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区行日记(散文)
1
今夜借宿农家。主人将好床好被全让给我们,今夜不知他们自己何处栖宿。
凭一豆油灯光亮,知主人不是小村最穷,房舍圆整,床褥完全。卧在床上久不能眠,就听屋外山风沙沙,隐约的远处狗吠,一切皆添山乡静寂。仰看屋中梁间,忽见一鼠悄然而行,一个翻身动作下行柜顶,悠忽爬行地下了,且朝我卧榻游动,两只鼠目放亮。不等我拍响床板,鼠眨眼不见。不再见它出来游动,遂吹灭油灯安卧。
今夜无月,黑得纯净,黑夜就这样包裹着我将入梦乡,忽闻铃铛之声,断续不绝,铛啷——铛啷——铛啷。声响仿佛就在隔墙不远处,穿过暗夜之色铃声就不绝于耳了,是何处系了风铃吗?似乎不是,风铃应随户外风声而动,这声音可全不与夜风呼应,仿佛是一位老者持铃于夜间踽踽而行的动迹哩。就在这样的铃铛声里,我渐渐地睡去了,醒来床榻一头窗棂间已漏进缕缕日光,自觉昨夜睡眠好香。起床,问主人:夜间铃声何者作为?
主人答曰:牛铃。
就想这山乡人好善良,牛耕于田,劳身累骨,让它自系一铃铛作响而悦已,以消长夜寂寞。昨夜,它还让我静然入梦。
2
聊至深夜,主人说:睡吧。
主人于是安排我们:不知他从何处弄来了两床光棉絮,一新一旧,旧者色如酱,实在难辨出此种东西原来是白棉所作;又找出一床单,亦旧,亦不知这东西原来本色了。他说,你们睡吧。我问:你呢?我去隔壁借宿。
我们遂睡下,裹一床光棉絮。
主人在此间乡下作最高长官——支部书记,家仍贫穷,心甚善,屡屡告诉我们之事是单身汉众,言中之意,一是身为书记不为这些单身汉找上媳妇自觉脸上无颜,二是你们既系上级,如能施法,首先应解决的是让大家都有一个男女合圆的家。其实此人三十五岁丧妻,亦从此未再婚娶。此中原因,仍是一字:穷。
翌日,察访主人昨夜借宿的隔壁邻居,屋漏处处,地面作泥浆状,仅一床躲一屋角,而天上漏水也已追至床边,床上被褥不能言为被褥,乃破布烂絮一堆也。见景,无不心寒。忽想起昨夜主人在此借宿,心就对他生出敬意十分,此等书记长官,真乃民之子,窃想决不会去作民之父,甚至民之宗祖了。
穷乡,亦有不穷处,乃善心益德,就如山乡甚穷,但一流山泉都是纯极甜极世间罕有。
3
今晨早醒,整衣而出,只有山溪奔泄,难见几个早行人,雨雾罩近山远山,烟蒙蒙一片仙景。信步至村校,校舍门户不整,零乱的课桌全为山乡孩子自家带去的桌凳。校舍隔墙是一家小卖店,主人早起,站阶沿上望天,见我,忙呼进屋坐。小卖店有点虚华,靠墙一架货柜,商品仅为几双胶鞋,几包食盐,几盒很贱的饼干,仿佛还有几瓶并不高档的酒。没有了。
主人搬一条板凳于我,遂告我:有一儿子已在外读职业高中,不久毕业,极欲到益阳谋一职业。我说:城里谋职业亦难,何不在此地搞些养殖业。他说为送孩子读书已花去两万多元。我说,这投资是对的,既学的是种养,将来事业成功,又何止给你创下两万家财。他问我:你在何单位。我说在机关谋一碗饭吃。他接我话,机关好,机关好,能帮我儿子在机关谋一位子吗?
我说,不是那样容易的,何必一定要进城哩。他看我,双目里有疑惑,亦有一种追求的固执。
告辞,他一定要我留下单位、姓名,我想留下亦好,他那儿子将来进城找我,正好将这些话可告诉他,想他儿子不会有他老子的固执。
走出好远,他还在后面呼我:我那儿子会来找你哩。我朝他挥手,作苦笑。
4
此为山乡小镇。为看晨之貌,早早起来往外跑。一溪穿镇而过,两三华里距离架桥三座连接两岸。正是梅雨之季,溪水哗啦而下,镇上安静,只闻溪水之声。漫步于桥上,一老者正在桥上晨练,遂与攀谈,告诉我原先这镇热闹,挑担做生意的过此必要住一晚的,现在倒冷静了,走车路上长沙、益阳,还有谁走山沟里?老人又告诉我脚下这条河,一到汛期,走排走船的多,运土纸上武汉都走这水路哩。显然这河也冷清了。
抬眼看镇,仿佛一山乡村姑,朴实得娇美,四野山青,水雾笼罩了山头,全然一副水墨画,然而山青水秀却藏了贫穷。
我问老人:为什么穷哟?
老人答我却非我所问:这里还常常地发大水哩,你看远处,就是大水冲坏的堤呀。
或许老人也是有意地躲避那个不光彩的话题。我微笑着与老人挥手告别,河溪里的晨风正拂起老人头上白发如旗。
闭塞,僻远是一种穷的因素,而最重要的还不是这个,我不能完全说清楚,老人或许明白了,可是,他王顾左右而言他,不愿意告诉我。
是我不能让他信任还是他失去了一种信心?
用完早餐,我们继续往山里走,可是老人头上如旗的白发一直在我眼前招展。
(旧稿重录,穷困已去,山乡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