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读闲扯《金瓶梅》（第七十一回）
随读闲扯《金瓶梅》（第七十一回）
回目：李瓶儿何家托梦 提刑官引奏朝仪
话说西门庆与何千户召呼跟随家人，随后扯马骑上回住处。走到大街，何千户邀请西门庆到家里饮酒吃饭，也不知西门庆啥心思，固辞再三，何千户只得说“学生还有一事与长官商议”，将西门庆硬拉往自己宅里来，贲四同抬盒人等径回崔中书家去了。原来何千户早备盛筵，金炉香霭，异果堆盘，是何公公特请西门庆。不一时，何太监出来，身穿绿绒蟒衣，冠帽皂鞋，宝石绦环，西门庆依礼展拜四拜，何太监谦让，仅受了半礼，让西门庆上坐，自己主席相陪，何千户旁坐。西门庆坚不让何千户旁坐，说：断然使不得，同僚之间，岂可旁坐，老公公叔侄便罢了，学生使不的。小说中对这些生活细节总是写得非常细腻生动，似乎那个时候虽然朝纲崩坏，社会上却礼仪尚陈，只不过这都是兰陵笑笑生的反讽文笔。何太监很欣赏西门庆的精明识体，也就听了西门庆各照位坐下，又令手下：“小的儿们，再烧了炭来，今日天气甚是寒冷。”一句“小的儿们”，绘声绘色活描出太监的特有形象，这就是文学艺术中最讲究的“普遍环境中的特殊性格与命运”。我们绝不能小看了何太监，《金瓶梅》特意浓墨重彩写他，就是因为其身上透露出内宫权力的无限张力。何太监所以能够八面玲珑，一是在宠妃手下当差，深得信任；二是作为朝内肥缺的匠作监，自然比被冷落外放在清河县的太监更有能力操弄“潜规则”；何太监又热情地叫西门庆换下官服，披上舒服的氅衣，叫上家中平时就教会的十二名吹打小厮，一时乐声悠悠。何太监亲自把盏，西门庆慌道老公公请尊便，何太监才说到重点：我家做官的初入芦苇，不知深浅，望乞大人凡事扶持一二，就是情了。西门庆道：老公公说那里话，常言“同僚三世亲”，学生亦托赖老公公余光，岂不同力相助！西门庆不忘也回敬了二位一杯。这次吃饭既是何太监的请托，又是双方的一次试探与掂量。何公公与西门庆的交流似乎够得上亲密无间，实际背后也在试探对方的态度与力度，隐隐有风雷之声，可能大多数读者都没有听到，甚是可惜。总体评价，双方都还进退得体，特别是西门庆经翟管家的指点，加上自己的聪明，可以说已经谨慎得多。
酒过数巡，看看天晚秉上灯来，西门庆便唤玳安拿赏赐与厨役并吹打各色人役，就要起身。何公公那里肯放，提仪何不令人把行李搬这里来住两日，这正中西门庆下怀，口里却道：好是好，怕夏提刑见怪，好象要疏远他一般。何太监又上一课：没的说，如今时年，早辰不做官，晚夕不唱喏，衙门就是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流水衙门，虽然当初你与他是同僚，如今前官已去，后官接管承行，与他就无干，他若这等说，就是不知道理的人了，今日我定要和大人坐一夜。说罢唤左右教放桌儿，去把西门老爹行李都搬了来，将后花园西院打扫干净，预备铺陈，炕中笼下炭火。西门庆说老公公盛情，只是学生得罪夏公了，何太监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他管他那銮驾库的事，管不的咱提刑所的事了。何太监打发玳安等人吃了酒饭，差了几名军牢，各拿绳扛，径往崔中书家搬取行李。
