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虚构长篇小说 《追梦》
第四节、弃学
也许只有我这个老大与母亲两年朝夕患难相处,才能刻骨铭心地知道,娘为抚育一伙伙儿女,付出的心血,流的眼泪,受的屈辱。在生产队,她是女强人,
装车、摞集、扬场、撒种子等,男人干的技术活她都会;同龄妇女中母亲出勤率最高,工分最多;在家里,她是孝顺媳妇,贤惠妻子,善良母亲。她任劳任怨伺候年迈公婆(婆1961年去世),不离不弃悉心照顾多病丈夫,对子女不护短不溺爱,慈母心肠关爱,铁石面孔管教。在缺吃少穿的困难年代,大小九口人吃饭穿衣,都靠母亲一人勤劳的双手搭打理。打搅团、蒸锅塌、烙玉面鞋(hai)屉、压饸烙、蒸瓤皮、散拌汤.......想方设法粗粮细作,变着法儿让粗茶淡饭香甜可口。纺线、浆线、经布、织布、棰布、染布、裁剪、缝补、熨烫、纳底子、绱鞋,没有她不会的。
离开学校两年,我已经习惯了与母亲一起,责无旁贷地支撑起家中几乎塌陷的半块天,是母亲不能须臾离开的得力助手。尽管开始不向成年人那样有力,却一年比一年硬棒。十八岁的我应该成为顶天立地男子汉。仪农学校老师曾到家里了解情况,言说我的成绩名列前茅,作文特别突出,只要我愿意去,学校出面给队干部做工作。我做梦都想去上学,但面对举步维艰,捉襟见肘的艰难日子,又不忍心让母亲承受更大的屈辱和欺凌。我不想因超负荷把母亲身体累垮,母亲原先微胖壮实的身体日渐消廋,憔悴的菜色面孔颧骨明显突出。
十八年来,父母对头生头长的老大特别宠爱。
当我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给父母、爷爷、婆、外婆以及众多的亲朋好友,带来惊天动地前所未有的快乐。那一年母亲二十四岁,年龄不算大,可父亲已经三十四岁了。他们视我为掌上明珠,因为我并不是母亲生的第一个孩子。据说之前母亲还生过两个孩子,都不幸夭折。外婆到庙里抽签问卦,说先要抱养一个娃把怀占住,后面的就会健康成长、不耍麻达。于是外婆出面协调,把大姨一个不满周岁姑娘送给母亲——就是我姐姐。
据说生我的先年冬天,麦子种后一直没有下雨雪,极度的干旱使得人们无心过年、闹元宵、耍热闹。天天望着瓦蓝瓦蓝天空,盼望着能捂场好雨雪。正月十八日早上起来一开门,雪花在寒风中鹅毛般飘飞,院子、房顶、天空一片白亮亮的。干旱解除,庄稼人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到实处。瑞雪兆丰年,家里喜添新丁,双喜临门,喜上加喜,都说我是个福星。
满月时,婆润条缰绳给我挂在脖子,意在牢牢地将我拴住;外婆专门找银匠为我制作长命百岁锁,挂在我胸前。母亲在灶爷面前烧香许愿,祈求神灵保佑我平平安安、健康成长!
逃离月子里的四六风,却没有躲过潮痡(fu)子(出天花)。连着几天高烧不退,全家人坐卧不安。父母亲提心掉胆,陪着我三天三夜未合眼,天花出来,五颗红布花椒包在我眼前吊着摇晃,关在家十天不准出门。麻疹过后我的小脸没有留下一个麻子坑。五、六岁时与弟弟在炕上玩耍,掉下来胳膊骨折,请官道村接骨匠治疗,花掉两捆棉花钱,父亲毫不吝惜。二十天去掉夹板,一个月不再架鹰.....父母小心翼翼呵护我平安度过感冒、发烧、咳嗽、拉肚子等一道道鬼门关
........连续十二个生日,母亲夜夜为我润缰绳,年年生日早饭碗里,必有一颗荷包蛋,中午饭一定是我最喜欢吃的肉麻食——肉臊子是母亲在元宵节烩臊子时特意留的。
父母盼望我尽快长大,成为家里的顶门杠子。
也许真是有姐姐占怀我才平安,也许婆的缰绳、爷爷的绳子拴着,外婆长命锁锁着,也许我真是个福星,接下来的十年时间,六个弟妹相继出生。以前存不住娃的母亲,竟然成了“福大命壮,神鬼不敢撞”的女神,有人拜她做干妈,有人找她求一件我们穿过的旧衣服......
