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石头记1

光绪三十四(1908)年十月上海改良小说社单行本。四十回。作者: 署"老少年撰",老少年即吴趼人。吴趼人,名沃尧,字小允,又字茧人,后改字趼人,广东南海佛山镇人。清同治五年四月十六日生(1866年5月29日)生于北京祖父寓所,三岁,祖父亡故,随父母奉丧南归。十七岁丧父,十八岁被生计所迫,至上海谋事。光緖廿三(1897)年至廿八年,主持上海各小报笔政。从光緖廿九年起,致力小说创作,进入其文学生涯的黄金时代。宣统二年九月十九日(1910年10月21日)卒于沪寓。内容: 续《红楼梦》故事。

《新石头记》最初标为"社会小说",后又改标为"理想小说"的晚清长篇科幻小说《新石头记》。当时,社会上出现了大量的《红楼梦》续作,遗憾的是,它们大都"托言林黛玉复生,写不尽的儿女私情",甚至众女共事一夫,家族兴旺,皇恩浩荡,兰桂齐芳之类。而《新石头记》与此迥然不同,承继了《石头记》的迷幻时空框架,小说中,贾宝玉在1901年复活,到上海、南京、北京、武汉等地游历,目睹了大量火车,轮船,电灯等电气化的新事物,甚至乘坐潜水艇由太平洋到大西洋,由南极到北极绕地球一周,为高度发达的西方科技文明所震撼,并自信将来有一天中国也能制造这些东西。对于这部在文学史上占据一席之地的小说,通常的评价是说它集中反映了作者对乌托邦式的社会和国家制度模式的向往,但我认为它的另一重价值在于它的科幻色彩与远迈常人的想像力,如飞车,电炮,潜艇等,放到今天犹能给人遐想,而这一点,应该与吴趼人当年在江南制造局的经历有莫大关系--冥冥中命运的安排,确实有令人难以深究之处。

第一回 逢旧往事怪迷离 睹新闻关心惊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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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凡一个人,无论事业,撰文章。那出色当行的,必能独树一帜。倘若是傍人门户,便落了近日的一句新名辞,叫做:“倚赖性质”,并且无好事干出来的了。别的大事且不论,就是小说一端,亦是如此。不信,但看一部《西厢》,到了《惊梦》为止,后人续了四出,便被金叹骂了个不亦乐乎。有了一部《水浒传》,后来那些续《水浒》、《荡寇志》,便落了后人批评。有了一部《西游记》,后来那一部《后西游》,差不多竟没有人知道。如此看来。何苦狗尾续貂,贻人笑话呢?此时,我又凭空撰出这部《新石头记》,不又成了画蛇添足么?按《石头记》是《红楼梦》的原名,自曹雪芹先生撰的《红楼梦》,《绮楼重梦》……种种荒诞不经之言。不胜枚举。看的人没看一个说好的。我这《新石头记》,岂不又犯了这个毛病吗?然而,据我想来,一个人提笔作文,总先有了一番意思。下笔的时候,他本来不是一定要人家赞赏的,不过自己随所如,写写自家的怀抱罢了。至于后人的褒贬,本来与我无干。所以我也存了这个念头,就不避嫌疑,撰起这部《新石头记》来。看官们说他好也罢,丑也罢,左右我是听不见的。闲话少提,言归正传。

  且说续撰《红楼梦》的人。每每托言林黛玉复生,写不尽的儿女私情。我何如只言贾宝玉不死,干了一番正经事业呢。虽然说得荒唐,未不可尝不可引人一笑。看官们,且听我诌上一个引子来:

  定国安邦,好少年,雄心何壮,弹丸大的乾坤!怎当得风云莽撞;三尺长的龙泉,却出万丈光芒。大好的日光、月光,只可惜隔着了二三百层魔和障,害得人热如狂!如狂!害得人热念如狂!好头颅,没处商量安放,只剩得热泪千行,热血一腔,洒到东洋大海,翻作惊涛骇浪。猛回头,前事尽荒唐!甚的是,文场、战场,名场、利场,算将来,不过是五千年的一本胡涂帐。

  且说那年贾宝玉带了贾兰去下场,等到三场完毕,出场时候,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早在场外候着,要带他去归真返璞,所以贾兰一回头,便不见了他。须知他己经悟彻前因,一朝摆侻,所以任凭家中人等,闹到马仰人翻,都是弁而不顾的了。大士、的了。大士、真人先引着他赶到毗陵驿,叫他别过了父亲贾政,然后把他送到大荒山青埂峰下,结了一个茅庵,叫他苦修起来。

  从此又不知过了几世,历了几劫,总是心如槁木死灰,视千百年如一日。也是合当有事,这一天,贾玉忽然想起,当日女娲氏炼出五色石来,本是备补天之用,那三万六千五百块都用了,单单遗下我未用。后来虽然通了灵,却只和那此女孩子鬼混了几年,未曾酬我这补天之愿。怎能够完了这个志向,我就化灰化烟,也是无怨的了。如此凡心一动,不觉心血来潮,慢慢的就热如焚起来,把那前因后果尽都忘了,只想回家走一趟,以了此愿。却又自己想着已经做了和尚,剃了头发,这个尴尬样儿,如何去得?非但父亲见了要动怒,就是姐妹们看了,也嫌我腌臜。不如耐过几时,蓄了头发发再去罢。立定主意,就一天一天的养起头发来。

  说也奇怪,从前他苦修时,不知历了几世劫,就如过了一日似的。如今要养起头发来。却一日比一年还难过。天天只盼头发长,那头发偏偏不肯长的快。恨得他每日在家长吁短叹。好容易捱了一年多。养得了尺把来长,将就可以辫起来了,心中十分叹喜,胡乱辫了。打开包里,看见那取来换了。又带上那块宝玉。无意中在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来,取来一看,却是年向紫鹃讨的那一面小镜子,就拿来一照,觉得自家模样儿,依然如旧。于是,整顿衣裳,出了茅庵,不辨东西南北行去。

  心中只盼遇见了人。可以问路。谁知尽着行去,偏偏一人不见。看看已经日落西山,也不知走了多少路,喜得脚力尚不见乏,回头看时,连青埂峰的影子也不见了。此处又不知是何所在。正在彷徨之际,猛抬头看见头上一块乌云,愈散愈大,不一惠便洒下雨来。急宝玉跺脚道:“今番坑了我也!这里四面都没有人家,往那里躲一惠儿呢?”没了主意,只得发脚跑。跑到前面。见着一个树林子,便急急的转入林子里去。他心中本望林子里,或者有了个人家,可以躲避躲避。到林子里时,抬头一望,虽然没有人家,却喜有一座破庙。宝玉此时如获至宝,连忙跑了迸去,只见这庙山门已倒,门下势难避雨的了,只得跑到殿上去。

  此时已是薄暮天气。这庙的四面,又围了些参天老树,把那殿上遮得黑魆魆的。宝玉来得匆忙,才跑至廊下时,便踢了一件东西,绊了一交。正要起来,忽的一声。脚下先站起一个人来。骂道:“是那一个忘八羔子没生眼睛的,踢你爷一脚!”宝玉正要向那人陪小心,忽听他的声音,十分耳熟,不觉定眼仔细看了一看。那人也细细的打量宝玉一惠,忽的走近一步,搂着宝玉道:“哎呀!我的祖宗小爷,你也有出现的一日了!奴才该死!”原来此人不是别人,正是跟随宝玉的焙茗。

  宝玉大喜道:“你为甚走到这里来?这里是什么地方?”焙茗道:“爷走子多少时,怎么还是这么着?自己走的什么地方,还不知道?”一面说着,往外望了一望。在这半光半黑之中,瞥见那东倒西歪的山门,不觉大惊道:“不好了!我睡胡涂了,怎么叫人家弄到言个所所在来。二爷,此刻是什么时候了呢?”宝玉道:“好胡涂小子!怎么连时候都睡忘了,此刻不是黄昏时分了么?”焙茗道:“不好了,我昨夜睡的狠早,怎么把今儿一天都睡过去了?眼见这是个破庙,没有人的了,怎么弄个火来才好。”想了想,喜火镰包还在身边,掏了出来,拿起火石乱打,迸了许多火星,只是那火绒燃不着。心中焦躁,不免四下里去摸索,摸到东边,得了一扇小门。推门进去,原来里面另是一个院落,还有两间小屋,屋里射出光来。焙茗喜道:“有了人了。”便跨进屋里去。只见一个老道士,蹲在地下烧火。抬起头来,看见焙茗,吓得“呀”的一声,躲到角子里去,口中不住的叫菩萨。焙茗诧道:“我好好的人,怎么叫起菩萨来?”那道士道:“你不是倒在廊下的仙童么?”焙茗没做理惠。必闻得那锅里透出一股粥香,骤觉得饥火中烧,巴不得拿来就吃。忽想起宝玉此时想也饿了,不如请了进来,同那道士要一碗吃,胡乱混过今夜再说。想罢出来。请了宝玉,一同进去。

  刚走到小门时,忽见一个人里面出来,擦身而过,一溜烟如飞的往外就跑。宝玉吃了一惊,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跟了焙到了那屋里,焙茗看时,那道士已不见了。走到里间一看,也是无人。宝玉此时有了光。看了焙茗一眼,吓了一跳道:“你这小子,怎么闹的这个样儿?”焙茗道:“腌臜么?”宝玉取出那小镜子,叫他去照。焙茗照了,只见脸上的尘垢积了有一分多厚,自己也觉得吃惊好笑。连忙放下镜子,四面去找脸盆、手巾,又去找着了水缸,也不管冷热,洗刷了一回。觉得身上也都是尘土,只得侻下衣裳去抖,一面骂道:“是那个八羔子作弄我的!”抖过了穿上,方找出碗箸来洗过,盛了一碗粥,伏侍宝玉吃。

  宝玉吃了一碗,便不吃了。又问:“这粥是那里来的?”焙茗道:“爷别管,吃了再说。”宝玉又问:“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焙茗此时饿的了不得,一面盛粥吃,一面说道:“自从爷不见了,家里的人,闹了个鸡飞狗走。上头呢,自太太起没有一个不是哭的。我们底下的人。是天天在外头混找。后来放了榜,爷中了第七名举人。”说到言里,忽道:“那时候闹的皇帝也知道了,下了旨意,叫各衙门一起访寻,已经出家了。太太起先信了,又到后来老爷回来了,认错了人。于是又叫找寻起来,京里是找遍了,近京一带也找遍了。又泒人分头到南边来找,我派到金陵。因为恐怕爷一时高兴,回南边府第住几时,故叫我来了。我入了金陵境内,天色已晚,城还有十多里,恐怕赶不上城门,所以到了一个什么玉霄宫投宿。那玉霄宫金碧辉煌,十分显焕,有一百多道士。他们就留我在厢房住宿。不知怎么一睡,就睡到这个时候,又怎么睡到这里来。那我可胡涂了。”一面说,一面吃完了粥。宝玉也是怔怔的莫名其妙,问道:“这个粥又是谁的,怎么这里没一个人?”焙茗道:“爷且别问这个。这里面有床铺,且进去胡乱睡一宿,明日好进城,回自己府第里去。”宝玉依言,焙茗便拿了进来。宝玉来到里间,只见窗下放着一个方桌,桌上横七竖八摆了几本书,就坐在旁边,顺手取过一本书来,要想坐着看书解闷。翻开来一看,是一本《封神榜》,放过不看。又取过一本,却是《绿野仙踪》,这些书都没有看头。又见那边用字纸,甚是古怪,摊开看,上面横列着“新闻”两个字。闻字旁边破了一个窟窿,似乎还有一个字,却不知他应该是估什么字了。底下却是些小字,细细看去,是一篇论说。看到后面,又列着许多新闻时事,不觉暗暗纳闷。拿了这张纸,翻来覆去的看了又看,也有可解的,也有不可解的,再翻回来,猛看见第一行上,是:大清光绪二十六人囗月囗日,即公历一千九百零一年肛月囗日,礼拜日。不觉吃了一大惊。

