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 · 到底他是怎么出的名?

有个朋友潜伏我的朋友圈,且从未点过我的赞,但有天突然抛出一个私信:你活得好超脱啊!

吓了我一大跳,问问身上的味,哎,不知道多烟火气啦!

而且,我又不是禅僧、又不是什么亚圣,祖师爷苏轼尚未说自己超脱,我当然也不认。

后来想想,她所说的超脱,准确说是“才气“。你若问我:想要有才气,有捷径吗?

有,祖师爷苏轼教的。

首先,不要发就事论事的、低层次的吐槽,一吐槽就流俗,据说还容易得胃病。

再次,放弃一般的抒情,转而用更能表现个人“性情”的表达,比如别说“滚蛋2020”,要像苏轼说“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嗯,这样持续一段时间,就变成稳定的文风。现代人更精于此道,组个小团队包装打扮一个人设,就变“网红”了。然后病毒式营销。可是,在古代,信息传播并不发达,苏轼究竟是怎么出名的?

全靠口碑,而且是年轻美貌的歌伎传唱出来的。据说,歌伎都爱唱欧阳修和苏轼的词:“清词丽句,永叔(欧阳修的字)、子瞻(苏轼的字)曾独步,似恁文章,写得出来当甚强。”苏轼出川考科举前,先到功成名就的欧阳修那里拜码头的。但文采不像年龄一样有个先来后到。苏轼可以传唱的词现存三百四十多首,存量足够大。而且只要做到“绝后”就反超。

黄慎 东坡玩砚

潘振镛 东坡先生玩砚图

苏轼挂像以抚着砚台赏辨为题。他带着文思激流的手帖诗稿背后都有块默默奉献的砚台。

作为纸媒编辑出身的我,之所以拜苏轼这个祖师爷,是听过他的逸闻,就此明白,没有天上掉下来的才学。尤其是没有过目不忘的本事的话,就要学他:房间里有若干个陶罐,分门别类地贴上签子,看到什么典故、逸闻、好词好句什么的,就随手抄成小抄,投入到相应的罐子里,然后时常揣摩。

他就是这样积累的,他那些汩汩的才学你觉得是灵光乍现,但实际上只是善学。

再从这些积蓄的知识库中,“善思”找到着力点。

比如标靶之一香艳词高手李煜。

李煜写:

一重山,两重山,

山远天高烟水寒……

苏轼写:

霜溪冷,月溪明。

重重似画,曲曲如屏。

是不是觉得第一句没有那么呆,第二句信息量大很多?!喜欢将山水题材作为帷屏的人肯定更爱苏轼。

这种玩法叫“虚变实”!

唐诗中有一首《八月十五夜玩月》:寻常三五夜,不是不婵娟。及至中秋满,还胜别夜圆。看上去只是表现时间,略单薄。苏轼向李煜的“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借了更多的“离愁”,再着墨于空间感:“何似在人间?”、“千里共婵娟”。两句话让他捏住了“宇、地”空间的纵贯和广袤,宋人评说:“中秋词自东坡《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一出,余词尽废”...!

这种玩法叫“时空挪移“。

张路 听琴图 听琴的人戴着“子瞻样”的标志性帽子。

反超,不是人人可以做得到,柳永把李煜的玉树琼枝作烟萝,改为玉树琼枝相映耀;秦观把李煜的只是朱颜改,改为镜里朱颜改,都把原作弄俗气了,所以“借”的好要自己的底子好,才能反超。

还有一种反超叫心追,比如苏轼的精神偶像陶渊明。在陶的逸事版本基础上,加进自己的思考,成就自己的“逸格”。好比,陶有一张没有弦的琴,作为自己的文房玩物。人家问他:“无弦之琴,有何用处?”诗人答道:“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音。”苏东坡有诗曰:“若言声在琴弦上,放在匣中何不鸣?若言声在指头上,问君何不指上听?”千字辞藻不如一句思辨(诡辩)来得有力量,小俏皮里带哲理。

崔子忠 苏轼留带图 苏轼与佛印逸闻而做的《苏轼留带》,参禅思辨是他的小爱好

还有呢,小任性也行。

据说齐高祖问陶渊明:“山中何所有?”他赋诗以答之,词曰:“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寄君。”苏轼有一次和同僚去山上的庙里祷雨,路上就遇到山云扑迷,急急地用随身装水的竹筒装了一筒云:“云气自山中来,以手掇,开笼收其中。”文中大段的描写云势迅猛的描写:竟谁使令之,衮衮从空下。龙移相排拶,凤舞或颓亚。散为东郊雾,冻作枯树稼。给后世的画家画龙提供了更广的想象空间。

