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游 昼
文字丨陆然
图丨北堂文学舍
人间游 昼
众生之相，皆映于狐眼。
埃里克拍了拍我的肩膀。“是时候了。”他说。
坦白地讲，我还不是很想起床。虽然我没有这么和埃里克说，但我的动作已经解释了一切。
“你今天不用上班吗？”埃里克问我。
“昨天是我上班的最后一天。”我闭着眼睛，不想见到他。我回想起部门经理那有如僵尸一般的死板表情和那双大半被眼白所占据的眼睛。这张面孔正对着我，有一种奇异的压迫感。部门经理递过来一份合同，让我在上面签字。
一定要签吗？部门经理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依旧摆出那副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的表情，将那份合同往我面前送了送。我接过合同，仔细阅读上面的文字。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解除劳动合同通知书”几个大字。我没往下看，只是在将这几个字反复读了几遍后，就将合同还给部门经理，转身就走。
崔宁。部门经理叫我的名字，我没理他，离开办公室，径直朝自己的工作隔间走去。不知道从哪里闪出了一个高大的身影，和我撞在了一起。那人冒出来的速度太快，我一屁股摔到了地上。公司大厅里传出一阵笑声，笑声的源头有男有女，不知为何让我联想起了蛾子扑棱翅膀的声音。黑色的阴影笼罩了我，在我的身上映出一个高大的人形。我抬头看，何川一动不动地站在我面前，低头看着我。何川是个大块头，身高一米九五，体重一百多公斤，像座山一样挡在了我的面前。我双手撑地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静静地看着他。
何川是个哑巴，他不会说话。我歪了歪头，看向何川的身后，又有几个同事站了起来，他们的脸上还带着嘲讽的笑容。高层们的计划逐渐在我眼前铺陈开来，我猜他们是非辞退我不可。
“要打吗？”我问何川，同时也是问他身后的同事们。他们看起来都跃跃欲试。我也没想过要打败他们，只是嘴上说说而已。
话音未落，一位姓杨的同事（暂且称他为小杨好了）跨步上前，挥起拳头正准备冲我袭来，可那拳头却停在半空不动了。何川抓住了他的手。
“放开。”小杨似乎有点生气。何川却死死抓住他的手腕，看样子使上了很大的劲，小杨的面部表情越来越扭曲。在不知何时变得安静的大厅里，我似乎听到了骨骼挤压所发出的咔啦咔啦的声音。
“崔宁？”部门经理毫无征兆地出现在我的身后，我一点儿也没听见他的脚步声。“怎么样？”
我没回答他，默默地看着经理手上的那份合同，我看到签名那一栏写上了我的名字，看起来就像是真的我写上去了一样。我转头看了看何川，他用眼神示意我答应部门经理，并冲我点了点头，仿佛在说，你只要好好地答应下来，就不会受到任何伤害。
“怎么样？”部门经理将合同递过来，轻轻地问我。
我还是没有说话。我舔了舔嘴唇。过了好一会儿，我对他说，让我再考虑几分钟。
“可是我一分钟都不愿意等！”埃里克在我耳边大吼，吼声中混杂了些狐狸特有的尖锐声音。我捂住耳朵，从床上坐起身来。
好啦，好啦，我起床就是了。
洗漱完毕后，我带着埃里克去到了楼下的早餐店。向埃里克介绍人类的食物是一件很费功夫的事，我需要不停地回答这只狐狸所提出的各种问题，时不时还得告诫他要低声说话。埃里克大声辩解道，这里实在是太吵了，没有人会注意我在说什么。正巧，有一对夫妻从我们身边经过，他们回头看了埃里克一眼。当时埃里克手足并用地在空中比划，以此来表示自己那“什么意外都不会发生”的想法。可看到他人异样目光的时候，顿时僵住。我轻轻摇了摇头。
“喂……”埃里克凑近我的耳边说，“那个，我是不是要开始逃命了？刚才那对男女的目光不简单啊，像是闪电一样……我应该很快就会被抓走了吧？他们一定知道了我的真实身份……”我看见他的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
我告诉他，那对男女只是觉得这人说话太大声了，事实上他们并没有听到埃里克说了啥。埃里克几次起身想要追上那两名无辜的路人，都被我强行给按了下去。我看到埃里克低下头，上半身在不停地颤抖，嘴里一直在念叨着“要被发现了”之类的话，不少旁桌的客人都奇怪地看着这名长发男子令我很是头疼。迎着早餐店里顾客的异样目光，我不发一言地结了账，带着埃里克离开了这里。我拍拍他的肩膀，向他保证绝对不会有事，那些人根本不会在意你是谁，只是受人类自古以来从未有一丝消减的好奇心作祟，等你慢慢习惯了之后，你就会发现这种现象简直是泛滥成灾。埃里克看起来还是不太相信，我只好对他说，既然想来人类世界体验生活，就必须要做好随时面临危险的准备，若是人类世界真有你想象的那么危险，那么你来到G市的意义也就丧失殆尽了。
无论我和他说什么，埃里克只是不住摇头（虽然我实在很难相信这个一天前还把他那锋利的牙齿放在我喉咙上的生物现在却是这般模样）。我便拉着埃里克的手走到了街上，朝周围大喊，看呀，这里有一只变成人的狐狸！看着吧，这家伙很快就会变成他原本的样子啦！路人纷纷投来目光，但很快就把视线移开了。他们只是继续走自己的路。有一位女子带着两个小孩经过我们身边，左手牵着的那一个小孩的另一只手里拿着一只红红的气球，气球上用白色喷漆涂上了一只狐狸。那个小孩转过头来，左手指着埃里克，嘴角咧开来，冲我们笑。气球脱手了，直直地飞上天空，那只白色的狐狸逐渐离开我们的视线。那位母亲回头，脸色立刻变了，她焦急地注视着飞向高空的气球，一双手也不再连着那两个小孩。气球逐渐消失了。那个小孩似乎对此一点感觉都没有，他只是用小手指着埃里克，露出两颗残缺不齐的门牙。另一个小孩手里揣着一个五彩风车，肩上扛着一个小袋子。这些东西对于一个小孩儿来说，还是太重了，因此他什么都做不了。母亲很快反应过来，将两个小孩领走了。我让埃里克目睹了这一幕。
“所以他们是真的不会在意我。”埃里克的声音听起来有点颤抖，不过比之前好太多了。“但是那个小孩总让我有种害怕的感觉……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冲我笑……”
“小孩子的情绪变化往往是没有理由的，”我说，“这是一个人类科学家至今都在研究的难题。其实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们的情绪变化太突然了……往往会因为一些奇怪而简单的理由露出笑容。”
没多少人会相信小孩子的话，尽管很多时候他们说的话都是真的。
埃里克提出要去公园。他说想要去最近的那一个。我伸出手，指了指对面。从早餐店出来的那条街现在人来人往，街对面是另一条比这里宽得多的大路，那里的人却比这儿少很多。越过两街之间流淌的河流，能够隐约看到密集聚在一起生长的参天大树。若是仔细观察天空，还能够看到一些小小的黑点。那些黑点在空中飘来飘去，显得十分轻盈，毫无规律可言。我知道那些黑点代表的是小孩子在公园里随意放飞的风筝。“我们去那儿。”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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