  要知惊的是什么?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入尘寰初进石头 懁往事闷看《红楼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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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且说宝玉拿了那张字纸儿,只管发怔,暗想道:我离了家到底有多少日子了呢?据这张字纸儿看来,一定是同那“京报”一般的东西。不过不是尃载阁抄,把外头的时事也载上的,自然也是按天出一张的了。看他这年月,竟然是自我离家之后,国号也改了。只恨我在那里混修之时,胡里胡涂,不曾记着日子。看他那年月底下,还有什么一千九百一年,这更不可解了。正在这里想着,只见焙茗笑嘻嘻进道:“爷请看!”是黄纸糊的小匣小,上面横写着“燮昌”两个字,反面是面的细细致致的一幅小画儿。要待打开他看时。却是没有盖子的。四面翻转看了一遍,原来是个套。把他推闰一看。里面装着好些小枝儿,一头还有一京红红儿的东西。便还了焙茗道:“这不过是小孩子顽的罢了。”焙茗接过来,取出一根细细的去看,口内自言自语道:“怎么个顽法呢?”说罢,拿起来把那红点子对着头上去烧。谁知才对到火上去。便豁的一声着了,倒把二人吓了一跳。宝玉道:“别弄了!管是个惹火的。”焙茗那里肯听,便道:“这一点点的小头儿,燃着了那火就那么大。我们把他一根根的都取下来,凑在一处,拿到院子里,放个火球儿顽。”面说,一面找了个钉儿,蹲在地下把那小枝都倒了出来,去刮那红点子。刮下了两个,再刮第三个时。不知怎的,拍的一声,那红点子自己着了。焙茗又惊又喜,宝玉也歪在旁边看见,说道:“快别弄,拿来我看!焙茗把小枝儿递上。”宝玉道:“匣子呢?”焙茗递了来。宝玉再看一遍,对焙茗道:“你看这套匣边上,这一面粗得狠,像是沙子做的。”那上面有几路红印子,不定这东西在这上面一擦,却把枝儿擦断了。宝玉道:“蠢才,轻点子呢!”焙茗再拿了一根,往上轻轻的划。划了两下,没有动静,再划重时,又怕断了。焙茗大喜道:“二爷真是圣明,叫奴才一辈子也不知道这么一来,就惠着了呢。”宝玉道:“快收起来罢,这是取火的东西。可轻着点,别碰了他。你看刚才把钉子刮了他,也刮出火来呢!”焙茗一面收,拾面道:“这个取火。比着火镰包儿,灵便多了。这回有了这个,不要那个了。”宝玉拾起一根着过的,仔细看了一看,只见那红京子烧成了炭,取起那套匣来,划了一下,便断了。想道:“二爷请睡罢。明儿家去,我还要赶回京去报喜信呢。”宝玉道:“我就在这床上胡乱睡了。你呢?”焙茗道:“爷别费心,我有睡地方。”宝玉便和衣躺下。焙茗道:“好歹侻了睡,小心着冷呀。”宝玉道:“此刻我比前头,不拘什,么都可以将就得。身体也好,不至于着凉的。”焙茗将门闭上,取了几把椅子,拼摆在门口,便躺下去宝玉道:“怎么这等睡法?”焙茗道:“怕爷再跑了,奴才可担不起呢!”宝玉笑道:“你放心,我再不跑了。”一宿无话。次日黎明,宝玉醒了,叫起焙茗,到炉子上去烧了京热水,胡乱洗过脸,主仆两个,便出门上路,仍人小门出去。外面原来是三间正殿,却是剥落一堪。两郎多已倒了,两旁神像,也七歪八倒。出得山门,回头看时,那敕玉霄宫的匾,还歪歪的在上面末掉下来。焙茗此时只觉得心神恍惚,想着:我投宿的玉霄宫,明明是一所雕梁画栋的,怎八一觉睡醒,却换了这个模样。一路上疑惑不定。宝玉是因为看了那张字纸儿的年月,心下十分疑惑,又不知此处是什么地方,只得信步行走。走了四五里路,走到一个小小村庄,见一个老儿,正携了农具行来,焙茗便向前问道:“请教老丈,我们到金陵城里去,从那里走?这里是什么地方?”那老儿道:“这里叫做'无为村’也是金陵管。你们要进城,只往东去,不上十里,就到了。”焙茗谢过老儿,同着宝玉向东而去。慢慢的有了人家起来。一时进了城,宝玉道:“城是进了,那里是咱们家呢?”焙茗道:“爷放心,咱们家是赫赫侯门,一问就知道了。”说罢,便拉着一个走路的人,问他:“荣国府在那里?”那人回说:“不知道。”宝玉道:“这些走路的人,那里知道。你倒是到店铺里去问问罢。”焙茗依,言问了几家店铺,也昃不知道。宝玉不觉纳闷,暗想道:“里莫非不是金陵,是我们走错了路么?焙茗道:“走了半天也乏了,爷看见那茶馆么?多少人在那里吃茶呢。爷何不也进去喝碗茶,歇歇再走。”宝玉点头应允。

  拣了一家洁净茶馆进去,拣了个座,焙茗另在一边也拣座儿坐了,茶博士泡上茶来,宝玉慢慢的品茶。因想:焙茗问了半天,没有一个人知道,总是他口齿不令俐之故。自己在街上,又不好逢去问,此时正好借吃茶为台,得便时,亲自问人。坐了一惠,只见隔上又来了一位茶客,举止斯文,暗想:这个人,或可以知道,不妨试问一声。因立起来,对那人拱拱手,问道:“失路之人,请问一声,不知老兄可肯指教?”那人也连忙起来招呼,一面说道:“这问路的事,是知道的,无有不说,何消多礼。”宝玉道:“我要到荣国府,不知从那条街上去?”那人听说,把宝玉上下打量一番,说道:“此话怎讲?”那人道:“我只知有一个宁国府,却不知有荣国府。”宝玉喜道:“老兄不知道,我们本是一家,找到宁国府,先趁子轮船到芜湖,然后或雇民船,或雇牲口,自然可以走到。怎么在这里南京地方,就问起来呢?须知道宁国府,我问的是宁国公,荣国公的府第。”那人摇头道:“不知道,不知道。”玉还未答言,焙茗在旁插嘴道:“爷别理他。咱们贾家的门第,南京、北京,那个不知道的?他既然不知道一定是个村汉子,再问也没用。”那人听了,也不做理惠。焙茗大自言自语的道:“像刘老老,他还是个女人,也惠找到咱们家去。咱们南边的府第,自然也不输给别人,就没有人知道,可也是一桩怪事。”那人听了,怔怔的看了玉一眼,又看看焙茗,回头向宝玉道:“没甚什么说,你老兄既然不知道,使罢了,我回问别人。”那人道:“刚才听你们说的,莫不是要问那《红楼梦》上贾宝玉他家么”宝玉叹喜道:“正是,正是!但是什么《红楼梦》,我可不懂。”那人道:“你可9是看小说看呆了。”又笑道:“你要问他家,还是要看贾玉呢?”还是要看林黛玉呢?”宝玉道:“只我便是贾宝玉。”焙茗在旁插嘴道:“我们二爷现在当面,你为甚提名叫姓的起来,好没道理!”那人怔了一怔,指着焙茗问宝玉道:“他又是谁?”宝玉道:“他昃我身边的小焙茗。”那人抬头看了看天,又揉了揉眼睛,道:“不好了!我今日不是见了鬼,便是遇了疯子了。”正说着,郼边又来了一个少年,那人见了,便招呼入座,说道:“我常说你们年轻人,不要只管看小说,果然有看小看出笑话来了。前头我看见一什么笔记上载着一条,说是有了《西厢记》思慕双文颜色,致成相思病的。我还他不过设言劝世的罢了,谁知……”说到这里,用手指着玉道:“这个人,竟自称是贾宝玉起来,口口声声,只问什么荣国府、你道不是看《红楼梦》看疯了的么?”那人只管高谈阔论,引的旁边吃茶的人,一个个都围过来,对着宝玉观看。看得宝玉没意思。赸赸的起来,叫焙茗开了茶钱,走出了茶馆。

  因对焙茗说道:“我本来就有点惚,听了那人的话,越发恍惚的加了一倍。看来,我们家是一时找不着的了。不如先找个下处,再商量罢。”说着,二人找了一家客寓,拣了个洁净房间住下,还要张置备行。李焙茗先到里间,铺好了宝玉的卧榻,然后自家把外面半间收拾起来。宝玉叫焙茗出去买点纸、笔、墨之类,回来应用,焙茗答应了出去。一会儿买了些文房四宝回来,又顺带买了些茗碗茶铛之属。宝玉在家时,享尽了膏粱文绣、粉腻脂香之福,出家时,非但与木石居,与鹿豕游,并且是耳无闻、目无见的。不知过了几世,历了几劫。此时自见外面粗使的东西,却也小巧玲珑,不觉把玩了一番。忽又想起在茶馆里,遇见人,说什么“红楼梦”,想是一部小说。他又说我看《红楼梦》看疯了,以自称贾宝玉。我明明是贾宝玉,我何尝知道什么《红楼梦》!想当年,我和甄宝玉同了名字,同了相貌,已是奇事,难道那《红楼梦》上,竟有和我同姓、同名的么?倒不可不看看他内中是个什么情形。想罢。便提笔写了“红楼梦”三个字,叫焙茗到书坊里去买。不多一惠,买了回来。宝玉见有一尺来高的一部书。也不及细看全文,先取了第一本,要看个回目。谁知却是一本略画。见了那些人名。先就暗暗称奇。胡乱翻了一遍,翻到末后,才是回目。便逐回的细看,心中又是惊疑,又纳闷。逐回看过了,才看正文。一心只想看贾宝玉的事,郼不相干的闲文,便胡乱看过,只拣要紧的去看。越看越是心神不定。看了书上事迹,印证我今日境遇,还似做梦。不觉越想,越想越看,那心神越觉惝恍。忽见焙茗笑嘻嘻的进来道:“爷猜这东西值得多少钱呢?”

  不知焙茗拿来的是什么东西?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听芳名惊心增惝恍 尝菜满腹诧离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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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却说宝玉正在彷徨彷佛,忽见焙茗走进来,手里拿着在庙里看见这黄纸匣儿,笑着要宝玉猜值多少钱。宝玉并不理他,只管出神。出了一惠神,一面看书,巴不得一时之间,把全书完才好。所以看得废寝忘餐,犹如赶工课一般。比从前赶工课应付他父亲还利害。看了两个半天,一个全夜。把全部看完了,还在那里呆着脸出神,不茶不饭。焙茗没了主意,只道他前那个呆性发作,不然就是犯了那回失了宝玉的毛病了。此时姑娘们没有一个在他身边,这便如何是好?一连几天都是如此,心中益发没了注意。只得忙着到外头去打听荣国府。差不多把一个南京城里都找遍了,却那里有个影子?

  一日,便来回宝玉说道:“咱们住在这里,终久不是个事,不如且回京里去。老爷太太也盼望狠了奴才的初意,本想找到这南边府里,多泒几个人送爷进京。此刻既然找不着,只得就是奴才一个人伏侍爷的了。”宝玉道:“我心中恍得狠,就像没了主的一般,只怕进京也见不着众人的了。”焙茗道:“爷为甚说这不吉利的话?爷这回进京,老爷太太不知欢喜得怎样才好呢。奴才在二门上,听得里面老婆子说,爷出门的时候,二奶奶己有了喜了。这回不定早已生下小爷了,爷这回进京,还要准备着当老子呢?”宝玉啐了他一口,道:“少嚼你的舌根。你到账房里,叫他们代雇个牲口,或雇个船,进京罢。”焙茗答应着去了。

  不一会,带了客寓账房的人来,焙茗先回道:“回爷的话,他们说进去,用不着牲口、船只呢!”只见账房的人道:“老爷们想是内陆里来,不知这沿江沿海的风气。此时进京用不着按站走的了,只要趁了轮船,先到上海,由上海再趁轮船到天津。由天津进京,是有火车的。跨上车子,不一儿就到了京了。方才贵管家来说要雇牲口,或雇船只,这不是舍逸就劳,舍易就难了么?”宝玉道:“不知这轮船有多有多,大坐多少人?”账房的人道:“我也说不出他有多大,罢,罢,快别说了!”凭他多大的船,坐了几百人,不要挤死了么?我们爷挤不惯。”房的人道:“管家有所不知,要是坐统舱呢,那是说不定要挤的。坐弓房舱,就好得多了。倘是坐了舱,那就坐了大菜间,吃的是国大菜,一路上有细崽招呼。只怕在家里,也没有这等舒服呢。”宝玉又问:“轮船是几时造出来的,什么叫买办?什么叫细崽?”账房的人暗想:然没有见过,也该听人说过了,这两个人非都是呆子?只得把轮船的来历,及买办、细崽的职役,略略告诉一遍。焙茗道:“我却不信!那么大的船。只怕撑篙打桨,也不叫轮船了。”宝玉:从前我怡红院中,有一个小小的西洋自行船,不过是个陈设的顽意罢了。并且虽有自行之名,却不能行动。此刻怎么闹出这么大的来了?不要管他,且坐他一回,左右长长见识也好。想定了,便对账房的人道:“那么说,我们就坐轮船罢。但不知可有一直到天津的轮船没有?要是有就更好了。”账房的人道:“没有的,总得要先到上海。但不知你还是要坐房舱,还是要坐舱?”宝玉道:“你说的什么大菜间最好。我们就坐那个。”账房的人答应了,问几时走。宝玉道:“那轮船可是天天赶来回吗?”账房的人道:“那里能够!不过,天天总有船就是了。随便那天,都可以走得。”宝玉道:“那么,就明天走罢。”账房的人,又问了到上住什么地方,有人招呼?又说:“我们同上海长发栈是通的,如果要住时,这里有人招呼。”又应酬了几句,方才别去。闲话少表,且说到了明天,宝玉准备起身。焙茗收拾过行李,吃过早饭,雇了一匹牲口,宝玉骑了,焙茗跟着,又雇人挑着行李,一行人出城,来至江边。这天恰好是招商局的下水船,就先到招商局万船上歇下,开了个房间,坐着等候。客寓里泒有伙友来招呼。一回儿听见远远的一缕浓烟,烟下是一只船,缓缓而来。不多一刻,就走近了。宝玉向那客伙友道:“我们就坐这个船么?”伙友道:“正是。”说着,那船更走的近了。船边现出:“这就是这个船的名儿。”宝玉暗想:船也有个名字,真是闻所未闻了。一面想着,只见那船一直去,并不像是要靠拢来的样子。暗想:“这是什么意思呢?”谁知那船走下了好些路,方才绕一个大圈,回过头来,渐行渐近,一惠就靠到万船傍边来了。登时人声嘈杂起来,伙友招呼了行李,带了宝玉、焙茗,跟着在人丛大挤了过去,上了一层楼梯,进了大菜间,点交了行李,便匆匆的去了。一惠又带了一个人来道:“这是我们寓里的伙计,尃在船上招呼客人的。到了上海时,只要把行李交给他,没有误事的。”宝玉便问那人贵姓,那人道:“这是我们寓里的伙计,专在船上招客人的。到了上海时,只要把行李交给他,没有误事的。宝玉便问那人贵姓,那人道:“我敝姓包。因为招呼得客人,颇为妥当,多客人们送我一个绰号,叫做'包妥当’。有事时,只叫人到统舱里去叫我就是了。”说着,送来的伙友便辞了去。一惠儿,船开行了。

