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城记忆 || 村子系列散文之五:客从何来/轩诚清读(第501期B)
张妥者,西安北城一平凡小民也,江湖之中人称妥叔。妥叔祖籍山西,自幼年便居西安北城,被著名作家张敏称为“最值得期待的用文字创造大北城历史之人”。我们每周三,会连续刊发妥叔的系列散文“村子”,让我们一起跟随妥叔的笔触,感受西安大北城的人文历史与市井文化。
文/张妥
导语/诵读:梁轩诚
大约是一九六九年的光景吧,我尚未入学,正在村门口涝池边玩耍,有长辈人拿出一张张发黄的“褐纸”,指着上面的字体大声讨论着。原来,村子的魁星楼、照壁、村墙都拆除了,村门上的对联也被毛主席的诗词所替代。上联是:四海翻腾云水怒;下联是:五洲震荡风雷激。可能要显得比旧社会更为激进一些吧,在村门的里面也写上了一副对联,依然是辑录毛主席的诗词。上联是:春风杨柳万千条,下联是:六亿神州尽舜尧。革命形势如火如荼,可是村民的生活却没有多大改善,甚至油盐酱醋还要到三里外的张家堡商场里去购买。为了体现大好形势,公社要求有条件的村庄办起了集体商店。可能因为集体商店是前十年农业合作化以后的产物吧,大家称商店不叫商店,叫“合作社”。尤家庄涝池边的住户是村子第二次拓展后的新住宅,在这些住宅的西面,新建了村子的“马号”。合作化以后,农村重体力活都有马和骡子担当,大牲口是最为重要的生产力,也是农村建设的重要写照。尤家庄的“合作社”建在什么地方呢,村干部商量后认为“马号”最为合适。于是,把多少年来“马号”一间封存的房子打开了,作为“合作社”的用房。这几张“褐纸”就是从这间房子拿出来的。
所谓“褐纸”,就是中国最古老造纸法所造的纸。历史记载,中国古代对世界有重大贡献的四大发明就是“造纸”、“火药”、“指南针”和“活字印刷”。造纸技术,据考证是东汉时期宦官蔡伦的发明。蔡伦把一些材料和水煮成稀释状,上来放在平板上,冷却后就变成了纸张。人们可以用毛笔把文字写在纸张上了。对原来用刀子把字刻写在龟甲上、竹板上的古老文化进行了一次重大的革命(这是真正的革命)。“褐纸”,可能因为颜色灰褐色命名。但是,我那天看到的“褐纸”,却是黄得发亮。也许,就是那不经意的一瞥,照亮了我今后热爱文字的道路,也开启了我热爱历史的心门。
长辈么指着“褐纸”上的文字,边读边解释。原来,这是一张兄弟两人分家的契约。大意是兄弟二人从现在西安东郊的米家崖而来,二人筚路蓝缕,以启山林,戮力同心,励精图治,现在家业有成,为不致今后支庶繁盛后田产不清,故请舅舅来此作为中人,为兄弟两人析产剖断。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尤家庄米姓的先人一个叫米思廉,一个叫米思奎。长辈人说,他们是清道光年间到此地,屈指数来,已经一百三五十年了。
回家,我问父母亲,我们是什么时候到的尤家庄。父母亲总是闪烁其词,吞吞吐吐的,使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不知我们家族的先人故地。后来,我明白了,那是一个“极左”路线泛滥的年代,出言不慎,往往就会身陷囹圄,父母亲恪守着“话到嘴边留三分”的古语,在社会夹缝中窥视着周围,艰难地生活着。仅是到了“清明节”或是农历“十月一”,父亲带着我用 “冥国银行”的木刻印版,涂上钢笔用的蓝水,偷偷地印制一些“阴票”。父亲把它分成一沓一沓的,指着说:这是你爷爷的,这是你奶奶的,这是你舅爷的,这是你舅奶的,这是你哥哥的,他们都是咱们的亲人,如今他们都到另一个世界去了。在阳世的时候,他们过得都很恓惶。逢年过节的,给他们送上一些钱,让他们不再艰难。我一一答应着,指着另一沓“阴票”说:这是给谁的呢。父亲看我一眼,说:娃呀,世界上没有谁是真正幸福的,都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虽然我们这么艰难,但是,我爸生了我,我生了你,总算没有断了香烟。可是,还有一些人,鳏寡孤独,没有了子孙祭祀,就像人世间那些沿街乞讨的可怜人。这些“阴票”,就是送给他们的。我知道了家史上的一些事,更懂得了埋藏在父亲内心深处的仁人之心。
父亲的父亲,生于山西运城地区临猗县北的齐村张家巷。年轻时随族人越过黄河来陕西,可能也是“小晋商”一类的角色,娶妻徐氏,系西安市未央区徐家湾之女。爷爷早逝,曾遣我父回原籍仰仗族人长大。也许是族人不屑,几年后我父回到西安,在自己的族兄、亦即我堂伯处谋生。我堂伯父系“晋商”精英,自己虽无大本钱,却在西安为本地老板经理着几个铺面。我父在我堂伯父经理的铺面里历练,遭遇国民党抓丁,被强行掳入军营。好在我父初小毕业,断文识字,深得师长宠信,曾在国民党军中营救策反的共产党员。国民党败走西安,父亲成为散兵游勇,生活无着,央求被自己所救北上陕北、现已成为共产党陕西省公安厅科长的乔某接济,安排我父参加解放初年的国家建设,到公路局谋一碗饭吃。修宝成公路(宝鸡到成都)时,父亲在汉中阳平关认识了我母亲。
