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孤九剑:大漠英魂

大漠英魂
文/独孤九剑


人最宝贵的东西是生命,生命属于每个人只有一次。把有限的生命与时代赋予的崇高责任联系在一起,生命就永垂不朽。
也许是天意,一次偶然的机会使我走进了生命禁区,让我深深感悟了生命的意义。那一次,我经历了死亡,也经历了一个悲壮的故事。
1998年3月,我遭受了人生的巨大挫折——多年的女友弃我而去。我的初恋像美丽的风筝骤然断线。我整日孤魂一般游荡,把自己关在屋里酗酒抽烟,痛苦像刀一样剜着我的心。在那一段惨淡的日子里,我恍恍惚惚经过主编室时听到有人在讲话:“那地方荒无人烟,吃水都成问题,您派个年轻记者去吧。”
“荒无人烟怎么了?大漠道工常年累月从事艰苦的工作。让社会了解他们,爱护他们是咱们这些人的职责。你必须去。”
“可我这身体……”
啊!荒无人烟,亘古苍凉的大漠不正是我的去处吗?一阵悲凉袭来,我推开门,迈着坚定的步子走向了主编。
于是几天后,我到了新疆民丰县的乌木拉道班。全班有汉族职工三人,维吾尔族六人,哈萨克族四人,蒙古族两人。在荒无人烟的大漠,四个民族的十五名养路工组成一个温暖的大家庭。他们辛勤劳作,互助团结,把管辖的五十六公里315国道养护得平平展展。
在县公路局领导把我送到道班那一天,哈萨克族班长亚逊,汉族副班长阿猛及全体班员热情地欢迎了我。我喝到了醇香的砖茶和美酒,听到了最真诚的祝福。我们载歌载舞,宴会喜庆而欢乐。
在采访的日子里,我了解到乌木拉道班位于塔克拉玛干沙漠腹地。这条沙漠公路北起314国道新疆轮台县,南至315国道新疆民丰县。全长522公里,沙漠路段466公里,是目前世界上最长的沙漠等级公路。
在那段日子里,浩瀚无垠的大漠景观,独特奇异的风土人情,美妙神奇的北国风光折服了我。天之广,地之阔,我第一次感慨人类的渺小。
大漠道工与我相处得十分友好。他们讲大漠的残酷和神秘,讲工作的艰辛生活的枯燥。我则把在全国各地采访的奇人怪事,美丽山河讲给他们听。工友们一下班就围在我的小房子不走,欢笑声经常延续到后半夜。我用笔和相机描绘着他们的一朝一夕。日子就这样从身边流逝。
很快一个月过去了,我积累了工友们大量的工作生活素材和摄影照片。到此时,我的采访任务已圆满结束,但我不想回去,那颗受伤的心还在流血。
在一天早饭后,我准备随工友们一起上路拍摄一些沙漠的独特风景。那天天气很阴湿,如果运气好,雨过天晴之后或许会遇到美妙的“海市蜃楼”。
在班长亚逊的安排下,十五名道工分为两组。我们这组由阿猛带领,带了足够的水和馕(新疆的一种干粮)向沙漠腹地的公路挺进。当我们做完全天的工作后已是下午三时,天依旧很阴湿,但丝毫没有下雨的迹象,我很失望。
收工的时候,风呼呼地刮起来,天空渐渐变得一片昏黄。工友告诉我,这是沙漠风暴来临前的预兆。现在春冬换季,正是沙漠风暴最频繁最凶猛的时候。天黑之前如果我们赶不回道班,后果不堪设想。但今天我们已经走到了所辖路段的尽头,离道班足足有三十多公里的路程。
就在这紧要关头,我们的汽车却抛锚了,阿猛和驾驶员托汗喊骂着跳下车检查。几分钟后,结果令所有的人惶恐起来——汽车变速箱发生故障,我和九名道工被困在荒无人烟的沙漠里。
“千万保存好雨衣和水。”
这时候,阿猛明显紧张起来。在道班的日子里,副班长阿猛给我的印象是果断刚毅充满自信,此刻他的话和神情使我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
沙漠风暴来得很快。那一刻狂风怒号、飞沙走石,成片的黄沙被卷得满天飞扬,到处弥漫着红褐色的沙尘,石子砸在汽车上噼啪乱响,呼吸异常困难。我被托汗和阿猛用雨衣罩在驾驶室里一动不动,在恐怖的沙漠风暴面前我们只能听天由命了……
祈求沙漠风暴离去是一个艰苦等待的过程。那段时间的煎熬成为我这一生最难忘的事情。