  宝玉走出舱面,要望江景,只见船上所有之物,都是生平未曾经见的。那包妥当在旁边扯七扯八的,和宝玉谈天。宝玉便指着那不曾见过的东西去问他。如舢板、太平水桶、救命圈、转舵机器之类,都问了。又到机器舱的窗上望了半天。觉得乏了,便回房歇息。包妥当见宝玉翩翩年少,打量是个风流人物,便把上海的繁华富丽,有的没的,说了一大套。慢慢的又说到风月场中去,说上海的姑娘,最有名气的是“四大金刚”。宝玉笑道:“不过几个粉头,怎么叫起他金刚呢?”包妥当道:“我也不懂,不过大家都是这么叫,我也这么叫罢了。这'四大金刚’之中,头一个是林黛玉。”宝玉猛然听了这话,犹如天雷击顶一般,觉得耳边轰的一声,登时出了一身汗,呆呆的坐在那里出神。包妥当还在那里滔滔而谈。后来见宝玉出神以为他冷淡了,便搭赸着辞了出来。这里宝玉被他一句话,只闹得神魂无定,心中不知要样才好。又是气忿,又是疑心。气忿的是林黛玉冰清玉洁的一个人,为甚忽然起这个句当来?疑心的是记得林黛玉明明死了的,何以还在世上?莫非那年他们弄个空棺材来骗我,说是死了,却暗暗的送他他回南边去了不成?心里左想也不是,右想也不是,不禁烦躁起来。

  烦躁了一惠,方欲出去望望,只见一个小子捧一个方盘子来,在盘子里拿出几样东西,摆在桌上,说是请吃饭。宝玉走至桌边。坐下一看,只见摆着一个白瓷盘子,盛了半盘汤,一把银白铜匙,还有松糕似的东西。前面一个白铜架子,放着几个玻璃瓶儿。宝玉只管看着他出神真是莫名甚妙。呆了一惠,拿起铜匙来,喝了两口汤,觉得味儿还好。便一口一口然而为什么却拿盘子来盛汤?真是千古奇闻的事。想来他们的酱小菜,倒要用碗盛的了。不知不觉喝了一半,放下铜匙,那小子便过来收了去。宝玉又觉得奇怪,饭还没有拿来,为甚倒把汤拿去了呢?并且没有二样菜,真是奇绝。正这么想着,那小子又拿一个盘来放下,又放下一把小刀,一把铜叉。这铜叉的形象,也是说不出来的古怪。再看那盘里时,却是一块鱼浇上些似汤非汤、似汁非汁的东西,颜色倒雪白。又没个筷儿,正不知如何吃法,难把这叉子叉着,往嘴里送么?旁边那细崽见他发怔,便走近一步,指着玻瓶道:“这是辣酱油,这是鱼油。”宝玉道:“你给我舀上些。”那细崽果然代他舀上些。宝玉便拿起叉来,叉了一块吃了。觉得还便当,一刀一叉的运用起来。吃过七八样,细崽收了。送上一杯茶,却用一个小瓷盘托着,还有一把茶匙。瓷盘里有两块雪白东西,方方儿的,比骰子大好些,看了也不懂。拿起茶来呷了一口,皱眉道:“太酽了,涩了。”细崽又递过一个小瓷瓶儿,问道:“吃牛奶么?”宝玉点点头。又问:“要糖么?”宝玉也点点头。只见那细崽把那两块白方的东西丢在茶里,拿茶匙调了几下,便都化了。宝玉才知道那个是糖。细崽调罢了,又搀上牛奶。宝玉再呷一口,便觉不涩了,慢慢的呷完,细崽收了去,又来收拾桌子。宝玉暗想道:“吃大菜,来是这个样子的,但是吃了半天,却一颗饭也没有。那两块松糕似的,不知是什么东西?我却没有动他。此时吃饱了,不免到外面去走动走动。只见包妥当笑嘻嘻的走来问道:“偏过了。”宝玉道:“你们统舱里吃什么饭?”句妥当道:“不蒙你老人家说,我承这里账房几位先生照应,是在房吃的饭,还算好。在统舱里吃饭,实不象样呢。茶房们扛了一木桶饭来,众人便过来抢吃,也有拿脸盆盛饭的,也有拿筐子盛饭的,又没有菜,要吃菜时,要自家身带来。你老人门的日子少,见的也少。我们常来常往,是见惯的了。你老人家吃的大菜好么?这里的外国大司务,是宁波人,做得好菜。管事的姓李,招狠好的。你老人家过他么?”这包妥当只管滔滔不断的信口开合,猛不提防,头上“呜呜”的一声怪响,倒把宝玉吓下一跳。

  要知是什么声响?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慧神暪下问启新知 呆霸王酣酒呈故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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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却说宝玉正和包妥当说的高兴,猛听得头上“呜呜”的一声怪响,吓了一跳。包妥当道:“到了镇江了。”宝玉正要问时,又听得“呜呜”的响了两下。宝玉道:“这是什么东西在那里叫唤?”句妥当笑道:“这是放汽筒,因为到了码头,招呼前面小船让路,以免碰撞之意。”宝玉这才明白。包妥当又指给他看,这边是焦山,那里是金山。此时已经入黑天气,远望镇江万家灯火。一惠儿靠了万船,就听下面人声鼎沸起来。宝玉回头忽见自己住房亮了,说道:“没看见人进去,这个灯是谁点的?”包妥当笑道:“这是电气灯,不用人点,自亮自灭的。外国人真是巧心思,这都是他做出来的。”宝玉道:“正是。要问你,刚才我看见两个人,那打得异样的,不必说了;那副面目也狠奇怪,黄头发,黄胡子,绿眼珠子的,可是外国人?”包妥当道:“此刻我见那两个,想来也是西洋人了。他们到底有翅膀么?”包妥当道:“那里人惠长出翅膀来呢。不过他们画的画儿,多有画出翅膀的,说个还是他们的菩萨呢!”宝玉笑了笑,又道:“那两个外国人在船上做什么?”句妥当道:“这是驶船的。还不止两个呢!总共有五六个。”宝玉道:“这个船是外国人的么?”包妥当道:“这是昭商局的船,是中国的。还有那'怡和’、'太古’两家,便是外国的了。”宝玉道:“既是中国的船,为甚要用外国人驶?”包妥当道:“中国人不惠驶呢。”宝玉摇头道:“没有的话!外国人也不多两个眼睛,也不多两条膀子,有什么不惠的?不学罢了。”包妥当道:“只怕心眼儿不及他呢。”宝玉道:“但凡是个人,心眼儿总是一样的。不过有一种人被一种嗜好迷住,不得开罢了。还有孔子说的:'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那里有学不惠的学问呢?咱们不赶早学惠了,万一他们各咱们不对起来,撒手不干了,那就怎么好呢?这么大的船,不成了废物了么?”正说着时,只见焙茗笑嘻嘻的走过来,递一个小匣给宝玉道:“这又是一个样儿的,心咱们头回看见那个大些。头回那个,三个公一匣,这个要化四文。我才在底下买的,给爷瞧。”包妥当一看,原来是一匣猴牌洋火。便笑对焙茗道:“这是洋火呀!你没见过么?”焙茗道:“我头看见的匣子,比这个小,那小棍上,是黏着红点子的。”宝玉道:“气擦一枝瞧。”焙茗擦了一枝。宝玉道:“这个擦起来不响,着得比个快。”又问包妥当道:“这东西也是外国人做的么?”包妥当道:“前是外国来的,这个是日本来的。听说还是中国人在那边迼起来的。此刻算他最好,销路也大。有人说,他一个礼拜,要造一万箱,每箱可以赚一元银呢。”宝玉道:“一箱有多少呢?”句妥当道:“这可考住我了,销路也。大有人说,他一个礼拜,要迼一万箱,每箱可以赚一元银呢。”宝玉道:“一箱有多少呢?”包妥当逆:“这可住我了,多少我不得而知。那箱子大约有半个八仙桌子大罢咧。”宝玉道:“那个小匣子的呢?”包妥当道:“那是上海做的。'有燮昌’、'华昌’、'烈昌’好几个牌子呢。”宝玉道:“中国人做的,还是外国的呢?”包妥当道:“是中国人做的。此刻汉口、湖南,也有人做了。”宝拍手道:“是不是呢!我说没有学不惠的事情。这么个小巧东西也学惠了,那驶那里有学不惠的?房里去坐罢!这惠有点了。”此时船已开行,两个同到房里,又谈了一惠,包妥当别去。一宿无话。

  次日清早起来,洗过脸,细崽送过一杯茶,又是两片松糕似的东西,旁边抹上一块黄澄澄的像是猪油;又是一个盘子,放着两片火腿,两个半生熟的鸡蛋。玉不像昨天那样忐忑了,拿起刀叉吃了,又喝了茶。又出来闲望一回。包妥当又走了来,说道:“你老人家起来好早!这回船走的快,上十点锺就好到上海了。”又闲谈了一惠。又带着宝玉到下房舱、各处看一遍,仍复上来。

  不一惠,已到吴淞口。包妥当按着旗式,指给宝玉瞧:“这是英国兵船,这法国兵船。”宝玉吃惊道:“这么大的兵船,么打仗呢?”包妥当道:“利害着呢!我没见过。听见说,那种大炮放起来,打好几十里呢。”宝玉道:他们的兵船,为甚到咱们家来,唑道咱们打仗么?”包妥当又指着两道:“这是'海筹’,这是'海容’,都是中国的。”宝玉道:“是不是呢?你昨儿说中国人心眼不及国人,学不了这个。怎么兵船又中国人驶的呢?但是这个船么要用外国人驶,我可不懂了。”包妥当道:“是,是。你老人家明见。”宝玉沿路眺望,包妥当指点道:“那里是纱厂,那里是布局,那里是自来水厂。”正说着,只见一缕浓烟,远远如飞过去。包妥当道:“那是火车。”宝玉道:“也是用机驶的么?”包妥当道:“宝玉拍手笑道:“果然。我到了船上来,就想着水上有了这种船,陆上也该有这种车才对呢。”

  谈谈说说,船已傍了码头。船已了码头。包妥当代招呼着行李,雇了东洋车。送玉主仆两个到了长寸。拣了估洁净房间,焙茗设好了,自在外半安息。一惠荼房开上饭来吃过。包妥当进来道:“你老人家要多住一两天了,这两天没有天津船开。有一只'保定’,要到大后天才开呢。”宝玉道:“户么把个地名做了船名这倒别致。”包妥当道:“'太古’的船,都是取的地名。”宝玉道:“招商局有船到天津吗?”包妥当道:“有。”宝玉道:“招商局有到天津吗?”包妥当道:“好,好,那么你老人家就等'祈裕’罢。'新裕’这个船,是天字第一号的好船。现任两广总督李鸿章李中堂还赞他呢。你老人家索性等他罢。在这里上海多顽两天也好。对不住,我还有点小事,少陪了。”说着,告辞去了。

  剩了宝玉一人,独在内房,甚是寂寞,要想出去逛逛,又苦于不识路。无可解闷,只得又拿起《红楼梦》来看。把头回不甚经意的地方,都补看了。但是,不看犹可,一看了,便心神仿佛,犹如做梦一般,自家也说不出那个情景来,闷闷昏昏的过了一天。吃过冕饭,掌上灯,躺了一惠。只听得街上仍是车马纷驰,闹的睡不着。正在无聊之时,忽听得隔壁房内一阵跺脚、拍桌子的声音,又听得有人大骂:“忘八羔子!瞎了你娘的眼睛,洒了你爷一脚的开水。”听得这声口好熟,好像是个熟人。然而仔细想想,生平却没有这么一个撒村的朋友。忽又听一阵大骂,一阵脚步声响。连忙起来,走到外间,只见焙茗已在门口观看。宝玉看时,那跑的人已经跑过了。却是一个荼房在头里跑,一个赶着要打。焙茗道:“这赶的人十分面善,不知是那一位爷却想不起来。赶出来看时,他又跑出去了。”焙茗想了一想道:“哦,是了!是薛大爷。”宝玉听见,便外去看。走到楼梯旁边,只见一个人,按着一个茶房乱打。仔细一看,正是薛蟠。因叫道:“不要打了!有故人奉访。”

  薛蟠抬头一看,怔了一怔,道:“咦,宝兄弟,你也跑上海来了?好,好,咱们违教好久了。”一面说,一面过来拉手。玉觉得他满容,说起话来酒气扑人,知他又喝醉了,拉着他到自己房里。焙苔迎面请了个安。薛蟠笑嘻嘻的道:“好,好小子,还跟着你二爷呢。”走到里间,抬头一看,这屋里一点儿陈都没有,怎么住得下!我可不坐了。来,来,你到我那边瞧瞧去。”不由分说,拉了宝玉就走。