母亲的父亲兄弟五个,据说老四曾任当时汉中警察局的一位下级官僚,不在钟家院子生活,其余四个弟兄都在一个老宅的院子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姥爷生了三个女儿,在钟家院子中自然说不起话。姥爷曾给大女儿、就是我母亲招赘,遭到了钟家弟兄妯娌的激烈反对,因为,他们认为,我姥爷三个女儿出嫁后,有利于他们分割我姥爷的财产。于是,我母亲被迫出嫁一个娥河沟的王姓人家。生儿两个,一个夭折。紧接着王姓丈夫也因田间劳作、暑热饮冷水导致肺裂而死。母亲在阳平关卖饭糊口,恰遇正在肩扛手拉修公路的我父亲,两人遂婚。
父亲受不了修路这样的重体力活,与母亲思谋搬迁到关中平原。因为父亲小时候在西安生活了多年,被抓丁当兵后又在三原驻扎,历来没有在大山沟里生活的经历,期盼着回到那个“沃野千里”的关中之地。
父亲给出生在徐家湾、目前已入赘尤家庄的他的舅舅写了一封信,表达了想在舅家门下落户的心愿。他的舅舅,我的舅爷拿着这封信,找到了当时自己的族弟(因为婚姻而成)、当时的村书记。村书记把信往炕上一扔,说:我大字不识几个,你不要为难我,说,啥事。我舅爷说了我父母亲的愿望。村书记说:这有啥说么,既然咱的外甥投奔咱来了,咱总不能凉了娃们的心么。让他们来吧。毛主席说了,众人拾柴火焰高(毛主席说过吗),咱娃来了那是跟咱们一块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么,赶紧来。
于是,我父母亲来到了尤家庄。尤家庄的美好,当时就震惊得母亲目瞪口呆。母亲说,第二天,我看到原来昨天晚上影影绰绰立着像人一样的黑影子,竟然是旋着的一椽一椽的玉米棒子。天爷爷,这么多粮食,几辈子才能吃完呢。于是,母亲回到宁强县,带来了自己十岁左右的小妹。
母亲带自己的小妹来西安尤家庄的时候,知道坐着一天一夜闷罐子的火车要花两块四角钱,母亲为了省下这几块钱,不敢让妹妹走,把她像小娃一样抱着坐上了火车。
尤家庄,父母亲无处俺家,村干部说先到北岸子井庵子上住着吧。井庵子是一个茅草房,是看护“机井”的村民临时歇脚的地方。那时的“机井”抽水的机具叫做“抽水车”,“机井”中竖放着一溜铁制管子,直径大约十五厘米,一串戴着皮碗铰接的铁链子在电动机(当时叫做马达)的带动下,循环转动着,带上一股股的水来。这当然比用人摇辘轳要来得快、省劲得多了。由是,村民们十分珍重,怕丢失,专门盖一井庵子看护。
一九六四年,我的十四岁同父异母的哥哥可能由于感冒,引起了急性脑膜炎,可是因为没有钱,在家连躺了几天,当他一个劲地向上翻白眼时,父母亲才把他送到了西安城里的医院。当时我哥哥已不能自然呼吸,医院割开他的脖子,从气管上给他连上了呼吸机,然而为时已晚,我哥哥尚未成年就离开了这个无限诱惑又无限哀痛的世界。父母亲把他安葬在村子东岸子一处非常荒凉的地方。我那时候才两岁,母亲叙述说,她带着我在东岸子这片地里出工的时候,经常看到我追着一个一个地旋风叫喊着:哥哥,哥哥。
前文已述,父亲带着我为家族的亲人烧纸时,有一沓纸是烧给我哥哥的,那时我哥哥方才离世五六年。一九九五年左右吧,当时的草滩路、拓宽之后叫做未央路的这条南北干线拓宽之后,陕西管道局征地,我和母亲搬迁哥哥的墓地,挖开后,原来薄木板定做的棺木早已化为了土色,仔细辨认,才能看出些许原来的木质。我们见不到其他的骨头,只拾挛了两三片大骨头,放入我买来的一个陶瓮中,重新埋葬在村子北湾的坟地中。二000年前后吧,北湾这片土地又被征用,建设为现今的凤城五路的沃尔玛超市,这时母亲已经去世,我挪走了母亲的骨灰盒,再去找埋葬哥哥的陶瓮时,无论如何找不到了,于是,只好在意念中感觉应该是这块地的地方,挖走了几块泥土,放置在哥哥的骨灰盒中,把他和母亲的骨灰放到了一处。
我曾经问过父母亲,当时才来尤家庄的时候,感觉就是到了天堂,为什么生活了几十年依然是穷愁潦倒,竟然在哥哥得病时候都没有钱看。父母亲说,尤家庄固然土地肥沃,物产丰富,只是大部分的粮食都要以公粮的形式上交国家。我哥哥是我们家庭来到尤家庄后,第一个把骨头埋到这片土地的人。
今后,还有什么样的灾难呢。
2014年6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