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永兴 | 老法师
作者简介
老 法 师
孙永兴
“圈里人,都叫我'老法师’”,他翘起大姆指说,姆指上套着一枚油光可鉴的玉扳指。我不玩古董,对玉石的无知,正如他对文字的无知,当然,更不了解,“老法师”的称号,在淘宝群中算是什么级别。
黑呢礼帽下戴一副茶色眼镜,密纽扣银灰绸衣下锃亮革履,大腹便便,摇一柄黄绸折扇,你要是没见他街头摆地摊修自行车,还以为是位海外富商。他胖脸上带着一丝诡秘的微笑,从脖子下掏出一件大物事来,大如碟片,厚似铜板,内圆外圆,乌黑油亮,向我炫耀:“看,战国玉璧。”
我接过“玉璧”,将信将疑。印象中,玉应该是“洁白”或“翠绿”的,怎么是漆黑的?听说,“玉”字前加上一个“古”字,就泛指远古人类的一切石雕了。
他像看透了我的心,说:“天鹅是白的,黑天鹅就稀罕;玉石是白的,黑玉就珍贵。你看,多好的网格纹,这纹饰是战国璧的标志。”
“战国”,还是“民国”,我没兴趣。我看重他的,不是对古玉的鉴赏,而是修自行车这门手艺。当年,自行车在常熟城还是稀罕之物,他就是车行工人了。我爱听他讲“杀师傅”的故事。“我命苦啊,师傅只教了我三个月,他就下放农村了,我的本领是靠剽窃学来的。我还是个大孩子,就调到南门修理门市部,店主任号称车王,自行车界的坐地天王。本指望从他那里剽窃一点本领,他却支派我到五金公司装新车。俗话说,'三分做七分修’,装新车,屁技术也没有,并且有定额,累得我腰酸背痛腿抽筋,啥技术也没学到。但要说收获,倒是练出了一副快手脚。”
“这和'杀师傅’有什么关系?”
“凡事都得有个开头,听我慢慢说来。装了一年半新车,回到门市部,该学技术了吧。我前世好像吹灭了他头边火,店主任对我横挑鼻子竖挑眼,有仇似的,有事没事训一顿。我是老脾气,话来不还口,手来不还拳,一声不吭。他呢,上午找人下一盘棋,下午人影不见,孵温堂﹙泡浴室﹚去了,回到店来,别的事不干,专门修理我。那天下午,他又去孵温堂了,前脚走,几个徒弟后脚开溜,台球的台球,荡街的荡街,各找玩伴去了。合该有事,主任大人可能嫌温堂的水凉,提前回店。偌大的店铺只剩我一个人。他大发雷霆,把我骂了个狗血喷头,说我组织罢工,是阶级斗争新动向,把我抓到总店隔离审查。你看,这个是'红山文化’。”
“老法师”一边说故事,一边用手指揉捏一只大如山芋的石蝉,递给我看。
“什么红山黑山的,老吊人胃口。你不讨他喜欢,自己身上也该找找原因。”
他鼓起腮帮子,硬生生地说:“什么原因?我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好事没份,坏事全揽着,软柿子全凭他捏。审查了我一个星期,此事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最后,把他的一个徒弟开除了事。我在门市部呆不下去了,调到了车辆厂。在厂里,件件活计我都拿得起,成了技术精英。改革开放后,我当了个小班长,管几个工人穿钢丝,准钢圈。真是冤家路窄,吊桶也有落在我井里的时候。一天,工人来告诉我,来了个大师傅,号称是车王。我回车间一看,就是他,把我整得昏天黑地的店主任,今天钻到我手心里讨饭来了。原来,街上门市部开不下去,关了店,他来车辆厂,车床,刨床上不上手,见这里是老本行,就认准了这个门,来了。”
我说:“得饶人处且饶人。这时你以礼待人,才显出一个人的气量,本事。”
“呸﹗”他狠狠白了我一眼,吐了口唾沫,“你是书呆子气十足。没吃过苦的人尽说屁话。狠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我当机立断:杀师傅。我上去递了他一枝烟,也不多说话,坐在他旁边,跟他一起准钢圈。第一天,我准三十只,他准了十只。第二天,他准十一只,我准了六十只。我前边的车轮堆得像小山,他前头的活就狗屎堆那么大。第三天,他没来。第四天,他夹了个'光荣退休’的镜框提前退休了。没有人送,也没有人来接。一个月后,街上见到他,他在小脚娘娘走路,中了风。三个月后,再度中风,阎王爷那里报到去了。”
人生险恶,凭体力干活吃饭,也这般刀光剑影:“他走了,你就是车王了,”我说。
“车王谈不上,属于常熟城顶尖修车高手中的一个。我们各有所长,我的长项,能把车祸压成柿饼状的车子,修复得完好如新。我也不去厂了,自己开了个修车铺,赚了点钱,岁月不饶人,转眼就老了,干不动了,这才玩古玉。”
“车王不干,当起'老法师’来了。”
“老法师也不是好当的。得有一对法眼,没有一二十年功夫,磨练不出来。你看那些年轻人,巧舌如簧,口里能吐出莲花,拿了一个玻璃做的假古董,在人家面前炫耀。殊不知,人家口里不说,心在暗笑。干这一行,手里的东西会说话。我到市场上,不声不响,我这戴的,我这挂的,引得人家眼珠子盯住了,像粘胶粘住了苍蝇,挣扎不出来。要不,怎么叫我'老法师’?”
这言过其实了,我就没有一点感觉。尽管他腰上悬的,脖子上挂的,手上戴的,叮叮当当,像陈老莲画的“货郎担”。
本来,“老法师”做些玉石小买卖,手头子蛮活络,也小有名气,但不想做将军的士兵,毕竟不是好士兵,“老法师”也想干一番大事业。那天,他对我说:“我终于干出点名堂来了。”
“捡到什么宝贝了?”
“倒不是捡到宝贝,我那块战国玉璧经某市权威部门专家鉴定,拿到了鉴定书了。”
“那又怎么样?”
“他们答应留下来拍卖,起拍价是二十万,二十万哪﹗”
值这么多钱﹗钱可通神,我也不禁怦然心动,“老法师”确实有苗头。街上见了他老人家,跟他打招呼也有了敬意。他在随风飘飘的银灰绸衣烘托下,宛若财神,黑呢礼帽下,茶色眼镜后,一股精明的眼神,似乎能把世界看个透。特别是大姆指上那枚玉扳指,人家戴的是戒指,哪里见过大姆指上戴扳指的,据说,当年十里洋场的大亨才有扳指。我思忖,以后也得找枚扳指来戴,碰碰运气。
“老法师”脚步轻盈,全不像七老八十岁的人。他成了淘宝圈内的中心人物,他常劝圈内人士:“在这山寨市场上闯荡,实在小儿科,不会有多大出息的。要干,就得去权威机构鉴定,上拍卖行,这才是做生意的正道。”看他谆谆开导,苦口婆心的样子,真想不到,当年他会“杀师傅”。
很长一段时间没见到“老法师”了。听人说,他栽了个大跟斗,战国玉璧流拍了,鉴定费,拍卖费,来回车旅费,净亏了五万。
再次见到“老法师”,是一年之后。还是黑呢礼帽,茶色眼镜,绸衣,玉扳指,只是脖子下的战国玉璧不见了。他没有小脚娘娘走路,只是脸框子瘦了一圈。他悲叹:不是做将军的料,还是做士兵吧。
我问他战国玉璧呢。他说,那算什么东西,一百五从地铺上买来的。
十多年前的翁馆古玩市场还有些老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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