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刀的温度:(散文)

  文/吉海珍

  1
  似有光在林荫道里晃动,猜想树林中召开的是一个武林盛会,或是一场巅峰对决。林荫道的曲折以及两旁的树叶挡住了我探寻的目光。晃动的光向我一步步逼近。转角,那道寒光直照进眼球,我做了光的终点。光的来处,不是那缕透过叶片间隙,而是一道冷冷的狭缝。光来自一把刀。我下意识地用手挡了挡,这一系列的事发生在一瞬间。光与刀的角度,刀与我的角度刚刚好。
  此刀非菜刀,亦非砍刀,仿佛是来自遥远的古战场的一柄长刀。于是,我想起关羽,想起纵横沙场所向无敌的刀:青龙偃月刀!那么,向我走来的,也应该是长须红脸的旷世英雄关羽了。这样的刀光太具杀伤力,在三国纷乱的年代,关羽用他的青龙偃月刀无数次在战斗中获胜,不知多少人为这个名字和这把刀闻风丧胆。也许,就在这个时候,华雄正在某个山冈上叫嚣,许褚正在某棵树后怒目而视,吕蒙正隐藏在草丛中,伺机下手。此境固然是虚幻。此刻,在我的注视里,来人也正朝着我的方向执刀而来,不停地靠近。此刻我手里没有武器,连一截木棍都没有,或是伸手抓几片树叶扔出去变成飞镖之类的,空气里充满杀气。
  还未真正开战,来人已到眼前,一阵寒意渗出刀面,在阳光下散着凛人寒气。
  在我的彝村,似乎有一场厮杀,在我这个弱女子与一个执刀壮汉之间展开。在我的彝村,到底谁才是外来者,而谁又承担了保护村寨的责任。村里没有巫师,不然该去卜一卦,预测胜负。想象越走越远,几乎走出了季节的边界。

  2
  此时已经是农历三月,连绵不绝的彝山已经苏醒,一山一山泛着青绿,田埂地边的桃花、梨花、石榴花用各自的颜色招蜂引蝶,是的,这分明是一个暖春,怎会生出那样的寒?再迎过去,却是一双暖暖的眼睛,眉眼都带着笑,透过这眼神我看到自己像一朵桃花绽放在他的眼眶里。此人是我的乡亲吉用伟。他的身后,是一场正在花朵一样展开的彝家民俗。
  原来这一天是农历的三月十九,三霄娘娘生日。每年三月十九这一天,为了感恩她对彝山的庇护,附近村寨的人们都会来庙里上香,焚纸钱,供奉果品,祈求风调雨顺,祈求六畜兴旺,祈求远走他乡的人们一路平安,祈求居守古寨的人们四季健康。这坐落在文笔山下,周围绿树环绕的学校让我识字懂礼,学校在原来的庙宇之上进行改造,校庙合一是当时以及延续下来校舍建设的一个特点,既有学校的功能,也保留了庙宇的建筑。听老一辈人说,这庙宇是村里一个名叫吉光尉的秀才建于清朝年间,整个建筑原由魁楼、观音庙、石佛殿、娘娘殿、大殿组成,有一种严肃和宁静,经历时间的淘洗只留下了观音庙和大殿。门口一左一右的石狮子长期受着香火,也有了佛性,静静地守护着,守护着进出学习的孩子,守护着来往请愿的香客。为了感激上苍对人们的庇护,每年三月十九就像春季的定时闹钟,一到这一天附近村寨的人们都仿佛被闹醒来庙里进香。村庄的人们总能将简单的日子过得舒坦,进香祈祷之后,会轻松地融入祝福与祈愿的打歌中,心中无烦无忧脚步自然轻快,在轻快的脚步中念想着所许之愿都能实现。
  中午时分,院内响起了笛声和对歌声。循声而去,是吉大村打歌队,领头的舞着大刀,吹笛子、芦笙的紧随其后,男女各一排,约20个人。在清脆的笛声、厚重的芦笙声中,舞者的盛装开满了鲜花。舞动的身体被一朵朵鲜花包裹着,内心的激情从花心传到花茎到叶。花朵一层层变艳,或一层层变淡,看不出针眼,那密匝的彩线开满了镶满银饰的帽子、坎肩、鞋子上,彝家女儿们为了做最美丽的新娘,从小一针一线地学习,把岁月缝制成一朵朵开不败的花,花朵艳丽而不张扬。一朵有一朵的淡雅,一组有一组的清丽,这些盛装在打歌场上绽放着彝家女儿心灵手巧和勤劳的美。汉子们则穿着朴素的马褂,上面缝制着的火再燃烧着,虎似乎要跃出来,这是彝族人民火、虎崇拜的现实化,不忘火的温暖,不忘虎的鞭策,将火的热情和虎的勇敢舞在每一座彝山之巅,每一座彝家小院。