何太监又委托西门庆，希望为侄儿何千户找一所到任后家人居住的房屋，西门庆问不知要多少银子的宅舍，何太监说至少也得千金之外的房儿才勾住。恰巧夏提刑调京城，清河县的房子要卖，西门庆便介绍给何太监，说此宅门面七间，到底五层，仪门进去是形成鹿角顶的两边厢房，后边又有住房、花亭，周围群房也有许多，街道宽阔，正好天泉（何千户字天泉），夏龙溪说原是一千三百两买来，又在后边添盖了一层平房，收拾了一处花亭，老公公若要，随与他多少罢。好事需得急办，于是，趁何太监今日在家，差贲四和玳安到夏提刑处讨来原地契文书来，并回覆夏提刑原话，说既是何公公要，随爹（西门庆）主张。西门庆把原契递与何太监，何亲看了一遍，见上面原写着一千二百两，便回价道：这房儿想必也住了几年，未免有些糟烂，也还要收拾，大人面上，还与他原价。其实，论夏提刑加价一百两也是合理的，毕竟添盖了一层平房，收拾营造了一处花亭。但是，何太监的道理也很充分，（排除市场因素）住了许多年的二手房还你原价，这已经是真给西门庆面子了，这笔生意应该是天作之合的双赢。也有研究者将那时的房价与现在比较，说夏提刑这套大房产买卖一千二百两，只相当现在的七十万元人民币左右，由此感叹古代房价低廉。其实这种比较很不现实，真正的学术性研究很复杂，中国人当下高房价既有社会文明进步，民众物质生活提高带来的正常物价增长指数，也有特定的政府土地财政等方面带来的非正常增长，这样的比较需要更加仔细的数据分析才更有说服力。言归正传，贲四可能是西门庆手下最精明的伙计，见何公公爽快买下房儿，立马跪下拍马屁道：何爷说的是，自古道使的憨钱，治的庄田，千年房舍换百主，一番拆洗一番新。当下众人没有听出，贲四之言渗进了作者兰陵笑笑生对西门庆未来的讽喻，只有后世更精明的读者听出了言外之音。何太监只以为高度赞美他的英明决断，高兴寻问贲四姓名，索性就把他做了中间人，分付何千户进后边打点出二十四锭大元宝来，另差两个家人，用食盒抬着，同贲四和玳安押送到崔中书家交割。夏提刑见了现银，满心欢喜，亲手写了文契付与众人带回。何太监同样不胜欢喜，赏了贲四四十两银子，玳安、王经只每人三两。贲四因几句话拍得好马屁，从而当了中间人，大获利益，这样的情节虽然不乏兰陵笑笑生的反讽，却也给许多读者另类的启廸，难怪中国人的马屁功夫世界第一，因为尊严在高回报的利益面前实在显得幼稚而虚伪，不算个东西。这些事办下来，说话之间，已到一更（17至21点钟）天气，西门庆请何太监休息，自己也不胜酒力了。何太监方作辞归后边歇息，何千户却又教家乐弹唱，与西门庆再吃了一回酒，方起身送至后园。
这后园有三间书院，台榭湖山，盆景花木，房内绛烛高烧，篆内香焚麝饼，环境十分幽雅，是典型的富家宅第，亦可想象何家背景之深不可测，反映了明未统治阶级的奢豪生活。何千户再陪西门庆叙话吃茶后，方归后边去了。西门庆摘了冠带，打发王经、玳安往下边暖炕歇去，自己睡在枕畔，却因酒意微熏，陷入翻来复去的迷迷糊糊状态。良久，只闻夜漏沉沉，花阴寂寂，寒风吹得窗纸有声，寂寞一时侵袭而来，西门庆正要呼王经进来陪着他睡，忽听窗外有妇人轻语声，披衣下床，悄悄开窗看去，只见李瓶儿淡妆丽雅，轻移莲步立于月下。这一情景又与李瓶儿梦花子虚相似，形成反衬照应。西门庆急忙挽着瓶儿进房，相抱而哭，问如何在这里，瓶儿道奴寻访至此，是对你说我已在此寻了房儿，今特来见你一面，早晚便搬过去了。此地乃京城，与清河县相距遥远，可知李瓶儿与西门庆的故事就此完结，而西门庆仿佛还在一厢情愿的思念之中，这是兰陵笑笑生的反讽。更可笑的是，西门庆三言两语后，便与瓶儿相偎上床云雨，不胜美快之极。完事后，二人整衣扶髻，徘徊不舍，李瓶儿叮咛西门庆：切记休贪夜饮，早早回家，花子虚那厮不时伺机加害于你，千万勿忘。又挽着西门庆相送至大街，只见月色如昼，往东转过牌坊，到一小巷，见一座双扇白板门，指道这就是奴的家了，说毕，顿袖而入。西门庆急向前想拉住李瓶儿，恍然惊觉，乃是南柯一梦，向褥底摸了摸，只见精流满席，余香在被，残唾犹甜，不由追悼莫及，悲不自胜。这一段李瓶儿托梦西门庆的情节，融合了鬼故事、情色故事和爱情故事，并且最终异乎寻常地形成了一个更加复杂的讽刺故事，丰富与拓展了小说创作的艺术想象力，是《金瓶梅》中又一段富于创造性的漂亮文笔。在西门庆短暂而荒淫的一生中，或许曾经也有过与李瓶儿的一段真爱，但这段感情由于入世太深，沾染了太多尘世的原罪，已经无法发出应有的纯粹光芒，反而被世人的无数口水淹没。