  走到隔璧房里。只见满眼红光。原来四璧用大红底金花的花的花纸糊了。墙上挂着穿衣镜、自鸣锺;桌子上棋七八摆了许多不大认识的东西。薛蟠让宝玉在床上坐下。宝玉看那床时。又是不曾经见的,拉了宝玉就走。宝玉看那床时,又是不曾经见的,用细竿儿支起来,那帐也另是一个样子。宝玉坐下,因问道:“好多日子不见了,是几来的?”薛蟠道:“我还没问你呢。你老子都说你做了和尚了,怎么又跑到这里来?你到底做了几年和尚,几时还的俗?”宝玉道:“我何尝做几年和尚!不过打了一惠儿的坐,就想着家,要回去。偏偏辫子没了,所以养了一年多发才出来。昨天动身,今天到的。这个就是我的经历了。”薛蟠道:“好奇怪!我自从闹事之后,就没见着你了。后来遇赦回来,没有过得几天,就和我妈拌了嘴,是我赌了气,约了几个朋友,带了酒菜,到锦秋墩去逛陶然亭。谁知吃醉了,就在那里睡着。也不知睡了多少时侯,及至醒来,却是倾盆大雨。那些朋友都不见了,却另有一伙人在那里避雨。那雨又下个不止,慢慢的就同那一伙人说起话来。谁知他们都是到南边办货的。我回头一想,我和妈赌气出门时,便打算不回家去,所以把几十两金子,百把颗珠子,带在身边。此时正合我意,6就和那行人打伙儿出京。好怪的事,我只睡了一觉,不知什么时候,做出了那个什么火车儿,机灵得狠,跨上去坐了。吱溜的一下儿,就到了天津卫。还坐了什么火轮船,三就到上海。这个地方好得狠,我这两年,贩些货,狠赚钱。只有前回贩些书,折了本。此刻的书,还没销完呢。”宝玉听到这里,忽然想起一件事来,道:“我拿一样东西给你看,你等一等。”说着,去了。

  不知宝玉要拿什么东西给薛蟠看?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求知识借新书 瞎忧愁纵谈洋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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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却说薛蟠见宝玉匆匆去了。只当他拿什么好东西去;等了一惠,只见宝玉来了,焙茗跟着,奉了一函书放下。宝玉抽出一本道:“你看这部奇怪么?薛蟠接过,只看了一看,便往桌上一撂,道:“言个人的东西,你也拿来我了;只怕你也不见好看。”宝玉道:“我看了他,就要精神9方起来。想着又像是隔世的事;再想想,又像昨天的事;再看看他,就犹如我自己的日记一般。并且有许多我不知道的事,也被他载了上去。到底不知这曹雪芹是什么人?”薛蟠道:“你还问他呢!提起他来,我就恨透了。多早冕我见了他,给他一顿好打。”宝玉道:“又恨他做什么?”薛道:“我无意中把'唐寅’念了个'唐黄’,他也姶我载上了,叫人家怪臊的。怎的不恨他!”说罢,抬头看了看自鸣锺,道:“只得九点锺,宝兄弟,我同你外头逛逛去。”宝玉道:“别胡闹了,时候不早了,咱们许久不见,他该痛快的谈谈。你既然比我先到两年上海,这上海的风土人情,想来也熟悉了,何妨告诉我呢。”薛蟠道:“这个叫我那里说起呢?”宝玉道:“你只拣要紧的,说点也好。”薛蟠拍手道:“我说出来,你可别不信。”宝玉道:“这是我央及你的,如何不信?”薛蟠又拍手道:“我老实告诉你:这里上海与别处不同,除却跑马车、逛花圆、听戏、逛子,没有第五件事。纵使有,也不过是附庸在这四件事上头了。”宝玉笑道:“我问的是上海的风土人情,你却说的是你自家的行。”薛蟠跳起来道:“你不信,我明天起,和你痛痛的逛他两个月,你看是这样不是!”宝玉并不答言,叫焙茗把《红楼梦》旧拿回去。薛蟠道:“几年不看见,怎你就变了一个人,居然把书当宝贝起来。薛蟠道:“几年不看见,怎么你就变了一个人裾然书尚宝贝起来。言混帐书,什么看头呢?”宝玉道:“我看了狠以为奇怪,所以拿来给你瞧,谁知你倒先看过了。”薛蟠道:“奇怪的书多着呢!我起先贩的时候,向行家取了许多书样,以便定货。后来没用,我就把他钉了四大箱。明儿我一总拿来送给你。”宝玉欢喜道:“我正要看书呢!”但不知你什么书?要是周秦诸子同那经史等书,是我都看过了的,那个我就不要了。我只要晚近的书才好。”薛蟠道:“我也不知什么晚近、早近,你明儿拿去看了,就知道了。拣要看留下,不要看的撂下就是,左右我是没用的了。”宝玉喜之不尽。再谈了几句,便自回房。一宿无话。次日,宝玉一早起来,梳洗过了,便去寻薛蟠要书。走到他房门首看时,却是锁了。暗想:为甚大清早起,就出去了呢?得独自回房,闷闷的坐着。等到九点锺时候,只听得一阵嘻嘻哈哈,薛蟠闯了进来。嘴里嚷道:“宝兄弟,我惦记着你,今儿早点回来。”宝玉道:“你一早往那里去了?”薛蟠道:“我何尝一早出去。是你昨儿晚上走了,我一个人闷得慌,就到外头去逛了一宿。来,来!还是到我儿去。”说着拉了就走。茶房己经代开了门。,二人进内坐下。你先看看这个东西。”一面说,一面搬过一个匣子来。揭去了盖,只见里面装着一段光溜溜的圆铁,旁边又装着两个小子球儿。正不知是什么东西,有甚用处,又见薛蟠取出一个纸筒儿,在里面倒出一黄澄澄的筒子,套在那圆铁上面;又取出出一个喇似的东西,也装上头;然后按上一个把儿,用手扳了几扳,忽见那两个小球儿,飞也似的转起来,那圆铁也慢慢的转动,忽然那喇口放出一种怪声音出来。薛蟠道:“你听,你听。”宝玉侧着耳朵去听,一惠镯鼓,一惠丝竹,一惠儿又像曲子,忽的一惠住了。薛蟠笑道:“可听出来这是什么曲子?”宝玉摇头道:“不知道。”薛蟠笑道:“你见的巧东西不少了,可见过这个?”宝玉道:“没见过。”薛蟠道:“这叫留声器。把曲子唱一回到里头去,就可以一回一回的放出来。那怕放出来。那怕放一千回、一万回,也不错一点的。你说这东西巧不巧?”宝玉道:“这东西有什么用处?”薛蟠道:“有什么用处,不过听听子罢了。”说着,吊要去弄那机器。宝玉道:“你且别弄,我听得他不像人声,又不像畜声,怪讨压的。化了钱买这个顽,真是无味。”薛蟠道:“单这机器要多两银子,还要别外配蜡筒呢。”宝玉道:“这是那里买来的?”薛蟠道:“这是洋货铺子里买来的,是西洋货。”宝玉拿起一个蜡。筒端详了一道:“拿这没用的东西来买钱,居然也有人买,或者有甚要做凭据的说话,也说在里面。”宝玉道:“来如此。人家好好有用的东西,你们却拿来这样顽法,也算得暴殄天物了。”薛蟠道:“你怎么忽然变了个迂人!我又不曾病的要死,说什么遗嘱?至于要做凭据的话,就立了契约了,又何必用他呢?不过要听个把曲子顽顽罢了。明儿再到北边去,我还要多带两个去给们解闷呢。”宝玉正要答话时,听见一个人,拿了一张纸进来,在靠房门口的椅子上一撂,就走了。薛蟠赶着过去,拿在手里观看。稍为过一过目,就递给宝玉道:“这是今天的报纸,你瞧!宝玉接在手里一看,就是头回在那破庙里看见的东西。忙去看他那头一行时,是刻的“大清光绪二十七年二月十二日”。心中暗暗想道:惭愧!我今天才知道了日子了。再底下时,却也是“一千九百零一年”,未免行又是不解。只得请教薛蟠。薛蟠道:“巧得我和洋行里打过交道,不然倒叫你问住了。这是外国耶稣纪元的正法,他们的耶稣降生到今年,是一千九百百零一年。”宝玉道:“他们是几天算一年呢?”何以我看见一张光绪二十六年的也是一千九百零一年呢?”薛蟠道:“他们也是十二个月一年,不过我们冬月,是他的正月。你看见的。只怕是去年冬月以后的日子罢了。”正说话时,茶房进来问开饭。薛蟠看了锺道:“只十点半锺,早着呢!并且也不要开了,咱们外头吃去。”宝玉又问他要书。薛蟠道:“你好性急!”来,来!我给你要书去。”说罢,拉了宝玉出了房门,回身上了锁,走过玉的房门,又对焙茗道:“开了饭来。你只管吃,我给你二爷外头吃去。”焙茗答应了,走近宝玉一步道:“太太在京给我的几两银子盘费,在南京的候,拿出来使用,谁知都发了黑了,折耗了许多。一路做盘费来,此刻没的用的了。请爷早打主意。”薛蟠道:“呸,好小子!小心点!别又把咱们爷挤丢了。”薛蟠也不做理惠,拉了宝玉下楼。走到账房,交代道:“我头回寄在底下的货箱,内中有四个不别号的,叫人给我账房回话,拉了宝玉往外就走。宝玉道:“你且慢着,到那里去呢?”薛蟠道:“走着再说。”出了栈门,靠着河沿上往西走去。

  那宝玉是生平未经过这样的地方,举目所见,多是生平目所未睹之物,未免的指问。薛蟠道:“这是什么出奇。你欢喜这些东西,我带你去看个饱。”说着一走到棋盘街,到两间洋铺去看。薛蟠办过两年货物,四此洋货铺多是认得的,不免烟茶招呼。听说宝玉要看东西,只当是办货客人到了,于是八音琴、留声机器、表儿都摆了上来。开了机器。甚至于小孩子的耍货也取来,列满前。罗宝玉也逐一看了。

  看过两家之后,薛蟠便嚷:“俄了!咱们先去吃。”恰好门首有两东洋车,蟠跨上去就坐,叫宝玉也坐了那一。两个车夫,飞的跑起来。谁只得一盏茶时,才转了一湾,薛蟠便喝叫:“住了。”随手手开发了车钱,拉了宝玉走进一家去。一面上楼,面说道:“这是'一家春’大菜馆,著名的老字号。我请气尝尝。”说着,上去拣了座位,要过请客票来,央宝玉道:“我怕写字。你代我写写罢。”宝玉道:“写什么?”薛蟠道:“梅开洋行,请柏耀廉,你只填上就是了。”宝玉道:“写什么?”薛蟠道:“这柏耀廉是什么人?”薛蟠道:“就是这梅开行的买办,不过上头要用什么东西,发了钱,叫他去买,还是个二等奴才。”薛蟠不等说完,便抢着道:“不,不,不!这轮船洋行买办,和咱们家的大样,体面狠,靠这个发财的多着呢。今年一个洋人,叫做环梅来,所以相识了。”宝玉道:“你说起洋货,我又要发烦了。我今天看了那些东,不知怎的就愁气恼,一齐都看到心上来了。”薛蟠道:“这个为什么?”宝玉道:“我在街上走了一趟,看见十家铺子当中,倒有九家买洋货的。我们中国生意,意是没有了。”薛蟠诧异道:“奇了,奇了!怎么你也谈起生意经来了。”宝玉道:“我不是忽然要谈这个。我想国人尽着拿东西来给中国人,一年一年的,不把中国的钱换到外国去了么?”薛蟠道:“我说你又呆性发作了。此刻万通商,怎么誁得这话呢!”宝玉道:“通商互市,古来就有的,不是此刻才有。但是通商一层,是以我所有,易我所无,才叫做交易。请问,有了这许多洋货铺子,可有什么土货铺子做外国人买的么?”薛蟠怔了一怔道:“这倒没有。”宝玉拍手道:“是不是呢,你想可怕不可怕?”薛蟠忽然拍案道:“有了,咱们中国的丝、茶两宗,营销到外国去不少呢!”宝玉道:“只怕他们没有这漾东西,这就是以有易无的道理了。但虽然是交易而退,也应该运该些有用的来。比如刚才所见的什么八音琴咧,留声机器咧,那都是亳无用处的东西,不过是个顽意罢了。他拿了来,还要大价钱。这又不是少不了的,你又何苦去买一套呢。”薛蟠道:“你不知道,此刻这东西,销十得狠呢。咱们为甚不学着自己做。”正说到这里,细崽来报说:“客到了。”只见外面踱进一人来。未知此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 翻册籍自讶过来人 避喧嚣偏逢醉酒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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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却说当下的来客,正是柏耀廉,彼此招呼过了,薛蟠便认点菜。耀廉点了,交给细崽。

  耀廉穿的一件海虎绒马褂,宝玉看着不识货,又不便当面去问,只在肚子里纳闷。耀廉又在里掏出两枝吕宋烟来,递与薛蟠、宝玉。薛蟠接过便取火去吸,宝玉只放在旁边,听他两个谈些定货的话,又谈些嫖界上的新闻。宝玉半懂半不懂的,只是默然不作一语。少顷,送上汤来。宝玉在船上已经吃过一次的了,此时看着他二人的样吃起来,也不分外行。见薛蟠拿起那松糕似的东西,涂上一块紫黑色的酱便吃。宝玉忍不住问道:“你吃的这块是什么?”薛蟠道:“其实是馒头,切开来烤过的。他们上海人译着外国话叫他做'拖士。’所我说这些大菜馆,只好你们念书人来吃旳,我们做买的人不配来,因为他也不要我们来呀!”宝玉问:“何故?”薛蟠笑道:“他只'拖士’,却不'拖商’,我们来了,屺不讨人嫌么?”宝玉道:“菜单上没看见这个名目。”薛蟠道:“这是照例有的,不消京得。”耀廉道:“令亲只怕是初到上海的?”薛蟠道:“这是照例有的,不消点得。”只要在上两天,熟了就好了。上海比别处都热闹呢!”宝玉待理不理的,只在鼻子里答应了半声。不一惠吃完了,耀廉说有事,先辞了去。

