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散文《婆娑玉菩提》连载之(23)古佛青灯

【长篇散文】
婆娑玉菩提
李本深 著
【作者简介】
李本深,著名作家,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以及北京师范大学研究生院暨鲁迅文学院文学研究生班。著有长篇小说《桃花尖》《疯狂的月亮》《唐林上校》等多部。中篇小说集《西部寓言》、《昨夜琴声昨夜人》等。播出和上映的影视作品有22集电视连续剧《铁色高原》,电影《甘南情歌》《香香闹油坊》《月圆凉州》《我是花下肥泥巴》等。
【内容简介】
《婆娑玉菩提》,一部探讨女性与宗教情感的书,至少目前还没有发现有从这一独特角度阐述这一命题的书籍,同时,也可将此篇当作一部很有些阅读快感的散文随笔来欣赏。全篇浸润着艺术的光泽和灵魂的独语……
古佛青灯
在敦煌壁画里,有一幅《微妙比丘尼缘品》故事。
讲的是一个叫做微妙的凡间的普通的女人,后来是怎么样成了一个比丘尼的。
那真是一个可怕的故事。
首先,在这个女人皈依佛之前,她的灵魂被判定为前生犯有大罪的——据说她的前身曾经害死过一个小孩子,是用一根铁钉子插进了那个孩子的脑袋!
那孩子自然当然不是她自己生养的孩子,而是她丈夫的小老婆生的孩子。很显然,她自己是没有孩子的。
在中国古老历史上,这样的事情比比皆是,因为,谁都知道:“母以子为贵”这句话。并不是她们要这样而是社会要她们这样。既然“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既然她们到人世间来的唯一的作用便是替一个男人传宗接代,接续烟火,既然她没有任何社会角色,她只不过是一个什么什么氏,连自己的名字也不配有。既然她没有受教育的权利,既然她命中注定得形影相吊地独自支撑冷冷清清的漫漫长夜。既然她随时都面临被自己的丈夫一纸休书休回她的娘家去的厄运,那么,她的处境便无疑是加倍地可怜了。
婚姻对女性来说,只不过提供了她们一个可能的机会,而只有顺利地通过了生育这道门槛,她在那个家庭里才有可能成为一个并不多余的角色。
所以,这个叫做微妙的女人(微妙其实是她皈依佛教以后的法名,至于她原先叫什么名字,则谁也不知道)的前身,并非跟那个不懂事的小孩子有什么冤仇,而她的手段仅仅是她为了获得一个坐稳奴隶的位置而已。
当然,她的行径(尽管是前身犯下的罪恶)肯定是一样恶行。我只是说,导致这恶行的却有多方面的因素。
于是,故事往下发展了,无所不在的佛,因这个女人前身的罪恶,而在此生对这女人开始了一次比一次更加严厉的惩罚——
首先,她同一个叫做梵志的男人结为了夫妻。这次她怀孕了。养了一个胖胖的男人娃娃之后,她再次怀孕了。那天,她跟她丈夫抱了大孩子一起回娘家去,走到半路,走不动了,于是就随便地睡在一棵树下。
夜半时分,她要提前分娩了,疼得满地打滚儿,疼得嗷嗷叫。丈夫在一旁束手无策,正不知道该怎么招呼妻子,厄运来了,大概是她子宫里流出的鲜血招来了毒蛇,毒蛇不由分说地咬死了她的丈夫。她见此情景,悲痛欲绝,呼天抢地,悲痛之余,只得草草地掩埋了丈夫的尸体,带了孩子继续上路。走到了一条河边,自然没有一只船可供过渡。只有涉水而过了,这当然是极危险的,果然,滔滔的河水落水而亡。刚刚上了岸上,又来了一只狼,扑将上来,将她那另外一个孩子也毫不留情地大吃大嚼了。
再往前走便碰上了一个老头子。那老头子一惊一诈地告诉她说:哎呀,不得了啦,你赶快回去看看吧,你娘家失火啦!
回到娘家一看,果真那老头子的话不虚。
走投无路了。怎么办?只有回到老头子那里,寄居在他家里了。后来由老头子当介绍人,嫁给了另外一个男人。这下子,按说应该平稳几天了吧?不。
她嫁的那男人是个无赖,有一次,他回家晚了,叫门,她开得了迟了点儿,丈夫便破门而入,不问青红皂白便一顿劈头盖脸的毒打。
她同那男人生了一个孩子。
先前那个老头子却生出了一段故事,他和那婴儿活活地烹调到锅里了。不但如此,那老家伙还逼迫她同他一起吃她孩子的肉!她实在吃不下去,就只有偷偷一个人出走。
她失魂落魄地走到一片墓地里,偏巧碰见了那老家伙的大儿子在那里为自己的刚刚亡故的妻子守墓。她受了感动,就同那男人结为夫妻。
可是这男人在结婚之后不到7天便一命呜呼。命归黄泉。
于是他就得同那倒霉的男人合葬在一起,她得当一个殉葬品。她被就这样活埋了。
如果她的厄运到此为止倒也罢了。死了,死了——一死百了。就万念俱灰地随它去成了嘛。可是不,不能就这么便宜了这个女人。
就在她殉葬的当天晚上,一个可恶的盗墓贼却将活埋她的墓挖开了!于是她便再度极不情愿地复活了。
怎么办?
当然,她除了嫁给那个盗墓贼之外,别无选择!