  笛子的旋律让大刀挥舞起来,一场壮观的大合奏,呈现在天地之间———他们和着音乐节拍,边唱边跳,边舞边歌,长刀在阳光下挥舞,刀光辉耀着人们的歌唱,笛声指引着人们的舞蹈,衣袖、裙角、帽檐上的银饰,发出细碎而清脆的声响。这场发生在彝寨的合奏,演绎过战争,演绎过爱情,能从中感受到那股团结的力量和洋溢着的甜蜜,这种合奏从很远的时候,一直伴随着彝人血脉里流淌着血液,流传到了我的面前,让我的少女时光见证了它的存在。

  3
  彝族人民与山分不开,生活、生产、繁衍都在山水间,他们从森林、溪泉、山冈、花丛获取大山的食物,将这种食物化为力量,他们用大山一样博大的胸襟,延续这个古老民族的生命和信仰。在这个漫长的历史河流中,刀,一直如影随形,成为彝人生命里从不离弃的伴侣。从《云南志略》中了解到,刀在很早的时候就呈现出它最主要的生产和生活两大功能。过去由于生产力的低下,自然条件恶劣,生产工具落后,彝族先民只能采取刀耕火种的原始耕作方式,用刀披荆斩棘,开荒辟地,让山林为彝人的生产让出一条路来。而在茂密的山林里,在那些被枝杈和野草所掩映的道路上,同时还行走着别的生灵,比如猛兽。此时,刀作为武器可以让熊的脚步退却,让虎的目光胆怯,让狼的神情温顺。在日常生活中,刀,又成为劈柴、剁猪食、切菜的利器,让食物散发出精细的、温暖的气息;因此人们上山下地不论出于自卫防身还是出于劳作需要,总要在腰间挎一把刀,这样的历史和文化被沿袭了下来,进而转化为对刀的一种信赖和崇敬。
  彝刀在这个古老的寨子里也有血气方刚的时候。相传在很远的某个时间,彝族先民们用一把把战刀从沉重的苛捐杂税中解脱出来,这是值得纪念的日子,值得嘉奖的勇气,值得流传的彝族大刀舞。又传三国时期,诸葛亮南征云南,七擒七纵蛮王孟获,又教授人们种植水稻,传播汉文化,彝汉的团结、诸葛亮的谋略都融在了大刀舞的舞步中。关于彝刀的传说和故事远不止两个,不论是前者还是后者,彝族大刀舞的起源也都是为了纪念某个人或某个事件,才在一个特定的时间里举行大刀舞活动。而在演变中大刀舞更多的是展示着彝族儿女的勇敢、智慧和那如山的胸怀,大刀的坚韧就如同彝族人民在历史长河中的成长,不屈不挠,以一颗感恩的心对待着自然的给予,不贪心,不霸道,学会了与大自然的和谐。
  大刀舞与打歌血脉相连,谁都无法单独存在,只有刀没有舞多了霸气,只有舞没有刀缺了灵气。“火把节”、漾濞核桃节、漾濞彝族自治县县庆、大理三月街、三月十九会,一场场星空下或者阳光下的盛会,都离不开大刀舞,舞众相聚围成一圈,舞刀者在场中央,在笛子、芦笙及对歌声、脚步声中时而圆形,时而蛇形,时而散开,时而聚合,不论是反抗压迫,还是生产生活、纪念团结,彝族人民与大刀的渊源是分割不开的。
  起初的大刀舞,属性是反抗的,那是保卫家园的必须,舞蹈中战争的影子显露在冰冷的刀锋上,一种勇气来自苦难。战争如夕阳慢慢隐退,大刀也不再那么锋利和冰冷,逐渐有了火的温度。大刀舞是那盘可以通神的梯子,在舞蹈中祈祷,通过不断变换的舞姿,传达到神灵那里,驱逐着那些邪灵、恶灵。鬼、魂、神,也成了生活中的一部分,是与祖先共存的一种意愿,在祈祷中获得力量、健康,祈祷中有着后人对先人的怀念、祷告和祝愿。点一盏油灯,一支蜡烛,火光中先人慈祥的面容映在墙上,这微光是召唤先人的暗号,还有那一堆堆燃在山顶、小院的火塘、火堆、火把,照亮了黑夜,驱赶野兽,使食物变得鲜美,人们在长期与火的共存中,对火有了原始崇拜。