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本深长篇小说《幽灵无梦》(十二)

李本深长篇小说

《幽灵无梦》

(十二)

娇娘去普渡寺进香的路上被古腾蛟一伙“吊羊牯”的消息不胫而走,整个竹江镇起了一片热闹的喧哗。人们在岗头茶亭古樟树下纳凉聊天。娇娘被吊羊牯的事自然成了人人感兴趣的话题,一时间,说什么的都有。

那时候的古老三正开着屠案,他喜欢钓田鸡,傍晚歇了活计,就拿了竹竿下水田或去塘边钓田鸡,那几天他却连田鸡也顾不得钓了,傍黑就到岗头古樟树下和众人凑作一堆,听他们七嘴八舌议论这件事,如听说书一样始终兴致勃勃。

“话说那婆娘坐的轿子闪闪悠悠上了剪刀崖,忽听半空中一声大吼:'古爷在此等候多时了’,就从剪刀崖上'嗵’地跳下一条大汉来,不是别个,正是那强人古腾蛟。只见他双枪在手、虎目圆睁,活脱脱像是铁头金刚从天而降,吓得那十个护轿马弁哭爹喊娘跪地求饶,黄稀屎屙了满裤裆。这时候,轿帘儿一掀,走出一个娇嘀嘀的美人儿来……”

镇上的地理风水先生肖跛子眉飞色舞,绘声绘色。众人更是七嘴八舌地汇聚消息。有的说,那十个团丁四个轿夫抬着一顶空轿,擂腰捶腿溜回来,恼羞成怒的邹文绚将他们挨个儿赏了一顿嘴巴子,打得鸦雀无声。有的说,邹文绚的三房四妾得知此事,都喜出望外像是过大年,一个个搔首弄姿,扭腰摆臀来劝说邹文绚不要伤心动气,结果被邹文绚骂了个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瞧着她们没一个顺眼的。

出事的第二天,镇上众人见刘团总在高门楼大宅前集合起七八十个民团团丁来训话,而后便拖刀拿枪进了赤眉山去找古腾蛟算账。据说邹文绚有言在先,如果救不出活娇娘,抬回一个尸首也行。因此大家料定赤眉山必定有一场恶仗。

结果,刘团总的人马在山上打了一夜,第二天下午撤回来,除了死伤十几个团丁之外,一无所获。

对于娇娘这个女人的来历,竹江镇上的人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有的说她原本是南昌的一个烟花女子,被邹文绚用一千大洋赎出来的。有的说她不是烟花女子,而是江湖卖艺世家出来的,只因她爹和她叔兄遭诬害下了大狱被判了杀头的死罪。她告求无门,恰巧碰上了邹文绚,邹文绚掏了一千大洋,疏通了警察署放了人,娇娘因此便嫁给了邹文绚。对这个说法大家都不服气。于是便有了更多样的说法。至今,那娇娘的来历仍旧还是一个谜,也没有人再去解这个谜了。

“这就叫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哇,“肖跛子说:”如若娇娘不去普渡寺进香,也就没这桩事了。”

“那婆娘胆子大,敢和鬼打架。”

“落在古腾蛟手里,她可就没尿了。”

“你们说古腾蛟能把她怎么样?”

“那还能怎么样?还不雁过拔毛了哇,还能忍心光光净净地放过她了?"

“听说要三千大洋才赎得回来?三千大洋呐,那老鬼舍得?"

“不舍得也得舍,脸有时候比钱值钱啊。“

“这就叫死马权当活马医。”

地理风水先生肖跛子最后十分感慨地作了总结说:“看好吧,竹江镇要演出一段风流戏啦。”.

娇娘在赤眉山上的第五天,邹文绚派人拿了如数三千大洋到山上赎人,是在凤凰背上交换的。

囫囫囵囵的娇娘仍旧坐着四抬轿子,闪闪悠悠回到了竹江镇。

后来的事,娇娘并不知。当刀疤头提着一口袋沉甸甸的大洋回到窝子里,乐颠颠冲古腾蛟说

“嗨,大哥,响当当白花花的硬头啊!”

古腾蛟的脸上竟没有丝毫的颜色。他接了那布袋在手里沉重地掂了几掂,突然一脚将布袋踢了出去。撒得三千白花花的大洋丁当满地乱滚,刀疤头呆怔在那里,大瞪了两眼,蹊跷地嘟嚷:

“大哥今几个是犯了什么病了……

镇上的人传说,邹文绚糊着两眶子眼屎,把娇娘接下轿来,背过身子,头一句话就问:“娇娘啊,古腾蛟那贼古拿你怎样了?”

