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瑞:使畢戰問井地

出自《備忘集》卷八

https://ctext.org/wiki.pl?if=gb&chapter=290602#p31

不井田而能致天下之治者,無是理也。何也?

人必衣食有所資,然後為善之心以生。日夕有所事,然後淫侈之念不作。井田者,衣食之資,日夕之事,返朴還淳之道,去盜絶訟之原,舉賴於此。故嘗以為,一井田而天下之事畢矣。然自三代而下,垂數千載而莫之行者何?

井田所以為民,而亦兼以足國。自秦漢而下,其心於為民者,能幾人哉。間有欲為民隱之恤乆逺之計者,又苦於考究之不詳,變通之無法。彼見夫天下若此。其大奪富民之田以畀貧者,紛紛籍籍,無従下手。其講學之臣多詞章記誦之士,議及井田,懵然不知所以行之之故,或見其莫已利也,因不舉之以為君誦者,亦有之舉世相安於因循之習,竟無經乆之計望治之思,膠柱鼓瑟,宜乎其卒不可行也。

考之後之稱稽古博識者,莫如端臨馬氏。其為井田之議,謂後之君子,每慨嘆世主不能復三代之法以利其民,使豪強坐擅兼并之利。其說固正矣,至於斟酌古今,究竟利病,則莫如老泉(苏轼)、水心(叶适)二公之論,最為確實。其出二公之外而為之議者,必能備知閭里之利病詳悉,然後授受可以無弊。

然則自周而下,吏於民者,舉不欲知其利病也耶?不知民間之利病,用民之脂膏以奉之,何用設官分職,旁午而縦横之者?何為守令之遷除?其嵗月有限,獨不可舉而乆任之乎?汙吏黠胥,能舞文以亂簿書,田里之一一可覩,丈尺可憑,或不可亂,還授之姦弊無窮,今則然矣。井田既行之後,而民猶有無窮之弊耶。商君决裂井田,廢壊阡陌,以靜百姓之業,而一其志,果若斯言,則三代之貢助徹法,將不靜而一乎。不反其靜一之故,而見夫末流之弊,遂舉而棄之,不揣其本,而齊其末,端臨于是為失言矣。

我朝丘文莊(丘濬)有取於蘇、葉之論,而其言曰,可於國初人寡之時為之,承平日乆,生齒日繁之後,終歸於隳廢。程子謂,天地間决無人多地少之理,今之糜費五穀,計當數倍吾民日夕之食,而猶可以取給事,可知矣。隨時制宜,而不失先王之制,厯舉貢助,以為滕文誦孟子之所云潤澤。不如是也,丁田相配,取效於數百年之後,井田以漸為之而俟其成,獨不可舉而行之乎?謂張載處之有術之言,惜其要妙,隱而未發。吁!三代行之,其為日若此其乆也,地里舉目可見量度,反掌而行,寧能隱之耶?文莊之見,亦端臨之見也。誤之者蘇、葉,而二公之言尤自可笑。

周禮遂人:凡治野,夫間有遂,遂上有徑,十夫有溝,溝上有畛,百夫有洫,洫上有涂,千夫有澮,澮上有道,萬夫有川,川上有路,以達於畿。鄭康成謂,此郷遂用溝洫之法也,用之近郊。郷遂匠人:九夫為井,井間廣四尺,深四尺,謂之溝。方十里為成,成間廣八尺,深八尺,謂之洫。方百里為同,同間廣二尋,深二仞,謂之涂,專達於川。康成以為,此都鄙用井田之法也,用之野外縣都。此葢以平原曠野之地行助法,以山林陵麓之地行貢法。然非貢助一定於此而不易也。昔朱子論建國,謂必依山川形勢,無截然可方之理。孟子若夫潤澤,正此意也。必若塞溪壑,平㵎谷,夷丘陵,破墳墓,壊廬舍,徙城郭,易疆隴,而後可為聖王之井田,將塞之平之夷之壊之易之,而後為之也耶?為高必因丘陵,為下必因川澤,謂聖人也,而所行之事寧若此愚癡不通耶?必九百畝而後井,必方百里而後同,不足於九夫之地,百里之同,而可耕可植者,將棄之乎?隨田之廣狹,而為多少之授,可井則井,不可井則一夫二夫當之,可同則同,不可同則百夫千夫當之。助不必野,而行賦不必國中,而行此聖人之法也。二氏以不通之見,而議古法難乎其為古矣。所見之舛若此,則其謂井田成而民之死,其骨已朽,驅天下之人,竭天下之糧,窮數百年專力於此,不治他事,宜乎其然矣。