自然的色调总是那么舒缓,那么不经意地过渡,大刀舞也悄悄过渡着,有了流淌着的沟渠、水库、水潭之后,人们的祈求少了,大刀舞通神的心里逐渐弱化,更多的赋予了娱乐功能,通神和文化逐渐沉淀,又显现了艺术性与宗教性的融合,这样的融合凝聚了一个族群,维系了这个族群的延续、壮大,大刀舞更加厚重有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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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大刀从一种兵器逐步演变为歌舞道具,一种兵器舞像一场场的春雨,落入了一个个村庄,一户户农家,以其独特的起源,曲折的变化,成为彝族土地上一朵带着标志性的文化之花,在当地民间艺人的不断锤炼与艺术加工下,已消淡了它原本具有的男性色彩和屠戮元素,演变成一种独具民族特色的文化。挥舞的大刀,配以柔美的舞姿,形成了一种糅合男性的阳刚和女性的柔美于一体的刚柔并济、热情奔放、独具风格的艺术。
  不同的地域有不同的文化,大刀舞作为一种彝族共有的特性,这把晃动着刀光的长柄刀,散落在闻名或隐世的村庄。刀法的名字也成了区分不同地域的标志,梅花刀、关公刀、蔡阳刀、春秋刀,不见刀却都霸气十足。我所见过的是鸡街甚至漾濞所用的春秋单刀,我认识这把刀的时候,它正在主人身上上下左右翻滚,银光闪闪。那时我8岁,舞刀的是我的爷爷,那时不知道爷爷眼花缭乱的脚步变换蕴含了18种刀法,那些拗口的刀法名称也是在爷爷离去的前一年才告诉我的,我却没有意识到那竟然是最后一次听爷爷说大刀和大刀舞,现在我依然清晰地记得那些当时我觉得拗口的名字:单手绕头花、老步面花(16步)、老步左右面花、左绕头背花、右绕头背花、绕头走马离步式、绕头左右老虎穿裆、雄鹰展翅、双龙出海、狮子滚绣球、雪花盖顶、古树盘根、猫洗脸、左打右出、系腰花、面花踩门压十字、观音扫地、七星望月。爷爷边抚摸着大刀,边说这些看似简单的刀法,每刀都有阴阳之分,形成36路数,每一路都有3个不同的动作组成。那时爷爷的精神很好,太阳暖暖地照在院子的泥土上,那些被水泼湿了的地方还泛着光,说到兴奋处的爷爷,还会拿起大刀舞一舞,一舞就停不下来,由于上了年纪,往往都是满头大汗,可是看到爷爷舒心的笑容,我们谁也不加以阻止。复杂的动作在爷爷手中轻松、连贯,变化多样,没有经过训练或没有一定悟性是舞不出来的。但在吉村,这个世代生长彝族的地方,这里的人似乎天生就对舞刀有一种外人没有的悟性,这种能力似乎是通过父亲和母亲的血液流到自己身上的。最小的舞刀者,是我堂妹,一个不到6岁的小女孩,她从爷爷、叔叔那里轻松就学会了大刀舞,在这一点上她让我敬佩,她拿不动大刀,经常就是用一截木棍当作大刀来耍给我们看,不拘谨,不扭捏,完全一副小刀王的架势。在她眼里,耍刀其实很简单,她不知道鸡街地区彝族大刀舞所谓的18种刀法36路108式,也没有刻意学习,这也是刀与彝族人民的一种亲近。
  爷爷还说到大刀舞动作中的“背花”、“面花”,背花即阴刀,面花即阳刀,这让我想到了《易经》,感叹先人们的智慧。他们将自然界中的两个对立的范畴融合为一体,引出万千变化,又相互平衡。通过对生产、生活的不断总结,将大刀舞动作的名称用动物来命名:老虎穿裆、雄鹰展翅、双龙出海、狮子滚绣球、猫洗脸,体现出了彝族人民对火、虎、鹰、龙的图腾崇拜和狩猎文化。由于原始社会时期,生产力极其低下,当时的生产劳动主要是采集野果和狩猎,为了生存需要彝族祖先们积累了刺、劈、挑、打的技能,在漫长的生活中,这些动作慢慢演变为舞刀的姿势,成为彝族人民的感恩,感恩从动物身上获得战胜自然的勇气和生存、发展的动力。