  这里薛蟠、宝玉慢慢的步了出来。薛蟠嘴里还吸着吕宋烟,宝玉道:“你吸了这个,我闻了那你气味,也怪难受的。吸他作什么?”薛蟠道:“你没有吸惯罢了,香得狠呢。”宝玉道:“我往常看见琏二嫂子吸的兰花烟,那才是喷香的。这个我闻着,非但不香,简直是臭的。”薛蟠笑着把那一段烟往旁一扔道:“罢,罢!我也不吸了,回来臭味熏了你。你可知道兰烟虽然香,总没有这个便当,躺着可以吃,走着路也可以吃。”宝玉道:“拿个小旱烟不一样么?”薛蟠道:“究不方便。”宝玉道:“那么把兰花烟设个法儿,也把他做成卷子就完了。”薛蟠拍手道:“好主意!我多早晚到京城里,就办起兰烟来,作烟卷子。”宝玉道:“你是做大买的,怎么贩起言来?”薛蟠道:“好大口气!到底是公子家气泒。你知道外国来的纸卷香烟,一年进口货有多少?”宝玉摇头道:“不知。”薛蟠道:“近来这两年,海关上调查出来,每年进口,足足四百万两银子,”宝玉汉道:“现放着自己家里的烟不吃,你想想看,单这一宗,就每年送掉四百万了,”薛蟠竖起了大拇指头道:“所以说咱们中国人阔,一年工夫只烧着顽儿的,也烧了四百万。”宝玉只是汉气。

  薛蟠带了他到四马路一带游玩,茶楼、烟馆也上去逛逛。宝玉看见了吸鸦片烟的,又大以为奇。站着看了一惠。忽然一阵烟被风吹了过来,熏得宝玉头痛,连忙走开。便说道:“有点了,咱们回去歇歇罢。”薛蟠道:“要歇怕没有地方?”宝玉道:“到那里?”蟠取出表一看,道:“两下锺了,咱们逛窑子去,这时候恰好看他们梳头。”宝玉道:“你还是那个老脾气,总不肯改。”薛蟠道:“我这个是江山易改,情性难移,不像你倒变得与从前简直是两个人了。”面说着,便雇了东洋车回栈。 宝玉急要看书时,谁知还没有送上来。薛蟠又逼茶房,要马上翻腾出来。又让宝玉到自己房里坐。宝玉因听得薛蟠方才逛子的话,忽然想起包妥当说的“四大金刚”,因拉了薛蟠悄悄问他的缘故。薛蟠笑道:“这件事狠奇怪。近来上海那些婊子,多要取了你们大观圆各姐姐的名字,屺但林妹妹,连我两个妹妹的名字,也被他们取了。我也曾写过信寄给我妈,通知你们府上。我意思好叫姨夫得知,好多写信托了此地地方官,叫他禁止。谁知一连去了两封信,连一个回字也没有,我气极了,这惠信也不通了。你放心罢,林妹妹早就死了,那里惠闹到这儿来。”此时宝玉心中又明白了一件事。只见焙茗来说:“书箱来了。”宝玉便跑了过来,叫茶房帮着焙茗开箱。一时开了,宝玉便一部一部取出来看,却都些《大题文府》、《小题三万选》之类,便撂过不看。又看那一箱时,却是大皮子的书,只有一箱不是。又叫把这箱不是的抬了进去。自己亲自检出来,摊放放在空床上。好得房里有三个床,自家只睡了一个,便尽往那两个空床上去摆。他一心只要查看年代,翻了一箱出来,见总没有好查的。只见薛蟠走过来,便指着道:“这是前年我京里带出来,卖不掉的。京里的书,管你都看过了。”宝玉不答,只是翻出来。薛蟠道:“柏耀廉送了信来,邀我吃花酒,今儿六下锺托我邀你同去。”宝玉道:“心领罢,么不去。”薛蟠道:“你何苦道学到这步田地?”宝玉道:“我不是道学。那个人,我看见他满脸的腌臜市井气,讨压得狠。”说得薛蟠索然无味。佯长的去了。宝玉这里只管低头检书,也没做理惠。忽然检着一部《历代名人年谱》,翻了一翻,却是编年纪月,便拿到案头,从第一本翻起,却是汉朝的年月。于是一本一本翻去,翻到末一本,见是国朝的,便逐年翻起来。翻到道光二十七年就没了,暗想起,只怕这部书就编到这年为止的了,以后便怎样查呢?猛想起,只要看近人的年谱,总可以查出来了。又检出了一部《曾文正公大事记》,就犹如得了至宝一般。也无暇去看事迹,先逐年的查起来。自己屈着指头算,不觉暗暗吃惊,原来是若干年前的人,重新出世的。如何我自己只觉着打了一惠的坐,留了年多的头发,就过了若干年代了?怪不得有了《红楼》那部书,此刻世人是拿我作故事谈的了。又想:“怪不得在南京问路时,那人说我看小说看疯了。我这名字说出去,世人一定作为怪诞,不如改了罢。左右我在家圣没有取号,于是自己定“仲璊”两个字。又想起焙茗、薛蟠是那里来的?难道他们也有历不磨的工夫么?想到这里,自己反疑心是做梦。且不要管他,我既做了现在的时人,不能不知些时事,因翻了几种晚记载的书出来观看。不觉天色渐晚,茶房开饭进来,焙茗过来侍候吃饭。

  宝玉道:“你当日到底怎样睡到破庙里,出了京有几时,你记得么?”焙茗道:“我早就和爷说了,出京之后,一直就到金陵。在路上并没有耽阁几天,只在玉霄宫睡了一觉。”宝玉道:“以后这话,别告诉别人,而且在外头万不要提我的名字。”焙茗道:“又没有人问我,我告诉谁呢?至于爷的名字,除了圆里姑娘姐姐们,奴才们那个敢提!”宝玉吃过了饭,还是看书。

  一惠掌上灯来,薛蟠又来,要拉去赴柏耀廉的约。宝玉那里肯去。正在争执时,只见焙茗拿一张片子进来,回道:“一个人送来,说要请薛大爷和爷的。”宝玉看那片子是“柏建仁”三个字,便道:“既然请客,字也不写上两个,知他请到那里呢?”薛蟠道:“我知道,我陪你去。你别怪他,他是不惠字的。此刻只怕没有朋友在那里,所以不曾写得。”宝玉讶道:“穿长迎服的人,怎么字也不惠写起来,你别是骗我罢!顶多不过像你罢了。”薛蟠道:“我不过写的不好,下笔慢罢了。他简直的不惠写,并且除了眼前常见的几个字,还不认呢。”宝玉道:“你别管他云人雨人,上海单是这一等不识字的人,单惠发财呢。细崽咧,马夫咧,发财的着呢!”宝玉道:“也罢,这才愧为读书人呢!”薛蟠道:“这又奇了,怎么读书人是应该穷的么?”宝玉道:“并非应该穷,大约暴发的财,总不是天上掉下来的,你叫他在天理上、廉耻上问问心,只怕有点过不去。读蟠道:“那么说,你们家的钱是那里来的”宝玉道:“那是时建了功勋,做了官,受了棒,慢慢和攒下来的,又当别论。”薛蟠道:“不要论不论了,咱们走罢!”宝玉执意不去。薛蟠道:“他请你,你不去,我请你呢?”宝玉道:“到你请时,却又再说。”薛蟠无奈,只得独自去了。

  宝玉作旧看书。他来有一目十行的聪明,此时又急于要知道时事,看的格外快。慢慢的人声了,便叫焙茗关上门去睡,自己也把套间门关了。仍旧看书。约莫到半夜时候,忽听得外面打门声,焙茗开门声,忽又听得套间门一阵乱响。问是那个,回说:“是我。”宝玉听得是薛蟠声音,暗想:这魔王又吃醉了,且别理他。因回说道:“睡了,明儿见罢。”外面薛蟠哈哈大笑道:“我在这门缝里瞅着你看书,你要骗谁?”宝玉道:“委实困得狠,要睡了。”薛蟠道:“你只开一开门,我给你给一句话。”宝玉被他嬲不过,开了门。薛蟠一步跨了进来,一把拉了宝玉,嘴里说道:“我请你。”只说得三个字,便拉着要走。宝玉道:“什么事,说明白了走。这是什么时候了,还到里去?”薛蟠掏出表来一看道:“才一下锺,早得狠呢!”宝玉道:“到那里去?”薛蟠道:“我请你。”宝玉道:“请我做什么?”薛蟠一屁股坐下道:“请你吃花酒。”宝玉道:“这时候还吃什么酒呢?”薛蟠道:“你不懂,这里上海是没有晚上的。今天是花朝,《游戏报》出了花选,是选上的几个,只怕都要闹到天亮呢?”宝玉道:“你己经吃醉了,还吃什么?也吃不下呀!”薛蟠道:“我有偏你,己经吃了两台了。上海吃花酒,往往一夜四五台。到后来那两台,那里是吃,不过同上供一般,拿上来摆着,看看罢了。”宝玉扑一声笑了。薛蟠道:“笑什么?”宝玉道:“我笑还没有绑上法场,怎么先就活祭你。去罢!”宝玉还不肯去。薛蟠怒道:“人家请你,你嫌人家腌臜市井气,你敢嫌我么?”宝玉被他逼得没法,只得顺着他道:“你请我,我本来是一定要领情罢。”薛蟠不由分说,拉了就走。一面招呼焙茗锁了门,跟着来。不知此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 一言不合怒绝狂徒 满口忠言正则大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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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却说薛蟠拉了宝玉出来,早有一辆轿式马车,在那里候着。原来是薛蟠坐来的。薛蟠拉了宝玉上车,便对焙茗说道:“在北边是跨车檐,这里的车没有檐,是站车屁股的。这车子后头有一块铁板,你站上去,上头有两根皮带儿,你两个手抓紧了,别掉了下来。”焙茗如言站好,马夫放繣,加上一鞭,飞也似的去了。

  不一惠,车子停住,薛蟠和宝玉下了车,便对马夫道:“今天不要了。明天三点锺,放到栈房里去罢。”马夫道:“今天不要了。明三点锺,放到寸房里去罢。”马夫答应一声,放繣自去。焙茗也跟了过来。薛蟠带了宝玉,走到一胡衕里玉上楼。才走到楼脚下时,宝玉猛听得外面的人一声怪叫,也听不出他叫什么,狠以为奇。上瞭楼,就有两个女子招到房里;早有两个人先在那里,却都不认得的。薛蟠先嚷道:“他呢?”只见一个回道:“家兄公阳里还有一局,就来的。薛蟠先嚷道:“我却不曾写过,不知怎的写法。”薛蟠央及道:“好兄弟,你文章也惠做,举人也中了,怎么一个请客条子,也不惠写起房里的女人忙赶了出去。一惠,只听得有嚷道:“来迟了,来迟了!”那女人把帘子打起,叫道:“薛爷,客人来了。”宝玉看时,却正是柏耀廉。薛蟠拍手道:“好了,来了,不用写了。”宝玉方才归坐。那两个人又过来互相请问姓名,原来一个是柏耀廉的兄弟柏耀明,一个叫吴伯惠。耀廉见了宝玉,便道:“今日不赏脸,想是兄弟不诚心之过,改天竭诚再请。”宝玉只得同他略旋略周两句。因见伯惠英姿勃勃,神采飞扬,想来不是耀廉一流人,便彼此交谈起来。才知道他前是在泰轮船上做账房的,因薛蟠趁船相识,刻下赋闲无事。宝玉便问:“泰顺是谁家的船?”伯惠道:“是招商的。”宝玉又问:““驾驶是洋人不是?”伯惠道:“是。”宝玉道:“叫什么?我不懂。为甚必要外国人驶船,叹道中国人不惠么?”伯惠道:“怎么不惠,此中有个缘故。”

  两个说话时,薛蟠早一迭连声叫摆面。此时又过来问:“叫那个?”宝玉道:“我总不懂。”薛蟠道:“咱们说的是叫条子,这儿的土话说叫局。”宝玉道:“我没有相识的,你还不知道么?”薛蟠道:“不管你有相识没有,不叫不行,不然我代你叫两个罢。你欢什么样儿的?胖的,瘦的,圆脸的,长脸的,大的,小的,快说来!我代你叫。”宝玉道:“尽你混罢,我都不管。”此时,伯惠早被耀廉拉去写条子了。一时写好,薛蟠便嚷坐席。

  客栈的饭早,宝玉此时本有点饿了,也就随和着吃些。又问起伯惠方才的话。伯惠道:“中国人何尝不惠驶船,不过用了中国人,那保险行不肯保险,有这个叹处。”宝玉不懂得保险的话。伯惠的告诉了一遍。宝玉道:“叹道咱们自家也这样作叹么?”伯惠道:“自家虽不作叹,但是,一家行家,不起这满船货物;况且货物之外,还有一只船;更何况许多船呢。”耀廉插口道:“非但不起,并且中国人的事情,都是靠不住的。”宝玉道:“何以就见中国的事情靠不住呢?”耀廉道:“中国的人,先没有一个靠得住的。”宝玉不等说完,先冷笑道:“今日合席都是中国人,大约咱们都是靠不住的了。说我靠不住也罢了,叹道你自己都骂在里头?”耀廉道:“我虽是中国人,却有点外国脾气。”宝玉大怒道:“外国人的屎也是香的?只可惜我们没福气。不曾做了外国狗,吃他不着。”回头对薛蟠道:“我本说不来,不来,你偏拉我来,听这种臜话。你明天预备水〔给〕我洗耳朵!”回头又拉了伯惠的手,问了他的住处,说:“明天过来请安,我先少陪了。”