西门庆升官之后还能梦见李瓶儿，不仅印证了他们的真正感情，而且难得地有了许多人生感怀。西门庆一时睡不着，巴不得赶快天亮，到真正天亮时，却又睡着了。童仆伺候西门庆梳洗，何千户又陪着吃了姜茶，放桌儿吃了粥，西门庆问怎的不见何公公，得知从五鼓就进内当差去了，简单一句就写活了宫廷当差的辛苦情状。随后何千户与西门庆穿上冠冕官服，早早参见了兵科，西门庆可能有感昨晚梦见了李瓶儿，又独自到相国寺见智云长老，参拜还愿。长老摆斋，西门庆或许肚皮不饿，或许心思太重，只吃了一个点心，余者收与手下人吃了。又起身往崔中书家拜夏龙溪，因从造釜巷经过，果见昨晚梦中与李瓶儿分别的那个双扇白板门，悄悄使玳安去问隔壁卖豆腐的老姬，回答此乃袁指挥家，梦与现实如此相合，令西门庆不胜惊异。到崔中书家，与夏龙溪相见，西门庆令玳安拿上贺礼，夏公客气一番，因又说及此前清河县房屋买卖一事，二人不免取笑何公公性急——原来这就是“皇帝不急，太监急”的典故，但这笔买卖终算双赢双喜，大功告成。西门庆拜别夏龙溪，又留了拜帖给崔中书，上马归至何千户家，何千户早安排了午饭等侯，西门庆悉把夏龙溪答应的出月腾房之事相告，何千户大喜，感谢盛情。
吃毕饭，西门庆正在厅上与何千户下棋，忽手下报翟爹差人送礼，不知道已搬到何千户家，依然“抓寻到崔老爹那里”，崔中书又使到这里来了。西门庆接礼帖看，上写着：“谨具金段一端，云纻一端，鲜猪一口，北羊一腔，内酒一坛，点心二盒。眷生翟谦顿首拜。”这是一份大礼，且不说高端的金段云纻，所谓内酒可是皇室特供，不难想象点心也是皇家内供。更奇妙的是翟管家不经意的态度，好象这并非表示出手不凡，反而是这种随意，直指向背后的当朝大佬，中国历史上最大反派角色与贪官之一蔡京，隐喻反讽了翟管家的灸手可热与皇权专制政治的腐败。这也是一份很真实难得的民俗史社会史资料，可以与下层民众极度贫困潦倒的生活做比较性研究。而作为小说创作艺术手法，这个送礼情节既照应了翟管家一条线，又写活了当下何家的单一情景，使其更为生动与丰满。西门庆收下礼物，写回帖，赏来人二两银子，抬盒人五钱，再次表示客中不便，有亵管家。打发了送礼的，西门庆寄居之身，如何操弄猪羊，便写了个帖儿，将一腔羊，一坛酒都谢了崔中书那里，把一口猪，一坛酒，两盒点心，都抬到后边孝顺了何公公，何千户收下，谢道：长官，你我一家，如何这等计较！西门庆做得漂亮，也是其精明处。西门庆或许确实是一个对钱财贪得无厌的商人与官僚，但我们也经常看见他很优雅地散财，这样的故事在小说中太多了，真所谓“要懂得如何挣钱，才知道如何消费”，让我不由心生敬佩。
王经是王六儿的侄儿，专门安插在西门庆身边当秘使，此刻正向西门庆汇报会见韩爱姐之事。得知爱姐出落得如琼林玉树，生活富贵，心正喜悦这桩婚事没有别费了那么多钱财心机，门上人报夏龙溪来拜。西门庆与何千户忙迎进厅上叙礼。这不过又是一次中国式例行拜会，夏公带了两分段帕酒礼来，奉贺西门庆和何千户升任，二人再三致谢，意外的是，夏还赏了贲四、玳安、王经十两银子。饮茶闲叙，夏又要拜见何公公，得知进内宫当值去了，便留下一个双红拜帖儿，方才离去。何千户不敢马虎，也立马具一分贺礼，差人送去，这就是被千年专制官僚制度变态化的儒家伦理，所谓人情社会的荒诞写真。到晚上，西门庆又与何千户在花园暖阁中听家乐唱曲共酌，酒后二更方寝，因昨夜梦遗，令王经拿铺盖来书房打地铺相陪，半夜叫上床，搂在被窝内，两个口吐丁香耍了一回。前有情梦李瓶儿，后有上朝觐见皇帝，在如此庄重的氛围中，西门庆还不忘拿王经解馋，不但叫人匪夷所思，也是作者兰陵笑笑生笔力矫健，特意“荡开一笔”，让平静单一的情节陡然“春意盎然”，既生动讽刺了西门庆的道德感，亦深刻体现了作者对人生存在之意义的解构。