  爷爷和堂妹的舞蹈中,刀借助肢体向人们诉说着,肢体也通过刀展现着刚劲和柔美,在这种看似随意的刚劲和柔美中,寻找到一种规律———生活的规律,自然的规律。无论有没有笛子,笛声就在人们心中,像爷爷和堂妹,以及更多热爱大刀舞的人们只要有一块空地便能舞动大刀,人随刀动,刀随人舞,人与刀,刀与心融为一体。一人一刀过于单调和寂寞,便有了双人双刀甚至多人多刀的群刀舞创新,与彝族粗犷豪放的打歌步法默契配合,合二为一,既有原始舞蹈的含蓄,又有现代舞蹈的洒脱,让参与者、旁观者都醉在这盛会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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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舒缓、连绵、陡峭、葱郁、荒芜的山,清澈、浑浊、温柔、悲壮的河,注定了不同地域的山和水都有其各自的特点。大刀舞成长在漾濞鸡街这块独特的地域上,而这种独特的地域注定了艺术的独特性,独特的艺术又熏染了独具一格的文化与生活场景。鸡街这张固有的地域、族群、历史、语言、自然生态、生产方式、风俗习惯等形成的文化地图,属于特定族群的与众不同的品质,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信仰着同一种信仰,传承着同一种文化。生于斯长于斯的吉用伟的艺术成长,要归功于这片贫瘠而闭塞的生他、养他的土地,归功于这一片土地的纯朴以及这块土地上民间艺术的氛围,而无论是他的大刀还是他本人,早已经烙上了民族和地域的烙印。
  这种民族和地域的烙印,同样烙在了与鸡街隔江相望的五印、西侧的永平县、南接壤的昌宁、北边的龙潭和瓦厂,这几村庄因山水相连,与大刀舞密切交织,只要有村庄的地方就有大刀舞的存在。因了一群热爱家乡,热爱大刀舞的吉用伟们,鸡街乡显示出了独特的地域文化,66支彝族歌舞表演队,活跃在村村寨寨,而吉用伟出生的鸡街乡新寨村吉村社是这个辐射圈的中心,大刀舞从这里启程,不断到达一些蛮荒之地,并扎根、弘扬、传承。
  彝族是一个能歌善舞的民族,即便在山高箐深、坡陡难行的鸡街,在一个居户分散,信息不通、传情不畅的地域,庙会也因势而成,正月初九、正月十五、二月初八、三月十九等,几乎每个月,每个村都有一个庙会,庙会当晚会燃起熊熊烈火,一堆、两堆。火是彝族人民的信仰和灵魂,人们顺着火光亮起的方向从四面八方走来,在火堆旁停下,以火为圆心围成一圈,欢快地跳、唱、舞,以歌传情,以舞达意。让青年男女在赶庙会上相遇、相识、相思、相恋,其过程也甚是浪漫,以歌试探,以歌传情,最终瓜熟蒂落,成就婚姻,而以打歌的形式来展示男子的伟岸,表现女子的娇柔,以成就婚姻作为歌舞的终结形式。
  其实打歌的过程是古老的彝族人民迈着坚实的步伐,历史沧桑,一路艰辛走来的一种变形形式,打歌在鸡街的村村寨寨无处不在,无论生存条件多么艰苦,打歌作为一种村寨之间与日常生活密切相关的活动,在历史和现实的演变中,已经成为大家认同的纽带,是彝族人民生产与生活中重要的部分。村民们都是自幼在家人乡亲的启发和引导下,耳濡目染地在村中大大小小的打歌场上学会了打歌,以村落传承和家族传承为主,因特殊的地域属性,打歌具有浓郁的地方特色和民族色彩,因环境的相对闭塞,受外来文化的影响较小,打歌在很大程度上保持着原生性和古朴性。