  此时已到了几个局,薛蟠正在那里毛手毛脚的闹不清楚。忽然听得宝玉向伯惠告辞,回头看时,宝玉己出了房门。薛蟠赶上拉住道:“你不要走,你不认路,回来我送你回去。”宝玉一言不发,直下楼梯,叫了焙茗,出门而去。薛蟠只得跟着出到胡衕口,代他叫了两辆车子,说明送到长发栈门口。看着上车去了,方才回身进来。对伯惠道:“你这位令亲,脾气狠古怪,我说了我有点外国脾气,他就恼了。其实我自己的脾气,要怎样就怎样,是我的自主之权,他里好管我呢?”薛蟠也没有听完,便又回过身去,和妓女说笑去了。再坐一惠,伯惠也告辞了。剩了三人,胡闹一阵,也只得散去。

  薛蟠心惦着宝玉,赶回栈房时,已三下多锺。走到楼上,只见宝玉的房门开着,焙茗不知那里去了。宝玉仍旧在那里看书。薛蟠走进去,便深深的作了一个揖,道:“好兄弟,别动气,任谁得罪了你,你只看我的薄脸罢。”宝玉见他醉了,不便说话,口道:“没谁得罪我,我也没动气,不过惦着看书,先一步罢了。”薛蟠正要答话,焙茗走来回宝玉道:“厨房里茶炸子灭了,水是冰凉的。”薛蟠道:“可是要开水?”宝玉道:“喝了点酒,觉着渴,没有也罢了。”薛蟠道:“这惠那儿还有开水,我来给你弄点罢。”说着,叫焙跟过去,取一套家伙来。原来是前几年新出,不用灯心点洋油的炉子。薛蟠如法点着,叫焙茗拿铫子取水炖上。不一惠水开了,泡起茶来。薛蟠道:“你看了洋货,总说他们拿没用的东西来换咱们的钱,你看这个怎么样?”宝玉道:“我原说过,通商是以有易无,像这种灵巧的东西,如何不令人可爱。但是一层,像这炉子,到底不是天生的,他也是人工做出来的。他能做,咱们为什么不能做?”大不了买他一两个来,拆开他看看,照样起来,岂不好么?”说话时,看看薛蟠,只见他张口闲目的,在郼里前仰后合。宝玉道:“请去睡罢,明日再谈。”薛蟠要了口茶喝了,说了声:“明儿见?”东歪西倒的去了。这里宝玉仍旧看书。原来他回来之后,在书堆里检出一部全份的《时务报》,还有许多《知新报》,翻开来看,觉得十分合意。并有一层奇处,看了他的议论,就像这些话我也想这么说的,只是不曾说不出来,不知怎样却叫他说了去。至于所载的时事,本不能尽懂,慢慢的看到后头,也渐渐的懂起来了,所以越看越觉得精神焕发。等薛蟠去了,依旧看起来,竟自忘倦。直到天亮以后,焙茗起来走到里间,见宝玉兀自坐着。不觉吃惊道:“爷竟没睡么?”说了一句话,看宝玉也不动也不答应,暗暗着急道:“别又呆性发了。却又不敢过于惊动,只在旁边着,却见宝玉翻了一页书,歇了一惠,又翻了一贡,料定是看书看出神了。悄悄的退了出来,叫茶房舀了水,自己拿了过来,轻轻的回道:“请老爷洗脸。”宝玉方才答应了。洗过了脸,却又到书堆里去翻。忽然翻出一个纸包来,上面题着四个字,是:“此是禁书。”包的甚是严紧,连忙打开要看,谁知开了一层又一是一层,心中暗想:这个不定是“推背图”,不然就是“烧饼歌”。一面想,一面拆,拆了不知若干层。原来里面只有三本书,却是第一、第二、第三的三册《清议报》。便拿过来看,觉得精华又较《时务报》胜些,心中愈加叹喜,不知不觉把三册都看过了,还恨没有第四册以后的,仍到书堆里去翻,翻了半天没个影儿。早已是吃饭时候,吃过了饭,仍是翻来覆去的看那三种报。

  又看了半天,只见薛蟠披了灰鼠袍子,还没扣钮子。睡眼朦胧的走来道:“宝兄,你好精神,这么早就起来。”宝玉道:“什么时候了,还说早。”薛蟠道:“才两下锺呢!你们吃了饭没有?”宝玉笑道:“晚饭还早呢。”薛蟠搭赸着走了。一惠儿梳洗过了,又来道:“宝兄弟,你饿了没有?咱们外头吃点心去。”宝玉道:“你静扮点!家里坐坐罢。什么正经事,只管往外头瞎逛道:“其实我的嘴里难过得很,并不想吃什么,你不愿意出去就罢了,咱们就谈谈。我昨儿晚上酒也多了,把所做的事,全都忘了。”宝玉把书一推道:“吃醉呢,是你的常事,也不必说了。但是那种柏耀廉,你何苦去结识他。大凡交结朋友,也要结交个道理出来。你结交他,有甚道理?若说是定洋货赚钱,须知外国人赚的钱比你还多,你不迥代他转运罢了。虽然办土货,也是代人家转连,然而所转运的,还是自己家里的货。咱们何苦代外国人做奴才呢?至于姓柏的这个人,简直的不是人类,怎么一个屁放了出来。便一网打尽的说中国人都靠不住。他倒说他是外国脾气。这种人,不知生是什么心肝!照他这等说来,我们古圣人以文、行、忠、信立教的,这'行’字、'忠’字、'信’字,都没有的了。这种混帐东西,我要是有了杀人的槿,我就先杀了他。”薛蟠笑道:“这又何至于如此!”宝玉道:“照他这样说来,凡无信行的都是外国脾气。幸而中国人依他说的都变成外国么?”总而言之,他懂了点外国脾气。幸需中国依他说的都靠不住,万一都学的靠得住了,岂不把一个中国都变成外国么?总而言之,他懂了点外国的语言文字,便什么都是外国的好,巴不得把外国人认做了老子娘。我昨儿晚上,看了一晚上的书,知道外国人最重的是爱国。只怕那爱国的外国人,还不要这种不肖的子孙呢!”薛蟠道:“你何苦这样毒骂他。”宝玉道:“他一句话骂尽了中国人,还不毒么?”总而言之,我劝你一句话:这种人是下流轻贱的东西,以后总要远着他些。我并不恭维你。像你这种人。纯乎是天真,只要走了正路,不难就做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起来,何必同这些人胡闹呢!”一席话说的薛蟠不知所,赸着问道:“你看那些书,还用得着么?”宝玉道:“狠有些好书。但是那《清议报》只有三册,不知可还有以后的么?”薛蟠道:“有的。你要,我明日给你办来。”正说话时,忽见焙茗来说,有客来拜。宝玉连忙迎出去看,原来不是别人,正是吴伯惠,宝玉大喜。

  不知惠来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 闲品茗纵谈天足 论禁猎惊及地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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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却说玉玉迎了伯惠进来,与薛蟠相见,各各归坐。彼此寒暄己毕,薛蟠说起昨日酒醉之后,把所做的事,全都忘了。宝玉道:“你结识柏耀廉时,须不曾醉。”薛蟠道:“好兄弟,算了罢,我以后远他点便是了。你说的牝也了。”伯惠道:“其实这崇拜外人的人,上海遍地都是。这个还好,还有许多仗外人的势力,欺厌自己中国人的呢!”薛蟠对宝玉拍手道:“是不是呢?”这个还算好的。你要怄气,只怕怄不了许多呢!”宝玉道:“那么,你就跟着他们学!”薛蟠道:“虽不必跟他们学,也犯不着和他们怄气。”宝玉正要答话,只见焙茗带了一人进来。原来是薛蟠昨夜交代的马夫,说是车子已经来了。薛蟠道:“好呀!今儿是礼拜六,咱们跑马车去逛张圆。”伯惠道:“早知你有了马车,我就不雇了。我也是马车来的。因为你前托我找房子,今日打听得跑马场外,有一所洋房,特地约你去看看,可合式不合式。”薛蟠要拉宝玉同去,伯惠也说到头散散闷的好。于是三人一起出门,薛蟠和宝玉坐了一辆车,伯惠也上了车。马夫加上一鞭,转出大马路,向泥城桥而去。不一惠到了,伯惠先找管房子的人,要了钥匙开门。三人同进去看了一遍,原来两间洋房,院子里是一片青草地。薛蟠便问宝玉:“这房子可好?你如果合式,咱们一起搬了来,住他几时。”宝玉道:“你要住房子,如何起我来,我可不要住这个。我就要动身的,搬来搬去,做什么呢?”薛蟠道:“你只说房子好不好?”宝玉道:“干净是天净的,也还轩敞。只是我看去总有些不妥当,我可说不出他之所以然之故。”伯惠道:“住惯中国房不的人,看了外国房子格式不同,自然总有点不惯的样子。”薛蟠忽然嚷道:“不好了,饿了。奇怪,怎么一饿就饿的这么不得了,咱们找东西吃去。”伯惠道:“想是午饭吃的过早了。”宝玉笑道:“他今日早饭还没吃呢。你来的时候,他才起来。”说话时,薛蟠己拉了宝玉,让了伯惠出来。上了车,便叫到张园。不一惠到了,在大洋房门口停车。三人下车入门,拣了坐位,薛蟠便嚷着要点心。什么炒面、水饺子、龙吞虎嚼的大吃起来。吃罢,伸了伸腰,说道:“这才有点意思了。才刚饿的腿也软了,真是奇事。”宝玉、伯惠相视而笑。薛蟠便站起来,逛了开去。

  这才宝玉和伯惠谈天。慢慢的说到方才看的房子,宝玉道:“确是奇怪,那房子看着狠好,然而我却觉着有许多不妥当的地方,又说他不出来,真是怪事。”伯惠道:“这不过因为他格式不同罢了。”宝玉道:“是呀!他进门就见楼梯,这个位置的先不对。”伯惠道:“洋房不都是这个样子,这个不过是就地方起造的罢了。然而依我看来,总还是洋房的好。别的不说,言一层平顶先好。中国房子抬起头的?”伯惠道:“说出来亳无道理,不过钉上些碎皮片,涂上些纸筋灰罢了。”宝玉笑道:“这么说来,还是咱们北边的好。咱们北边也有这个,不过是用高粱杆子做成格子,钉在上头,再糊上纸罢了。糊的是银花白纸,一年一换,就年年都是簇新的了。”伯惠道:“只怕没有这个牢靠。”宝玉道:“要他牢靠做什么?”还有一层呢,像北边的做法,房子要漏了,什么地方漏,就知道了,可以就收拾什么地方。照洋房的做法,房子倘是漏了,所漏的雨水,在那平顶上流开,不知流到什么地方才渗出来。你就要收拾,还不知漏的在什么地方!”伯惠点头笑道:“巧你想到这一层。”

  一面说着话时,外面来的人也逐渐多了。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笑语杂沓。忽听得后面一阵笑声,宝玉回头看时,见薛蟠一手搀了一个妓女,说笑而来,对宝玉道:“这是你昨儿的相好。你赌气先走了,害我代你招呼。今还了你,我可不管了。”宝玉红了脸不作声。薛蟠便和那两个姑女,在旁边一个桌子上坐下,泡上了茶。一个小丫头便来和宝玉装烟,宝 去摇头说不吃,那小丫头自去了。不一惠,那两个妓女呼姨唤妹的撇下薛蟠自去,薛蟠过来问宝玉道:“这两估你看谁好?”宝玉道:“好不好且别管,为甚他们都里了小脚,看着怪恶心的,你怎亲近得了他。”薛蟠未及答话,伯惠先笑道:“又是一位誁天足的。”宝玉道:“怎么叫做天足?”伯惠道:“前三四年,有一班志士,在海创立一个不缠足惠,氻女子不要缠足。后来因为戊戌政变,治党人,这惠就散了。后来又来了一位国女士,创了一个'天足惠’,也是染人不缠足的。取不缠足是天然之意,所以叫做天足。”薛蟠道:“据我看来,那里脚的叫天足才对。”伯惠讶问:“何故?”薛蟠道:“我记得一句什么书,叫做什么天步难。你想天足不是里了的,何至于步履难呢?”宝玉道:“真奇怪得狠,怎么你说出这么一句雅谑来?”薛蟠道:“这有什么稀奇!你知道'洞房花烛慵起’,也是我说的酒令呢。”宝玉对作惠道:“我这两天狠看了些书,今儿早起,还看见一篇不缠足惠的章程,还有好几篇序论。说的话本来不错,然而据我看来,还是单面文章,并且陈羲太高,似乎还不是时候。他指说缠足是残忍,自然不错,但只就女子一面劝导,未尝及男子,这就未免说得一面。而且开口便说什么女子为国民之母,非男子之玩具;又说什么男女平权,女子宜求自立。这些话我都不敢说他错,只是说的太早了。这个里脚的恶习,也不知相沿了几千年,以女子为玩具,已成中国男子的天性,那女子也久安于为玩具的了。如今要免去这残忍恶习,何不于劝法。你想我们大脚的人。尚且要天天洗,或况把他里小了。紧紧的里上了几十层布,外面看着,虽是纤纤的,那里面不知臭的,有戎么玩头呢?既然弄了个玩具来,却是徒有其表,里面是臭的,有什么玩头呢这句话要说穿了,只怕大家也可以恍然大悟。譬如顽的一个翡翠鼻烟壸,壸里面自然装的是烡东西,别说是把玩,只怕看也没人要看的了。千娇百媚的女子,底下却里一双臭脚。与这个有甚分别。何况那里脚的非止是臭。里的那个样儿,一定是难看不堪的。就是他装饰起来,穿了尖尖的鞋子。我看得就同盘屈古树一般,全无天趣。把这一番话去劝导男子,等男子信了,自然压恶里脚。他去求玩具时,自然又换了一副眼睛。那些女子里脚,不过是甘为玩具,取悦男子。今见男子不要了,他自然也就不里了。此说出去,那残忍行为可望慢慢的豁免起来。然后一面举办女学,等那些女子有了学问,自然不教他,他也要图自立的了。此刻那残忍之事,还没有除去,忽然先就教他平权自立起来,譬如一个人病倒床上,还不曾扶起来,却先教他跑,怎么办得到呢?下事,最怕是不办又怕是办的太骤。”伯惠点头道:“尊论是看见近日办事的人,也觉得太过躐等,倒反好像没了头绪,往往误事,未尝不在此。”宝玉道:“这不叫误事,竞是愤事。”薛蟠蓦地里拍手大笑道:“从前人家多读两句书,你就说人家'禄蠹’。你此迄居然谈起这些经济来,是禄什么呢?是什么蠹呢?”宝玉道:“彼一时,此一时也。”伯惠道:“这才是士三日不见,当刮目相待呢!”