到次日五鼓，西门庆与何千户一行人跟随进朝。二人先到待漏院伺候，等东华门开了，才进入朝觐之地。少倾，九重门启，哕哕之鸾声鸣，巍巍之衮冕现，须臾钟响，天子驾出大殿，受百官朝贺。“这皇帝生得尧眉舜目，禹背汤肩。才俊过人：口工诗韵，善写墨君竹，能挥薛稷书，通三教之书，晓九流之典。朝欢暮乐，依稀似剑阁孟商王；爱色贪花，仿佛如金陵陈后主。”可能兰陵笑笑生没有真正见识过朝觐，一支生花妙笔也难住了，写得犹如茶馆说书人般俗气——甚至就是照抄了一段说书话本中的段子，简直俗透了。接着是左丞相、崇政殿大学士兼吏部尚书、太师、鲁国公蔡京——担任要职之多，获得的荣誉之高都是首屈一指——在大殿上宣颂万岁爷文治武功的一段屁话。在退朝前，又有光禄大夫、掌金吾卫事、太尉、太保兼太子太保臣朱勔，代属下二十六员提刑官引奏，西门庆总算远远跪拜了皇帝身影儿一回。这段本应该大写特写的西门庆朝觐仪式毫无新意，且写得笨拙难看。也是为了藏拙吧，兰陵笑笑生没有耐心继续，朝觐仪式很快就结束了，众提刑官上马，都来本衙门参见总上司朱勔，却不料这老爷已往蔡爷、李爷宅内拜冬节去了，从此众官都无趣散了。拜节比诫勉千里而来参加授职仪典的下属还重要，这个政权的腐朽可想而知，最后倒台是顺理成章的事。
第二天，西门庆与何千户到衙门领了任命文书劄付，拜辞了翟管家，打点行李，二人一同起身回清河县。临行何太监晚夕置酒饯行，特嘱咐侄儿何千户，凡事请教西门大人，休要自传（专），差了礼教。从此前情节看，何太监应该是一个看似低调识大体，实际精明又八面玲珑的人，所以能打败夏提刑，为侄儿争来这顶提刑官帽。当然，事后来看，以蔡太师位高权重，要提拔干儿子西门庆，开源新的受贿财源，夏提刑必被迁转，不然西门庆何以由副手升任正提刑官，而何千户捡漏不过是正当其时。这一切，都表明一个道理，在无分权制约的专制政权腐败官僚眼里，国家利益算个逑，只有个人或小集团利益才是至高无上。言归正传，两家共有二十人跟随，往山东大道走，正是数九严寒之际，点水滴冻之时，一路上多见荒郊野路，比及刚过黄河，到水关八角镇，骤然撞遇昏天大风，“吹花摆柳白茫茫，走石扬砂昏惨惨。”西门庆与何千户坐着两顶毡帏暖轿，被风刮得寸步难行，时天色渐晚，恐惧深林中撞出打家劫舍的小人，西门庆分付手下赶紧寻一个安歇一夜的地方。找寻了半日，才远远望见路旁数株疏柳，半堵横墙，原来是一座古刹。西门庆与何千户忙进寺中投宿，抬头见题着“黄龙寺”，没有灯火，房舍毁坏，半用篱笆遮挡，方丈和几个僧人在里面坐禅。长老见有人，出来问讯，旋即炊火煮茶，伐草喂马，西门庆本来行囊中带得干鸡腊肉果饼之类，长老又煮一锅豆粥，西门庆只得与何千户胡乱食了一顿。过得一宿，次日风止天晴，赏了和尚一两银子相谢作辞，起身往山东而来。
这一回西门庆在引奏朝仪之际，又得以红颜托梦，可以说是达到了人生幸福的最高顶点，是八辈子修来的福份，是祖宗的坟头冒了青烟。但是，人生没有完美，没有永远的得意，只有永远的风雨如晦，西门庆归途路遇风雨荒刹就是一个巨大的警告，一个再明白不过的隐喻。从此，西门庆再没有上坡路可走，而是危机重重，一路下滑，直至生命终结，可惜了，西门庆依然昏昧无知。同样，我们每一天都在刀尖上跳舞，又有多少人知道深渊就在脚下。
评论《金瓶梅》这部巨著，我们可以说：小说既包含着冷静客观，也有深刻的共情；既是愤怒的，也是慈悲的；既轻巧，又充满毁灭性。但它又丝毫不会使人感到不统一或者不完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