍松翠柏栩栩如生，室内两人对坐寂静无言。旁边书桌上似乎还有三五本书，室外似乎也还有些许假山嶙峋。幽深寂寥中，人心也格外宁静。晚年的画家似乎更喜欢用这种方式传递着自己对人生的思考。如苏东坡那首诗言“无事此静坐，一日是两日。若活七十岁，便是百四十。”周遭一切都是寂静的，生命在此刻才算的是刹那即永恒吧。
不可否认，荆浩、沈周与文徵明，其画作本身就是寂静的，传递的自然也就是宁静。那若是反其道而行之呢？看清代画家程邃的《千岩竞秀图》吧！
【清·程邃】《千岩竞秀图》
画面中，我们似乎只能看到跃跃欲试，蠢蠢欲动，数不清的躁动因子似乎都在不安分地窥探，等待着时机从画卷中“夺门而出”，撞在你我的眼前。但恰如我们常说的“风暴中心是最为宁静的”一样，第一印象中能够感受到一种挣破牢笼的不甘，一种呼之欲出的力量；可若再细细审视，宇宙的躁动中，似乎也隐藏着宁静。这大概就是另一种永恒吧：若以变化来审视这个世界，天地间无时无刻不在变化之中；若以永恒来审视这个世界，你我也好，万物也罢，都离不开代代传承，又何止是一个永恒可以解释的？
给自己一个宁静的时空吧，哪怕只是暂时，你也可以感受到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