不知过了多久,当我们砸开车窗,拼命爬上车箱的时候,七名工友全被埋在车箱里。我们拼命刨开沙堆,把工友一个一个抱出来。人工呼吸、灌水、活动四肢,尽管我们想尽一切办法,还是有一名工友离去了。
“我们只有等天亮,水一定要节省。”长久的沉默与哀伤中,阿猛说话了:“快,把车上的连椅、锨、镐全刨出来。”
篝火燃烧起来,被风撕得“哗啦啦”作响。映着一张张阴暗困倦的脸庞。
我们挖成一个沙坑,用雨衣紧紧裹住死去的工友。那是一位回族青年,只有二十四岁。多么美好又短暂的生命。天色苍茫中,我们流着泪为他举行了简单的葬礼。
天完全黑暗下来,我望望漆黑的四周,没有一丝光亮。风又大了起来,呼呼地扑向我们。
大伙轮流着休息。我眼睛刚一合拢,就昏沉沉睡去。我迷迷糊糊回到报社,主编对我大加赞赏。我面前又出现了一桌美味佳肴,让我口水汹涌。后来,忽地又到了乌木拉道班。孤零零的道班房伫立在大漠里,远处是空旷寂寥的沙漠无边无际,四周是一片片绿色的沙漠杉和沙漠栅栏。
幽暗的油灯、苦涩的咸碱水。我又看见了托汉那一根根如钢丝般的头发,沟壑纵横的脸庞以及工友布满老茧的手掌。忽然,沙漠风暴凶神恶煞一般扑过来。天空一片片昏黄,黄沙铺天盖地。狼般嘶吼的狂风,飞沙遮云蔽日。风沙中我看到女友那张熟悉的脸庞,我感到两股冰凉顺着脸颊往下落……
“喂,大伙醒醒。快看,天亮了。”
迷朦中我被人推醒。
我们的左前方出现几丝亮光,在浓黑的夜色中格外醒目。我们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团光亮渐渐扩大,像白白的鱼肚皮。启明星挂上了天空,近处的沙丘已能看见模糊的影子。
大伙相拥在一起。
“水和馕一定要节省。沙漠里变化莫测,自己要照顾自己。”阿猛不停地提醒着我们。
风恢复了正常,天终于亮了。
黄沙漫漫,沙丘起伏。我们挥泪辞别了长眠在地下的工友,迎着朝阳向前行进。
阿猛拄着一根烧残的锨把,始终走在最前面。他的长发里钻满黄沙像一蓬杂草。脸庞上弥盖着厚厚一层沙土,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射出两道坚毅的光芒。死一般沉寂的荒漠中只有“沙沙”的脚步声。我们好像进入了荒凉空寂的远古时代。
一天,两天。白天,黑夜。
我们在沙漠里借助太阳朝东已经行走了三天。起伏的沙丘如凝固的死海,呈现纹丝不动的汹波险浪,又稳稳涌向无尽的穹苍。馕和水越来越少,一种可怕的念头在我心里潜滋暗长。
第四天,天空蓝得透澈,没有一丝云彩。太阳悬在空中灼热而眩目,像可怕的瘟神追着我们。天地被罩在一片昏昏黄黄的耀眼的寂静中。脚下黄沙滚烫,脊背上热烘烘像背着一盆火。又热又闷中,就有窒息的感觉。想起凄苦的人生,我茫然抬起头看火球般的太阳,却不料炙热的光芒当头罩下。我一阵昏眩,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当我醒来的时候已躺在阿猛怀里。水顺着干渴的咽喉往下淌,一股凉意渗入骨髓,僵死的细胞随着滋润在快速扩张。我下意识紧紧托住水壶。
一件件伴我们渡过死亡的雨衣、外套被抛在了荒漠里,远远望去犹如几个垂死的人趴在沙海里。
就在这时,我们遭遇了恶狼。那狼两耳端竖,双眼发出黄绿的光、舌头不停舔着嘴岔,面目十分狰狞。我们顿时警觉起来,但唯一的武器就是阿猛手中那根锨把。我们与狼对峙着,十几只眼睛死盯着那恶狼。狼大概已经饿昏,肚子松瘪瘪的,凶狠的眼睛却死盯着我们不放,但面对我们蓬头垢面的八条汉子始终不敢冒然行动。那条狼苦苦跟了我们近半个钟头,终于消失在身后。这时,前面有人慢慢瘫倒在地,阿猛快步冲过去把工友揽在怀里大声喊道:“千万别倒下,我们还有希望,这一睡就永远醒不来了。”
在工友壮硕身躯的重压下,阿猛变成一张弓,两人的身影在我们迷蒙的视线里晃动。
没有人开口,每一个多余的动作都会消耗我们已经枯竭的体力。走不尽的黄沙路,逃不脱的毒热阳光,腿灌了铅一般沉重。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阿猛突然重重倒了下去。
“班长!”