举人家长大的母亲从小就爱看戏,不断给我灌输“三纲五常”、“忠孝节义”等中国传统文化。用《庵堂认母》《朱春登放饭》《三娘教子》、头悬梁锥刺股、聚萤映雪等刻苦读书的故事,教我做人处事的道理。她常说:“长子如父。刘秀十二走南阳。男长十二夺父志。十八岁的老大理应知书达理,替父母分忧解愁,应该理所当然把机会让给弟弟。”
人生的最大痛苦莫过于有学而不能上。我在人生十字路口煎熬,在人生命运的选择中,我真的太难了。
我想再回到学校,我渴望获得更多知识,实现自己梦想。我嫉恨矮个子、短肠子、曲曲心的板凳狗队长,甚至抱怨人民公社制度。母亲却很大度对我说,假若单干你兄弟两个,可能一个也不能走,都得留下种庄稼。毛主席提出集体合作化道路好着哩,你大(爸)的癫痫病就是因把土地、牲口入了社,想不通得下的,你可不要钻牛角尖。
无奈了我就嫉恨我自己,当初要是不去报考或者没有被录取,那就不会像现在这么纠结,也不会给母亲带来“手心手背都是肉”的两难选题。
同样多子女的邻居二婶曾多次说,不是冤家不结兄弟,当弟弟生命胚胎刚孕育,吃奶的哥哥就没饭吃了。当时我并不真懂其中含义,坚信只要当哥的有孔融让梨的大度,兄弟关系永远会像现在一样融洽良好。
我坚定地选择留下,义无反顾。
尽管茂陵农业机械化学校离家只有五里地,弟弟上学后却很少回家,母亲耽心她儿吃不饱要我去看望。一个不能出工的雨天中午,我在学生食堂找到正在吃午饭的弟弟,他的饭盒里盛着大米饭、肉炒菜、手里拿着白蒸馍。弟弟热情招待我吃饭。尽管我把白馍没舍得吃带给有病的父亲,学生食堂这顿和家里过年一样的美食,同蔡家坡车站那轱辘萝卜都让我无法忘记。
那时候上中专基本不用花钱。每月生活标准是,国家供应每个学生四两油,三十斤成品粮,补助十元生活费。我彻底明白了从转出户口的那天起,弟弟就开始享受城里人生活待遇。我们生产队没有个好当家的,直到包产到户前,都是打着吃借着还,跟着碌碡过个年,日子一直紧紧巴巴。
计划经济时期,农村人的粮油都是自给自足。粮食收获后扬净晒干先交公购粮、爱国粮、忠字粮。然后是留足下年的种子、牲口饲料、储备粮,剩下才是社员口粮。多了多吃,少了少吃。玉米面、包谷糁、搅团、红薯等杂粮吃的胃常年作酸。母亲后来一听到包谷糁,胃竟然条件反射地吐酸水。我家八九口人全年只分得不到七八斤跟面汤一样稠的棉籽油。辣子用醋合,炒菜只能用酱油或给铁勺倒眼泪珠点油。跳出农门等于跳出火坑。弟弟天天过年,我和父母弟妹依然在贫瘠的黄土地里,用近乎原始的生产方式刨食吃、谋生活。更让我羡慕的是毕业那年大串联坐车不要钱。毛主席在北京天安门,八次接见百万大、中专学生。弟弟和我的同学程信都见到过敬爱领袖毛主席,那是青年人终生引以为荣的幸福和荣耀。
为自己失去了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悔恨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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