佛是这么安排的。
她嫁给那盗墓贼没有几天,盗墓贼就犯了杀头的大罪,锒铛地下了大狱。
盗墓贼被砍头的那天,这个倒霉的女人再次陪葬,又一次被活埋入土。
这次却是被一只野狗从坟墓里扒出来的了!
——我的天。折腾得够了!折腾得着实够了啊!
慈祥的佛,高高在上的佛,为了引导一个女人的皈依,而宁可让这个女人几乎尝遍了人世间所有的灾难!而在她经历了几乎所有的灾难之后,她才踉踉跄跄地见到了佛,一步扑到了佛的脚下,朝着苍天悲怆地大喊一声:救救我吧——!
佛其实早就在那里等着这个可怜女人的到来呢。
佛便将她前世的因缘一一说给她听。她便申请皈依佛。于是佛给她进行了剃度,她这才成了佛国里的一个比丘尼!
呜呼哀哉!
可话又说回来了,佛对引导男人们的皈依又是怎么样的情形呢?
一个极简单的例子——同样是敦煌壁画上的故事——《五百强盗成佛图》故事就要简单得多啦。500个拦路抢劫的贼盗,500个无恶不作的强盗,被官家缉拿在案,绑赴杀场,绳之以法,极其就在这忽儿出现了,他们嘴里只喃喃地念叨了几遍“阿弥陀佛”,刽子手的屠刀挥动着砍下来的屠刀就成了两截儿啦!
于是,那500大盗顿感佛的力量,于是,古书里就有了“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句我们以后家谕户晓的成语。
噢,相比之下,真可谓是两个世界两重天啊!
女人在佛国里的命运也跟她们在现实中的命运完全对等。
呜呼!女人想要超出六趣,进入涅磐,何等的不容易。简直比登天还难。
难怪她们会祈祷在下辈子脱生成为一个男人哩!
但是说是说,作为比丘尼的生活,也毕竟是女性们逃脱沉重现实的一条消极的无奈的道路。
她们一旦进入佛国,便至少可以逃避掉许多作为女人在社会和在家庭里必然会遭受到的灾难。
但是佛国之中的日子也不是那么好熬的。
授比丘尼戒,进行剃度仪式,削去乌黑的秀发,换上一袭玄色的袈裟,接受一个意味着空空茫茫的法名,宣誓守戒。
关于她们的戒律,是在男性僧侣的必须守持的那几条:不杀生,不偷盗,不淫乱,不妄语,不饮酒,不涂抹香脂,不视听歌舞,不坐高广大床,不非时食,不积蓄金银财宝等等之外,再加上若干条。总起来说,佛国里的女人——比丘尼们,须得严格遵守的清规戒律竟有348条之多!
凡是受戒的比丘尼们,就同西方修道院里的修女们一样,走路绝不能仰头。不许同外人闲聊,不许同男性接触交往,不许随便邀请俗人来尼舍,更不能留宿过夜,不能有任何娱乐活动,不能化妆,不能穿稍稍带点儿颜色的带点儿女性气息的衣服……
她们的住所中,都有神龛,供她们念佛,修持,佛殿。
她们每天起身之后所干的第一件事情是给佛龛上灯,将净水碗里换上洁净的清水。
既然是在佛国里,既然她们想要到超然世界里去,就得忍受这等的清苦。
但她们的心灵相对要自由得多了,她可可以静静地面对一个神,不必面对整个儿的社会和苛刻的家庭以及粗暴的丈夫。
充满诗意的一种浪漫说法是——她们成了“神的情人”。
这个时候,她们的精神才真正的进入了彻底放松的状态,坐禅闭观和闭斋,是一种遐想的遨游,是一种体验幻觉的生活。
生活在幻觉里,其实比生活在真实里,要清静得多。
因为幻觉和想象是一种享受。
这既是一种虚妄的生活,又是一种真实的生活方式。靠了冥想生存就如同靠了食物生存一样。
她们的坐禅大都在萧条的冬季进行。
外面是万木萧萧,一派怆然,大地仿佛消失了一切的生机,她们就在呼啸的大风里,在寒冷袭来的夜晚,将自个儿紧紧地关在房子里,闭门不出,不言语,也不接见任何人,就这样坚持几个月,甚至几年。每天她们就只跟神灵喃喃细语着对话。始终处在一种恍恍惚惚的第二真实状态和氛围感里。她们的思维常常在现实和梦幻之间游离来去,没有一个确切的位置。这幻想的过程便是追寻皈依的途程了。有时候为了苦苦修炼,她们还常常会闭斋一段时间。可以整日不饮水不吃斋饭,以期望在苦修中悟出真谛。
她们面前永远有一副天国的美丽景色,西方极乐世界的净土之地时时在她们眼前闪耀着迷人的光芒。
这由《大阿弥陀经》,《无量寿经》等等佛经,给她们描绘出的一幅西方极乐世界的美丽图景,永远是一个飘渺的梦境——那里的一切都由七种宝物——金银琉璃琥珀玛瑙等构成。地是七宝地,树是七宝树,七宝讲堂,七宝精舍,七宝池阁,七宝楼台。那里四时如春,衣服饮食皆都华美缨珞,一切美好事物均应念即至,人类智慧达到洞察一切的至高至明之处,纵观上下,神通洞达,完全是一个自然的虚无之身,完全是一个不生不灭的无极之体。那她们也就可以号称是诸“天人”了。无诸痛痒,无勤苦,无淫乱、无嗔怒、无痴呆、无愚蠢,无忧虑、无愁想。欲寿一劫、十劫、百劫、千劫、万劫、亿万之无量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