  说话时,那大洋房内,已是游人如织。宝玉有点压烦,便催着要走。薛蟠惠过了茶钞,一同起身,在廊外绕了一遍,便上车,薛叫放到愚圆。三人同进去逛了一逛,也不曾泡,茶便上车回去,仍旧是宝玉和薛蟠同车。在马路上绕了两遍,宝玉道:“这赶的不要是迷了路,怎么跑来跑去,只这两条道上?”薛蟠道:“这叫做圈子,上海的风气是这样。”宝玉道:“这赶车的不要是迷了路,怎么跑来跑去,只在这两条道上?”薛蟠道:“依你么说起来,上海无谓的事多狠呢。此刻客寸里的饭,旱开过了,咱们还是吃大菜去罢。”宝玉道:“这又何苦尽着闹呢,回去罢。”薛蟠不由分说,叫马夫放到“一家春”去。三人下车登楼,此时早是上灯时候,薛蟠一面叫点菜,一面又要叫局。宝玉道:“这个使不得!你要是这样,我可先走了。”薛蟠道:“这又何苦,我真不懂,你为什么就变成一个老古板脾气”宝玉道:“不是我古板,因为才刚在那荼馆里说起脚来,我看见了那一双纤纤的小脚,不由的就要想到他那几十层布里面的藏劲来,你叫了这些人来是害我恶心。”薛蟠道:“不叫,我叫。”宝玉道:“你叫了,我也要看见的。算了罢!明日你再来,别约我,凭你叫去。”薛蟠笑道:“你要在上海久了,只怕要给娘姨大姐轧姘头的。”宝玉不懂这句话,没做理惠。只看着伯惠点菜。

  伯惠恰好写了一样竹鸡,旁边站着的细崽回道:“竹鸡没有了,禁了猎了。”伯惠道:“我记得二十才交春分,悉么就禁了猎呢?并且新闻纸上也没有看见过告白。”细崽道:“不晓得。实在是禁了猎百是,也也不知道。不过这两天送野味的没有送得来,我这么猜度罢了。”伯惠就改写了一样,写毕交拿去。宝玉问道:“怎么猎也禁起来?屺不奇怪。”伯惠道:“这个外国人的规矩,春分以后,秋分以前,禁止打猎。因为这个时候,正当孳生,恐怕打了其母,连子也没了的意思。倒是长久之计。”宝玉道:“洋场上还有猎场么?”伯惠道:“没有,打猎的都到内陆乡里去。”宝玉道:“然则咱们内陆也为他禁今所及么?”伯惠道:“禁令是不及,他不过在洋场上禁买野味,自然人家不猎了。因为这些野味,都是外国人吃的多,他禁了买,没有人吃,自然人家不禁自禁了。”薛蟠道:“你不要说内陆里头外国人禁令所不及,我看来要及快了。前天我看见了洋务局的李委员,他各我说,有五六百亩地,统共有十来张方单,都是宝山县川沙亍的地皮,都卖给了外国人,要转道契呢!”宝玉闻言,不觉吃了一惊。

  不知他惊的什么?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 一家春慧神暪品酒 制造局呆霸王买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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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却说宝玉听说外国人买了内陆的地皮,不觉吃惊道:“租界、租界,我只当是租给他的,怎么卖起来!更让他买到租界以外呢?”薛蟠道:“我头回贩书的时候,到手的书,也胡乱翻两张看。看见一部什么书,内中说的中国地方,足足有二万万方里,那里就买得完。”宝玉道:“二万万方里的地方,是有了一定数目的,再心不惠生出三万万方里来。然而望后来的岁月是没有穷尽的,今年许他买,明年也许他买,终有卖完之一日。”薛蟠大笑道:“你真是瞎耽心!等到卖完了的时候,就和你先前说的话,我们都化灰化烟许夕了,那里到那千百年后的事?照你迠样耽心,只怕不到两年,头发先白了呢。”说时恰好细崽送上汤来。薛蟠道:“吃罢,别耽心了。再这么着,只怕吃也吃不下呢!”一面又叫拿酒来,“皮酒、波得、拔兰地、威士忌、香饼。宝兄弟,你吃什么?”宝玉道:“我不懂。”薛蟠又问伯惠。伯惠道:“随便罢,我酒量有限。”薛蟠叫开香饼,细崽便去取了一瓶来。用酒钻开。宝玉注目看着,只见瓶塞拔去时,瓶里喷出许多白沫。细崽连忙用手按住,却过来先给宝玉舀了一杯,然后逐一舀去。薛蟠便举杯让酒,伯惠呷了一口,宝玉却只不动。薛蟠道:“你为什么不尝尝?”宝玉道:“怪腌藏的。”薛蟠诧道:“这才开出来的,怎么就腌臜?”宝玉道:“那酒喷出来,他拿手去按住,知道他手干净不干净。”一句话,说得那细崽涨红了脸,说道:“我们的手,都是狠干净的。”一面递起手,自己先看了一看,又递给宝玉看。宝玉又道:“他偏又先舀给我,不是把那藏劲儿都冲到我这里了么?”薛蟠道:“我自你别的都变了,比前头简直的是两个人!怎么这一份爱干净、怕腌臜的怪脾气,还没有改动?”宝玉道:“干净是天生的,人人都是这个脾你,不信你看。”才说到这里,薛蟠连忙挡住道:“罢了,别发论了,给你换一杯罢。”细崽听见,连忙又取过一个香饼杯来,用白布擦了又擦,拿到灯亮处照过一回,方才放下。薛蟠代他舀上一杯,宝玉呷了一口,皱眉道:“这那里是酒,简直是醋。不然,就是走了气,坏了。”伯惠道:“他做成的这个味道,吃惯了,就觉得好吃。”薛蟠道:“你不喝这个,叫他再开一瓶波得罢。”细崽听见,连忙去开了一瓶舀上。宝玉道:“这黑色的倒像是一碗药,堆起了那许多沫子,怎么喝呢?薛蟠道:“你沫喝下去,就是那沬好呢。”宝玉轻轻呷了一口,只咽了一半,那一半连忙吐了道:“我又不生病,你怎么给药我吃。”说的薛蟠大笑起来。宝玉道:“又涩又苦,怎么不是药?”薛蟠道:“酸了你说是醋,苦的又是药!罢,罢!再开几样来。叫你评评。”于是又叫开拔兰地。伯惠道:“不必,罢了,开了不吃,全糟蹋了。叫他拿了一杯来,也是一样。”薛蟠道,“也好。”于是叫把拔兰地、威士忌每样拿一杯来。不一惠,细崽用白磁盘托了小小的两杯酒来。宝玉每呷了一点,皱眉道:“这个喝下去,就像拿小刀子往嗓子里戳的一般,太狠了。”薛蟠还叫拿酒。宝玉道:“算了罢,我不喝了。薛蟠也就罢了。”一惠吃完了。薛蟠又要去打茶围,宝玉执意不去,硬拉着上车,同回客栈。伯惠也跟了坐坐。因见宝玉摆着好些书,便道:“好用功。”宝玉道:“也不是用功,不过闲着看看解闷罢了。”说着又拿出两书来道:“我看了这个,一点也不懂,正要请教。”伯惠看时,却是一本《电报新编》,笑道:“这是打电报的码子。”因把电报的情形。逐一告诉了一遍。再看那一本时,却是一本不完全的《无帅自通英语碌》,说道:“这上头的序文都没了。怪不得你不懂。”又把这部书的用处,告诉了。他宝玉道:“学了这个有甚用处?”伯惠道:“自有用处,懂了他的话,同他们谈起来,也便当些。等面上之,把文未学精了,还可以翻译他们那有用之书。”宝玉道:“市上有译好的卖么?”伯惠道:“有呢。”因见桌上擉着有《时务报》,取过来翻出一页,指道:“这不是注着译《泰晤士报》么?这《泰晤士报》便外国极大的一家报馆。你要买译本,不知要什么书,也要指出个书卖译书的,便好去拣着买。”伯惠道:“格致书室,便是专卖译书的,他那里多半是制迼局译的书,要卖一两部,可以去买若是买了,不如到制造局去买。”薛蟠道:“制造局的书,好像配全了不过五六百吊钱,我曾经配过两回的。你要,我明儿一早就同你去配一套来。”伯惠道:“你不要性急,明日是礼拜。”薛蟠道:“那么就后儿去。但是他那里可恶得狠,书价不打折扣也罢了,又不肯挂帐,又不用庄票,说是路远,难得照票去,必得要现钱。你想就是折了洋钱,也好几百块,怪重的,怎么拿法呢?还有一层呢,他还不肯送。这倒罢了!他那里现成的木工厂,情愿花钱,叫他钉一个木箱子都不肯。你想买了这一大堆子的书,怎么拿法?”伯惠道:“叫一辆小车,就推了来了,这倒不难。”薛蟠道:“可是呢!我头一回去买,就是用小车子推的。挂坏了两本,交不出去,只得又到格致书室去配了。其实格致书室,也贵不了多少。不过死怕他不全罢了。”说着走到自己房里去。一惠过来,交一张票子给伯惠道:“费你心,明儿给我搜罗几百块钞票罢,不然洋钱怪重的,识真怎么拿法?”伯惠接过一看,是一张八百两的庄票。伯惠道:“怕没有那许多呢!”薛蟠道:“你在庄上有便当的最好,不然就往熟朋友地方商量。”伯惠答应了。又谈了几句。就别去。薛蟠拿出一个金表,在旁边扳了一下,放到耳边去听。宝玉也听见丁当丁的响了好声。薛蟠道:“不觉到了十点三刻锺了。”说完,才打开来看。宝玉问:“是怎样的?”薛蟠道:“这是打璜表。我这个买了二百块钱,还算便宜的。”说罢,递给他看。又扳动机开,打给他听。宝玉笑道:“这是女人用的东西。”薛蟠道:“想来男子又是个俗物,不配用了。”宝玉道:“这是女人用的东西。”薛蟠道:“想来男子又是个俗物,不配用了。”宝玉道:“不是这么说,屺不闻'作为奇技淫巧以悦妇人’?可见得惟有妇人方悦奇技淫巧。这个表,不是奇技淫巧之么?所以说是女人用的。”薛蟠道:“那么说凡是巧的东西,都是女人用的了。”宝玉道:“这有个分别,巧而有用的,比方锺表,何尝不巧,然而锺摆在家里,一家都可以知道时候;表带在身上,出门、走路也可以知道时候,这就是巧的有用了。至于这个打璜表……”薛蟠抢着道:“他偏不知道时候,何必要打呢?若说听得远,只怕一丈以外,就听不见了。要知道时候呢,打开一看,就知道了,何必要听。而且有听着数的工夫早也看完了,何况还有错数的时候呢。”薛蟠道:“晚上没灯亮的时候听听,不是用处么?”宝玉道:“到了晚上,没有亮的时候,不是睡觉了么?还问时候做甚?”薛蟠呆了一呆,道:“明儿还了他,不买这什子了,省得又落你的批评。”宝玉道:“我不批评你,只批评那东西。只如街上那些电灯、煤气灯,照得同白昼一般,那个做法屺不是极巧?然而又极有用,就不能算淫巧。那天我在那洋货铺子里,看见一个电灯,像一个筒儿似的,用手一扳,就放及灯笼的亮,在家里有甚用处呢?这都是奇技淫巧一类,不过哄着娘儿们顽罢了。”薛蟠拍手道:“有用呢!晚上搁在床上,臭虫咬时,拿他一照,就照着了。不然等擦洋火点灯,臭虫早跑的不知去向了呢。”宝玉不觉笑了道:“用得起么大的本钱拿臭虫的人家,也该拾掇得干干净净,不至有臭虫的了。”薛蟠站起来说道:“罢,罢!说你不过,不说了。明儿惠罢!”说着走了。