井田者,井田之名也。人必有田而不必於井者,井田之實也。觀野行助法,國中十一自賦,聖人變通之權可想見矣。為今之計,不必訪求故堰遺陂之已廢者,按今日之土田,隨地區畫,舉周禮大司徒所謂不易之地家百畝,小司徒上地家七人,與夫大宰九職任萬民者,而酌用之。守宰縣令一以井田為事,其纎悉又属之一里之長,不以今日紛紛之病,而沮其必行之心,必委曲以力行,而求為乆逺之計。既定之後,舉簿書以驗田土度地,不定則吏胥之姦弊可稽正,不必慈祥如龔黄,精明如張趙,而亦可以濟斯世於虞周之盛,區斯民於樂樂利利之中矣。

横渠曰:世之病難行者,未始不以亟奪富人之田為辭。葢謂其或以召亂也。然天下富人多乎?貧人多乎?田井而貧者得免奴佃富家之苦,吾知其欣従必矣。王者固有滅人之族,没人之産,而束手聽者,取其有餘之田,而不奪其上下之養,彼亦安得而違之?竊以為,井田之决可復於後世者,諒夫有同然之心,而不必恤其衆多之口,反覆曉諭,委曲變通,必無召亂之事也。

然則數世之後,而其子孫衆多,不可以死徙無出郷之法行之者若何?曰,物之不齊,物之情也。自夏后以至八百年之周,其間獨無若此者乎?然要在必有田宅,而不失所養,化裁變通之而已。要之不能以一一如意,而較之田不井授,一遇災旱,而民之輾轉溝壑,白骨遍野,平時則奸偽朋興,有故則羣横冦盜,其相去萬萬矣。愚故以為,㫁然必在可行,而無疑也。

人皆以井田為聖王之養,庠序為聖王之教。養民於先,教民於後,有養而後教行焉。若井田自為養,庠序自為教,不相渉矣。然易履卦,君子象之以辯上下、定民志。上下辯、民志定,教之成也。一夫百畝之田,百畝外不能加毫末。五畝之宅,五畝外不能加毫末。上下四旁,長短廣狹,彼此如一而無不方,民志之定何如?

程伊川傳乃嘆,後世自士庶至於公卿,日志於尊榮,農工商賈,日志於富侈,億兆之心交騖於利,天下紛然,如之何其可一也?欲其不亂,難矣。降至今日,較伊川言殆又甚焉。所稱名人賢士口談道義者,皆不能絶去為富不仁之心。小民持此為觀法,借此為口實,用是風俗日流莫知紀,極法不能止,大抵皆厚田宅,豐衣食,美妻妾,一念使之。有此一念,又皆田宅無分界,人人得以自買自賣致焉。井田行,則民貧富不相耀,而心和矣。生長所習見,而志定矣。漢人以富人觀,欲天下為悲,止此田宅,更何欲可觀?漢人以彼民情見,美則恱為嘆,止此田宅,更何美可恱?富者欲過,貧者欲企,雖有其心,而葢無其由也。無其由,而過企之心滅矣。

井田未嘗教民,而域民於教,教道之妙有若此。嘗謂井田立,而先王之教斯過半矣。天下之治井田,為之學校,不過輔翼之。先王之教,井田教於始,學校不過成教於終,一井田而天下之事畢矣。後世紛紛然交騖於利,彼身當教化之責者,亦惟利是馳,制度非不詳,教戒非不切也。以言相禁,實則别以心相傳。夫曰教之夫曰教之云者,是亦空言而已。天下如之何其能治耶?井田盡天下之事,與其竭力為庠序,為教約,百端鼔舞,民志不定,迄無成功,不若竭力為一井田,以復唐虞三代之治,不可以王莽王田増紛擾借口也。

钦定四库全书备忘集提要云:……後廵抚应天,锐意兴革,裁抑豪强,惟以利民除害为事,而矫枉过直,或不免一偏,如集中毕战问井地论,力以井田为可行,谓天下治安必由于此,盖但观明代隠匿兼并之弊,激为此説而不自知其不可通,然其孤忠介节,实人所难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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