陈容 五龙图

明人画的《起蛟图》文人和书童两人山中见龙

在躲雨的时,他已经写完《攓云篇》。回到住处,他把云从竹筒中放出后,又有所感悟,大概是被人请教怎么写文章被问烦了,他说:作文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止于所不可不止。看了这段,提问的人更要云里雾里了。

对对,这套路就叫把感性意绪、理性认识的随时切换。

谁问你要理性的答案,你就用感性作答,一拳打在棉花上。现在好多明星被娱记无聊问题问烦了,也是这套。

思想可以洞穿时间空间,“风月”高手苏轼,被后世人说他是文曲星下凡,就是要在月黑风高的时态上吻合吧。有感于自身命运多舛,更需要追寻那些恒定的东西,苏轼才会说出:江山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

又比如,他自己都赞赏的王维。虽有王维的《夜登华子岗》珠玉在前,他以《赤壁赋》和《后赤壁赋》超越了忧患荣辱的人生境界,以含弘广大的精神强度千古留名。心理学上概括为“与宇宙的关系和'我’的扩大”。

如果,古今和未来有一条通流,苏轼在940年前已经挖好了河床,引流而来:

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

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

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

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

取之无禁,用之不竭。

明 张宏 华子岗图局部

《夜登华子岗》王维:

夜登华子冈,辋水沦涟,与月上下。寒山远火,明灭林外。深巷寒犬,吠声如豹。村墟夜舂,复与疏钟相间。此时独坐,僮仆静默……

王维在山头上坐着看到的是深冬时节渺远的人迹,听到被放大的廻响。遥想不久后的暖春……

赤壁图

《赤壁赋》是画家乐此不疲的题材,着墨于崖壁和激流的版本比较多。要斟酌一个细节就是:赤壁古名叫蒲圻,因火攻而得名“赤壁”。蒲圻即为连片的水草,场景可类似文伯仁的《仿赵孟頫山水图》,水草烟汀也是《后赤壁赋》中的孤鹤庇身之所。

文伯仁的《仿赵孟頫山水图》局部,水草遮掩,可更好烘托氛围。

后记:

难道不是“见与儿童邻”?

有朋友会奇怪,说苏轼与传统中国画,难道不是应该“胸有成竹”、“画为诗之余”、“大象无形”吗?我觉得不是,苏轼的那些只言片语,不如他排山倒海的诗文,而这些诗文,可以转化为听觉,这在画面上很重要,视觉只是比较容易控制罢了,只有听觉,才更有想象力,他把个人的想象力用文字记录下来,在一次次转述中,他塑造的听觉变成了浪漫风雅。而且每个听者会有自己脑海中的画面去补充。

比如,在他的文章里清闲是一种浪漫:

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

无事此静坐,一日似两日。若活七十年,便是百四十。

纵横忧患满人间,颇怪先生日日闲。

清闲不是无所事事,是退避,或者说是反省、自持,但不影响主人公才思汹涌。南宋山水画中,清闲成为主要的基调,画面上的人也不做什么,只是与清风同座,自成是一景。画面中的“此刻”,恰恰是“超时空”的精神追求。自然与人的关系,是一种能量的补给,寄情山水就是被悠闲的小浪漫包裹着身体,“这种无所事事的现在,我真的好喜欢”,生命体悟的灵感随时降临,形成“逸格”,中国画中的山水小景就是这样接续发展着。

马远 松寿图

马远 松荫玩月

姚廷美 有余闲图

苏轼画作真迹?

宋代邓椿《画继·轩冕才贤》中开篇即记苏轼之枯木怪石,“(苏轼)高名大节,照映今古。据德依仁之余,游心兹艺。所作枯木,枝干虬屈无端倪。石皴亦奇怪,如其胸中盘郁也。”

米芾在《画史》里说:“吾自湖南从事过黄州,初见公(苏轼)酒酣曰:'君贴此纸壁上’。观音纸也,即起作两竹枝、一枯树、一怪石见与。”

所以,这张枯木怪石图是真迹?

看中间那段接来接去的笔触,你认为是写文章一泻而下的苏轼之真迹吗?我就不信咯!

本文作者:芷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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