  这里宝玉仍旧看书。又到书堆翻出几部时事书来看了,心里愈觉得明白。忽听得薛蟠房里一阵声音,却是留声机器,唱了一套,又是一套。宝玉听得不耐烦,便起身要过去止住他。走到房门口,唯了推门,却是关着的。退了回来,听他又唱了许久,更耐不住,便走了过去,扣了两下门。薛蟠问:“是谁?”宝玉道:“是我。薛蟠开了门,道:“还没睡么?”宝玉道:“叫你这东西闹的的怎么睡得着?”薛蟠道:“我也是睡不着,所以才拿这个来顽。”一面说,一面让宝玉进来坐下。宝玉便伸手去按那留声机器。薛蟠忙道:“快别动,别动!我来收了。”说着把机关一拔,马上住了。宝玉抬头看锺时,已是一点半。因说道:“这时候,隔壁屋里的人,早都睡了,你却开了这东西,吵得人家睡不着。人家虽不说话,心里恨的不知怎样呢!”薛蟠笑道:“哈哈,奇极了,你又谈起世故来了。”宝玉也笑道:“我这并不是世故,不过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意思。譬如你正在这里睡觉,隔壁的人,也开了这个,吱吱喳喳的闹个不了,你恨不恨呢?”薛蟠道:“这个只怕只有你是这种脾气。”薛蟠道:“别说了,我渴得狠!前儿把洋油炉子送到你屋里去,你叫焙茗拿了过来罢!”宝玉道:“什么时候,他早睡了,有叫醒他的工夫,自己早拿过来了。”薛蟠道:“罢,罢!又誁究恤下情了。”一面说,一面过去拿了来,自己炖开水。

  宝玉也不等喝茶,别了过来,略睡一睡,早天亮了。披衣起来,梳洗过了。却不见薛蟠起来,只听得有人叩薛蟠房门,外面茶房答应道:“还没起来呢,放在这里罢!”宝玉以为是伯惠,出来看时,却是送的。宝玉叫住了,看他手中所拿的报,每样拣了一张,交代他天天照样送来。送报的答应去了。宝玉便逐张细看。直等吃过午饭一点多锺,薛蟠才起来,匆匆的便出去了。这一天竟没有回来。宝玉也不理惠,只是惦记着明日买书的事。言一夜也不见薛蟠消息,直过了一夜,次日天明后,方见薛蟠跑了来,道:“伯惠来了没有?”宝玉道:“没有。”薛蟠取表一看,道:“才七点锺,他就要来了。”说声未绝,只见伯惠走来。薛蟠道:“好,走罢!”拉了宝玉就走。

  不知他要拉宝玉到那里,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 论文野旁及圆林 考工艺遍游局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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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却说宝被薛蟠拉了就拿走,宝玉道:“到那里去?也说明白了好走。”薛蟠道:“你不说要买书么?”宝玉道:“何必这么匆匆呢?时候又早。”薛蟠道:“昨日伯惠和我说起你来,说气诸事留心,他佩服你早得狠。今儿横坚要买书,制造局里他有熟人,他陪你玉逛一趟,看看机器。那个道儿远,所以要早点去。”宝玉听了大喜,即同二人出门,又带了焙茗,仍是二辆马车。

  上车走不多时,便停住了。薛蟠拉了宝玉下来,伯惠也下了车,走进一家铺了里去。进得门来,只觉得一股油烟气,又黑暗得了不得。步上楼梯时,更是一股热气,烘到身上来,好不难受!到瞭楼上,拣一个座位坐下。宝玉站着问道:“这就是制造局了么?”薛蟠笑起来道:“那有这种样儿的制造局,这是扬州馆子'久花熡楼’。咱们吃点点心,再到制造局去。”宝玉道:“你二位请便。我早起吃了东西,这惠吃不下。”伯惠道:“多少吃点,这是有名的扬州馆子,上海只有他一家。”宝玉道:“委实吃不下去,别客气。”说者,便走到到栏杆边去看马路上的景致。三人说话时,堂倌早泡上茶来。薛蟠道:“你不吃东西,就喝口茶罢。”宝玉道:“也不渴。”二人无奈,只得叫了两碗面,匆匆吃了,下楼惠帐。起先来的时候,伯惠要同宝玉一车,却被薛蟠拉了起过来。此刻宝玉却先拉了薛蟠同上一车,马夫放缰便行。

  宝玉连连吐了几口唾沫,对薛蟠道:“那个地方,亏你们去得,还要吃他的东西。那个赃劲儿,简直的比狗窠还利害。狗窠不过臭点咧!他那里又是煤烟味儿,又是油烟味儿,又是油锅味儿;那些桌椅皮,没有一处不是一层油,所以我坐也不敢坐。瞅着你们在那里吃喝,在代你们恶心。要吐个唾沫出口恶气,也不敢吐。”薛蟠道:“奇了!怎么不敢吐呢?宝玉道:“把唾沫吐在他那里,不把我的唾沫弄赃了么?”薛蟠掩耳道:“把唾沫吐他那里,不手巴我的唾沫弄赃了么?”薛蟠掩耳道:“别说了!你今日只怕又发了呆性了。人家上好的馆子,多少体面人都赞他,你却说的这么着。”宝玉道:“你说我呆,我就是呆!你乖得狠,你不呆!可是往后你别带我到些那地方去。昨儿我住的那屋里的对过,有几个人在那里高谈阔论,说什么文明、野蛮;还分出什么物质文明、服饰文明;又说中国地方,要算上海最文明的了。我跟你上过一回茶馆,吃过两回大菜。想起来,确是比北边馆子干净。我在南京,也上过一回茶馆,那茶馆也万不及这里的敝亮开豁。以为上海果然文明的了不得,谁知也有这么个赃地方。说什么野蛮,我看认真野蛮到了穴居野处的世界,倒还有点清气,不至受那个恶味儿呢。?”宝玉道:“前儿坐马车看房子之后,不是上一回茶馆么?”薛蟠哈哈大笑道:“你好大眼睛,那是张氏味蕝圆,是一所花圆。你怎么把他看成茶馆了?”宝玉怔了一怔道:“我不信那是人家花圆。要是花圆时,无论如何,总要有点亭台楼阁,曲径回阑,也要有些山石树木,分出丘壑。他那里一点没有曲折,一片大空场,当中造了一所高大房子。这个可以算花圆,我又何妨我一片荒野之地,造起一座房子,也算花呢。”薛蟠道:“这是外国式子,花圆必要一片空场,取其通畅。他那圆子里面,也还有个亭,有两块山石,不过那天咱们没有走到罢了。你不见他门口钉着'味蕝圆’三个大字么?”宝玉道:“他那房子里,一行一行的摆了多少桌子,明明是为卖茶而没,花圆郼里有这么个样儿?”任你怎么说,若说那'味蕝圆’三个字那茶馆的招牌,则可以;要说那个是花圆,我一定要争的。”宝玉道:“也不说那经营缔造山林丘壑的花圆了,算他那个本是花圆,化卖了茶,就要算茶馆。你知道'花圆’两个字,多少名贵,禁得起这种糟蹋么?”薛蟠道:“你今天发的都是呆议论,我听不入耳。伯惠他佩服你,你回来说给他听去。”歇了好一惠,宝玉指着车外道:“这是一所花圆,”薛蟠抬头一道:“一片空场上面盖了这个房子,不算花圆么?”薛蟠道:“这个,你和外国人辩去,我不懂得。”宝玉道:“可惜我不懂外国话,要学起来,又没有人教。”薛蟠道:“这里教英文的多着呢,不过一两块公一个月。”宝玉道:“不知要学几个月才惠?”薛蟠道:“我也不知道,你回来问入惠。伯惠他的洋话、洋文都好得狠。但不知他学了几时。”宝玉喜道:“我明儿就请教他。”

  说话时,马车己进门。只见左壁厢一所房子,门口挂着“炮弹厂”三个字的牌子。马车仍旧前进,进了一座裨楼,转了个湾,方才停进。三人下了车,焙茗也跳下来。伯惠带的仆人黄福,也过来伺候。伯惠道:“还是先买书呢,还是先逛厂?”薛蟠道:“配全套书,狠要些时候。咱们先去交代了一套书,叫他先配起来,咱们逛咱们的厂。逛完了,他的书也配好了,屺不是好?”宝玉、伯惠都道:“好!”

  于是,薛蟠先生,宝玉等跟着进了一个栅子。只见迎面高处装着一黑面大锺,正是八点一。刻转了个湾,在一座飞楼下走过,薛蟠道:“这是公务亍总办办事的地方。”又走了几步,路旁又是一排绿栅子,薛蟠道:“这是文案房,卖书的就在这里。”他嘴里说着,却不走文案房,另到右首一所房子里去。那房弓是两扇绿色大门关着。在门上又开了一个小门,大门外挂着“画图房”三个字的牌子。宝玉不觉纳闷道:“卖书的人叫做朱坤。薛先说知买书,朱坤问:“买什么书?”薛蟠道:“配全套的。我来配过两回,你总认得我了。”朱坤道:“认,我就配起来就是。”薛蟠道:“我们先到各厂去逛逛。回头来点了书算帐。朱坤答应了。薛蟠要走时。却不见了宝玉。原来那长桌子靠里面一头,放着一个玻璃匣子,里面摆着一个小轮船样子。宝玉见了,想起怡红院的西自行船,与这个大同小异,不觉出神。回过脸来,又见里间摆着几张白皮桌子。靠边上坐着一人。似是教书先生模样,旁边围了七长八短的几个孩子,在那里念书。却是叽哩咕噜的一个字也听不出来,正在那里发怔呢。薛蟠拉他一把,道:“走罢!”宝玉方才回过头来。伯惠道:“我这里虽然有熟人,却认不得地方,先问一声才好。”朱坤正在开了书橱取书,便问:“到那里?”伯惠道:“锅炉厂。”朱坤道:“出了栅子,望江边走去,走到船坞旁边,往西就是了。”伯惠等依走去。到了锅炉厂,伯惠便拉着一个小工,问道:“账房在那里?”那小工道:“你走错了。帐方在公务亍楼上。”伯惠怔了一怔道:“我只问锅炉厂的冯老爷。”小工指着一间房子,道:“就在这里面。”伯惠带着宝玉、薛蟠进去。只见那冯委员正带着眼镜,在那里写字。见了伯惠,连忙放下笔,除下眼镜,迎了起来。大家招呼了,又教了贾、薛二人的贵姓台甫,宝玉只说是别字仲璊。一惠泡上茶来,伯惠道:“我们不客气。今日我这两位敝友,约着来看厂。贵厂是不用说要看的了。其余那些厂,我没有熟人,也要费心设法进去看看。”冯委员道:“好,好!就请从厂看看起。”伯惠便立起来同去。冯委员也陪着。到了厂里,便的指点:这里是人工做的,那里是用机器的。这个是康邦汽炉,是近年的新样。占的地方是切铁的。又叫一个小工,拿一块碎铁来切给他看。那小工便拿了一块一寸来厚的碎铁,放到刀口上去,一惠切一遍。宝玉弯下腰,低下头去看着切了。立起来笑道:“我当是飞快的刀,原来是没有刀刃儿的,有一寸来厚的刀口。他也不是切,是硬厌断的。然而那个劲儿也可以了。”

  冯委员又带到旁边水雷厂里去看。这里的机器都是细巧的,与那边又自不同。又拿出水雷上,只要四两重的劲儿碰上,就炸了,宝玉听说白金丝,又是闻所未闻的。要看时,却是看不(不看)见。冯委员又另外叫拿白金丝出来看,原来比蜘蛛丝儿还细,宝玉见了不觉暗暗称奇。看了一惠,方才出来。冯委员便道:“我此刻还未了的公事,不能奉陪了。我叫个小工,带着各处看看罢。放工时,到我这里吃饭。”伯惠道:“好极,好极。”因叫黄福、焙茗都在这里等着。冯委员一面叫一名小工领着去。

  于是一行人出了锅炉厂,仍走到那大锺底下,原来是机器厂。那小工便到里面回道:“华老爷,我们冯老爷有几位朋友来看厂,请华老爷的示。”那华老爷道:“好,好!请便。我这里有公事,不能奉陪呢!于是小工带了三人,逐处看了一遍。又到楼上去看过,才到后头看总机器。那管机器的,见是体面人,便告诉:这是汽甑、这是冷汽管、这是热汽管的说了一遍。”

  小工又带了三人,后后门走出,不多数武,便是热铁厂。只站在门口看看,因为里面全是一个个的煤炉,烧得那铁通红;工匠们拿着锤,打得火星四射,没有看头。只有靠门口的一个大锤,却不用人力,自己能提上去打下来的。宝玉便问:“这叫什么?”小工道:“这是汽锤。”

  说罢,便带到洋枪厂去看。进门便摆着好些洋枪。小工先进去回了,便有一个姓万的司事,出来招呼。先看了各种机器,都同机器厂的差不多。后来拿起一枝枪管,放在眼边,望亮处一照,觉得里面隔着一层厚玻璃。用口吹时,却又是通的。薛蟠便叫奇怪,宝玉道:“这个我倒明白,他这里面钻得光泂极了,对瞭亮处一照,他那四面的回光,映成这影子的,是不是呢?”万司事道:“只怕是这个道理。”旁边一个工匠道:“正是,正是。”说着,引到楼上,看了一遍,方才出来。走到门口时,宝玉站住了脚,对那洋枪看,万司事便走过来,拿起枝。宝玉以为他要放枪,便退开了一步。未知是否放洋枪给宝玉看,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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