  新寨村吉村社,一个小小的角落,小到可以被忽视,而它又大到装满记忆、生活乃至灵魂。这块贫瘠而偏远又让人满心牵挂的土地,没有四季的繁花、常年的青绿,只有荒凉、颓败之景。近处是山,远处还是山,无边的山汇成无垠的山海,这山,阻住了视野,却挡不了那腔热烈的火焰。阳光整年打在那一面土墙上,墙面凹凸不平,红泥裸露着,像极了一个穿不起外衣的孩子。虽然同是泥,但里外的对比极其鲜明,外面是让人心疼的红,里面经过火塘常年不断的烘烤,烟子将墙和屋顶熏得乌黑,完全失去了泥原来的本色。一间房一个小院,加一间畜圈,这便是吉用伟出生和成长的地方。
  一条小河,从远处的山缝间而来,人们居住在河的两岸,在贫瘠的红土上人们广种薄收,还过着靠天吃饭的日子,雨水好的年份还有些收成,若遇到干旱,生活便会陷入拮据,我们这般大的孩子小时候都是吃着玉米面疙瘩长大的。那时没有公路,没有电,眼前除了山还是山,没有人知道山外面是什么样子的,更无法通过电视了解外面的世界,偶尔听老一辈出去过的人讲一讲,便觉得新奇。
  爷爷就是那个最早走出村庄的人,也是最常讲外面世界的人,在他年轻的时候就曾带着村里的打歌队到大理、漾濞参加演出,他经常说城市灯火辉煌,整夜不熄,城市里的灯不会被雨淋熄,也不会被风吹灭,街道是水泥打的,宽敞干净,能通过两辆车,各种物品应有尽有,还有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的热闹。这些对于小村庄的人们,像是极其遥远的事,只能漫天的想象,但这一讲,其他人听了就过了,而对于还很小的吉用伟却成了一个信念和希望,他想着,有一天自己会不会也能因为大刀获得到外面去看看的机会。就这么一个简单而渺小的愿望,在骨子里埋下了种子,这颗种子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发芽、抽枝。
  对音乐的喜欢是从笛子开始的。砍一节沟边竹丛的竹子,将圆形铁棍的一头在火塘里烧得通红,在竹子上打眼,牧童和笛子,成了大山最灵动优雅的组成部分。学会笛子之后吉用伟便开始学习吹唢呐,由于将过多的精力用于学习这些乐器上,导致原本学习成绩就不好的他成绩急剧下降,那个时候在一个交通、通讯闭塞的小村,成绩并不是大人们关注的,更多的是这个孩子能帮家里做些什么,而吹唢呐恰恰可以贴补家用。在彝族地区的祭祀活动中,唢呐是不可缺少的,而参与吹唢呐就能得到相应的报酬,这也使他更没有好好学习的念头,整个人都陷入了对音乐的思考,几乎沉溺了,也许他天生就属于艺术,属于大刀的世界。试想,如果他成绩很好,一直专心读书,也许就没有今天的吉用伟,大刀舞的传承人也就不会是他了。
  那时虽然吃的都是玉米面疙瘩,但音乐却成了他的精神食粮,人只有在艺术的世界里才不会感到贫穷,既然摆脱不了生活的清贫,何不选择精神上的富有呢?在那个世界里他是真正富有的,虽然物质的支撑是精神的基础,但是精神上的满足却能减轻物质匮乏造成的不快。就在这小得只剩山水的小村庄,走出了这样一位艺人,他带着村庄的希望,带着自己的理想,走出了小山村,走出了小城市,站到了艺术的大舞台,将自己的家乡与理想带出了一条路,而这条路他走了1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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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正与吉用伟交流大刀舞是在一个午后,他风尘仆仆,骑了两个多小时的摩托来到我家,他显得不是很紧张,倒是有些压抑不住的激动,进门问过吃饭的事情,又再聊了几句家常后,他笑着对我说:“我早就想要写一些故事了,只是苦于找不到人替我写,现在真是太好了,我要把我的故事全都说出来,够你写一两万字了。”这段话在我第一次给他打电话告诉他要写一篇关于他和大刀舞的文章,并预约时间的时候,他就说过一遍了,但现在听起来更真诚,有着质朴的家乡本色,丝毫没有一个名人的傲气。