“阿猛!”
大伙嘶哑地呼叫着,冲过去把阿猛紧紧搂在怀里,这时我才注意到阿猛严重脱水,嘴唇已经灰白。
“我不行了……答应我,一定要活着出去。” 阿猛无力地靠在托汗怀里,气若游丝。他颤抖着双手把自己那壶水摁在托汗手中,用尽最后的力气喃喃吐出:“你们全靠它了,不到万不得已……千万别去动……一定要把记者同志带出沙漠……”
阿猛的手渐渐松开了,头一歪无力地垂在托汗怀里。
我们围着阿猛号啕大哭。
残阳西下,印得我们一片血红。
荒漠,万籁俱静。
大家流着泪掩埋了阿猛,相互搀扶着又艰难向前迈步。
随着饥渴的加剧,我们面色枯黄,嘴唇干裂。托汗紧紧攥着水壶带,生怕一松手就被我们抢去似的。我明白,我眼前的这六个人都是情深意重的汉子。在道班的日子里,大家互敬互爱和睦相处,我看到了人世间至纯至善的友爱与真情,人与人之间的尔虞我诈似乎几经绝迹,但现在他们身处险境,在死神面前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可那是怎样的一壶水啊!那是阿猛用生命保存下来的,他们的心在流血,每个人都不会冒然行动,但我不敢想象意志的大堤被冲垮后,他们抢夺那壶水的场面。
茫茫无边的沙漠就像如来佛的手掌,怎么也走不出去。就在我们爬上一个沙丘时,才发现太阳不知何时已隐匿了行踪。大片的乌云正从沙漠那一边向我们快速移来。很快,四周狂风掠起乌云翻滚。紧接着“轰隆隆——哗啦啦”,一串惊天动地的霹雷声骤然响起,四周暗了下来。
我们木桩一股伫立不动。
又是一阵强烈的闪电,沙漠里霎时亮如白昼,伴着电闪雷鸣暴雨倾盆而下。雨雾飘忽,一切都覆没在迷蒙的雨幕中。
我们伸开双臂张大嘴巴,任雨水滋润每一寸肌肤。
雨越下越大,我们虾一般紧紧缩成一团,努力想象着炙热的太阳滚烫的黄沙以驱除寒冷,但人类的抗衡在无情大自然的肆虐中显得那般无奈。倾泻般的大雨毫无衰退的迹象,浇得我们焦头烂额,我们再次陷入了寒冷与迷失方向的恐慌中。
大雨停歇的时候,我们才意识到一个寒冷的黑夜笼罩着我们。远处恶狼的嗷叫,更给深邃的荒漠之夜带来无限恐怖。沙漠里昼夜温差极大,黑暗中我们紧紧偎依在一起,彼此用体温去温暖对方。我们想象着温暖的篝火,香喷喷的馕,但一切都没有,只能迷迷糊糊地休息,又不时伸手推身边的工友。我们就这样与沙漠寒夜抗争……
当大漠朝阳又一次升起的时候,我们大多数人已不能动。炎热的阳光这次帮了我们的大忙。当我们相互搀扶准备继续向前的时候,才发现有两位工友被魔鬼般的沙漠吞噬了生命。
脚步,不停地艰难向前。泪,早已干涸。
在这一天中午,工友们扶着奄奄一息的我爬上了一座高高的沙丘,当我的视线里出现一条划破云天的青烟时,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半月后我身体康复,第一件事就是再次来到乌布拉道班。熟悉的面孔已经不多,我得到了托汗的住址。
找到托汗家的时候已是第二天的傍晚。托汗见到我非常惊喜,马上准备了几样小菜和伊梨酒。
那晚,托汗喝醉了,他最后说出了一个大秘密:“知道吗,阿猛后来的那壶水根本就没有,他在壶里灌了沙,让我千万不要告诉你们真相……”
我惊愕万分,继而和托汗抱头痛哭!

作家荟启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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