娇娘嘿嘿嗬嗬地笑。

邹文绚也就不再多问。

此后的日子又恢复了老样,仿佛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穿着红衣的娇娘仍旧常常骑了白马,在清竹江边策马兜风,手里的马鞭子抡得团团转。

镇上的人们司空见惯,至多不过说一声:“嚯,这婆娘?”其中的含义说单纯也单纯,说复杂也复杂。

时隔不久,刘团总撒出去的暗探在八角坳的一座石锥房里居然捉住了古腾蛟手下一个弟兄,当下绳拿素捆,押回镇上来。此人正是曾经在山上照料过娇娘的小痞子亮崽。

邹文绚吩咐手下人将小痞子押进地牢,同时从古城请了家戏班子来唱戏庆贺。全镇男女老少于是都去看戏。娇娘也被邹文绚叫去看戏了。此前,矫娘曾偷偷背着邹文绚,去地牢里看过小痞子。被打得遍体鳞伤的小痦子只是拿着白眼珠子望她,俨然望着一个生人,仿佛赤眉山上的事情全不曾发生过。娇娘暗自叹息。想在适当的时候在邹文绚面前说说情,说不定邹文绚会放小痞子一条生路。看戏的时候替小痞子求情倒是个好机会。

那日正是旧历八月十五日,不过没有大大的月亮,月亮被彤云遮没了。八月十五云遮月,实在不是好兆头。

锣鼓一响,戏便开台。演的是《四郎探母》,是弋阳腔的一出名戏。雪亮的汽灯自得晃眼,戏台前头,一排儿摆出十来张茶桌,邹文绚和娇娘就坐在正中的一张茶桌旁。还有邹文绚的三妻四妾以及竹江镇和四乡豪绅,嗑着瓜籽、吃着米酒,打着扇子,香凤臭汗混搅一起。再后面便是镇子里的百姓了,男女老少挤得个水泄不通。古老三当时也在人堆里拥挤着,他专意往媳妇和姑娘们的堆里挤兑。

从古城雇请来的戏班子,功底真个不错,不时引起满场的唱彩声。杨四郎出征被俘,做了番邦驸马,回来探望母亲佘老太君,被佘太君怒斥为逆子贼人,甚至要斩首的故事,竹江镇的百姓几乎人人都是知道的。可戏唱到后来,戏文竟变了。佘太君大发了一顿雷霆之后,不念骨肉之情,居然将龙头拐杖往地土一顿,大喝一声:

“刀斧手l”

“在!”

“把这逆子贼人杨家败类给我推下去斩、斩、斩……斩了哇!”

“得令!”

刀斧手一声吆喝,果然把杨四郎从幕侧推搡到前面的台口来了。那刀斧手袒胸露乳,手持一把亮霍霍的大刀,满脸是杀气。细看时,茶壶似的脑袋上居然少着一只耳朵。

古老三最先看出了这一点,随之,众人也哄哄然了。再一看那杨四郎,真个地被用一根棕索五花大绑着,嘴里还塞着一块汗巾,从个头和相貌看,已不是方才的那个杨四郎了。虽然也穿着一件杨四郎的白袍甲,虽然画了脸谱,但实实在在是另外一个人了。

娇娘看清了,那“刀斧手”是刘团总扮的,而那“杨四郎’,呀,不正是那小痦子吗!就在娇娘呆愣的那一刹那间,那刀斧手手里的鬼头刀已在半空中抡出雪亮的一道圆弧,准确地朝踢跪在台口的“杨四郎”脖子里砍将下来。随着一声惊叫,一颗血淋淋的人头轱碌碌地滚下了戏台…

戏台下面顿时爆发出一片大呼小叫。古老三怪叫着往前钻,踮脚朝台口前张望,只见邹文绚同四乡豪绅在高声喝彩。邹家的三房四妾则吓得吱哇鬼叫,一个个吓傻在茶桌旁,有的当时就昏晕过去了。

娇娘如同被雷击了一般,不转了眼珠。古老三清楚地看见邹文绚一只干巴巴的手捏住了娇娘的手,哈哈大笑着,似要把一股地狱里的气息吹呼到她脸上。

“怎么样?娇娘,我安排的这出戏看着过瘾不过瘾?哈哈哈……”

古老三见娇娘甩开了邹文绚的爪子,颤颤悠悠立起来,掏出一方罗帕掩住了嘴,像是要呕吐。邹文绚在背后喊了几声,她也没回头,踉踉跄跄地奔入黑暗里去了……

之后就听说娇娘病倒了。病得很厉害,卧床不起、水米不进。邹文绚差人从古城里专门请来济仁堂的医师诊脉下药,还请了巫师来在大宅院画符念咒,捉鬼驱妖,洒了羊血,喷了朱砂,折腾得天昏地暗,鬼气缭绕。半月之后,娇娘的病才渐渐好起来。

从那之后,镇上的人再也没有见她穿红衣骑白马在清竹江边兜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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