  烧开一壶水,用滚烫的开水冲泡一壶茶,此刻阳光斜斜地从窗外照进来,刚好落在茶几上,升腾的热气在阳光中显得更淡,茶叶慢慢散开,水的颜色也从透明逐渐变深,这茶是耐泡、耐品的,正如眼前质朴的他。
  他身穿一件白色衬衫,外加一件由蓝色、黄色、红色镶边的黑底马褂,后背镶有一个火红的火的图案,裤子也是黑色的,依然有不同的颜色镶边,头戴一顶黑色圆盘帽,帽檐左右各有一把银色刀的图案在正前方交汇,交汇处有一颗银色的宝珠,帽子的上方有两个红色火焰图案,右边黑色的“耍须”自然垂下。黑色是彝族服饰的主色调,配以火、虎等图案,这些作为装饰的图案不仅仅是图案,也不是凭空缝制,而是源自于彝族先民对火和黑虎的崇拜。在他一身装扮中就数那双凉鞋最引人注目,纯手工的布凉鞋,上面还绣着不同样式的花,凉鞋的锁边也很精致。古铜色的肤色,干净的脸颊,下巴留着一小撮胡子,别说还很有特点,要是别人留胡子估计整个人显得懒散,但这一撮胡子长在他的下巴上,给这位艺人增加了几分艺术家的感觉。
  他为了让我更了解大刀,特意随身带着,这把大刀长1.5米左右,共分两大部分组成。刀柄长1米左右,用较为上等的木材做成,与锄柄相似;刀头长50厘米左右,月牙形,刀头、刀柄相结合,再配上了小铜铃、毛线扎花,还有辟邪驱邪之物作装饰物,冰冷的刀有了艺术的美感。
  “整天和这把刀打交道,我媳妇说刀子才像我媳妇。其实我对刀确实很有感情,它陪我走过喜怒哀乐,每当遇到烦恼的时候,拿起刀舞一舞,所有的烦恼瞬间就消失了,刀是我最好的伙伴。”当地也有人经常和他开玩笑说刀像他的第二个媳妇。他由衷地笑着,看得出他对这把刀的情感,其实,作为一个与刀为伍的舞者,刀便是他的第二生命,爱惜也是正常的,如果一个舞刀的人,对刀没有什么情感,那么他一定也悟不出刀的精髓,也舞不出刀的灵魂。这也体现出彝族人的一种认真和执着,验证了“刀系腊啰魂”的俗语,彝族人的魂就在刀里,在舞里,在歌里,在酒中。人刀合一,那才是舞刀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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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一条江都有其发源地,然后顺着蜿蜒的曲折的山脚流向大海,这是每一条河流的归宿,也是目的。大刀舞没有归宿,却需要一个个山脚连起来的一条路,没有文字和图片,只能口传身授,如若不然便无法领会大刀舞的神韵,大刀舞也就将逐步失去本色,甚至失传。吉用伟和许多拜爷爷为师的舞刀者就是大刀舞这条河流所流经的河床,是大刀舞的那条路,他们用自己的灵性、悟性,去参透和掌握大刀舞精湛的技艺和精髓,使大刀舞流向自己文化的海洋。
  2000年初,吉用伟拜爷爷为师,开始了学习鸡街大刀舞及鼓吹(包括唢呐、大筒及长号等民间器乐)、扎纸等民间传统技艺之路。爷爷是远近闻名的刀王,性情温和,育人有方,一直有着把大刀舞发扬光大,让大刀舞回归到文化海洋中且能保持原色的梦想,为了寻找到合适的人,他打破了女性不能舞刀的传统,亲自教授,培养了一批女性舞刀者,让女性登上亮丽的舞台,这是破除陈规的重举。仅在鸡街就30多个舞刀徒弟,其中最出名的就是吉用伟。
  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吉用伟17岁开始学习大刀舞,打歌是大刀舞这条河流的源头,只有学会了打歌刚劲、娇柔的的步伐,大刀舞才能如从石缝中涌出的清泉,流得顺利,流得有激情。复杂的动作在初学者看来是手脚的不停变化和交织,只有反反复复练习,才能纯熟掌握,如若滥竽充数,舞刀的时候就有可能伤到自己或是周围的人。他每天傍晚坚持练习1至2小时,从未间断,功夫不负有心人,从学习乐器、打歌到大刀舞的9年间,他已熟练掌握大刀舞的36路108式。在他接过大刀舞这面旗帜之后,他开始寻找突破,亲自创作生日套路打歌调、祝寿词,他亲自担任宴会主持人,在他的带头下及引领下,生日打歌开始在本村及附近州、县、村广为流行。
  除了大家耳熟能详的舞蹈、对歌,吹笛子、芦笙、大筒、唢呐等民间乐器外,吉用伟还学会了主持以道教为主的当地全部祭祀礼仪,有时除了打歌,还要兼任鼓吹、道师,熟练掌握了当地丧葬礼仪的所有唢呐调子以及当地道师经文。当然,成功之路从来都不是一帆风顺的,吉用伟与大刀舞的遭逢曾经让他经历了苦与痛。在学习过程中他受到过家人的阻拦,挨过师傅的责骂,甚至还被大刀弄伤,没有人理解他内心对大刀的亲近。在那些不被理解与认可的日子里,他选择了流血、流汗,但没有落过一滴泪。许多成功的人要么聪明过人,要么记忆惊人,他什么都没有,甚至只有小学学历,可这些丝毫不影响他的学习和成功,正因为不超群不卓越他才加倍努力,他坚信勤能补拙,在他的坚持和努力下,终于成为了一代刀王,肩负起了传承的责任,其中的心酸和历练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但他从来都只会笑着说:“不苦不累成不了大器。”
  有些困难会阻碍一个人的成长,家庭的贫困让他无法拥有自己的大刀,就在放牛的山上砍一截木头,削一把木刀。“刚开始的练习中总是不那么顺手,掌握不好力道和方向,尤其练习难度大的几个动作时肩膀总是青一块紫一块,回到家里本来就不支持的父母更是反对,甚至将我削好的木刀给烧了。偶尔借师傅的刀耍一耍,那会高兴很久,那是全村唯一的一把大刀。手上磨起了好多水泡、老茧,老茧一层层地掉,新肉又一层层地被磨成老茧。有时候疼得夜里睡不着,就拿出笛子吹一吹。”说出这段话的时候他的头埋得很低,对于同一个村子长大的我,是知道他家的情况的,那条家乡的河流突然哗哗地向着我们流过来,谁的话语都被淹没。
  空荡的大山知道他的疼痛,他的每一个步子都落在山的心窝,每一次落刀,山都懂;淡淡的夜色包容他的打搅,多少个这样的夜里,他的身影在风中舞动。在夜晚,故乡传来的笛声,便是那一串孤独和疼痛揉在一起的音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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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小的勤奋,为自己铺就了一条走出小村庄的道路,这条路上洒下了多少汗水和泪水大概只有他自己能够体会,灿烂的笑容背后是他一颗坚持不懈的心。2008年,爷爷老了,他的徒弟出师了。名师出高徒,也出名声,这样的名声如一夜间开在山头的一树树白花,风传得四处都是,慕名而来了许多人,身上都有白花淡淡的味道,仿佛是那一树的白花发出的邀请,从村庄的山头一直开到了漾濞江两岸,云龙桥头,飞凤山上,消息就逆着江流传遍了小城。
  到北京参加“民歌中国栏目”漾濞县专场大刀舞表演,到昆明参加“彝人唱红歌”大刀舞表演,3次参加大理州“洱海歌手大奖赛”并获奖,获过大理州民间文艺竞赛大刀舞银奖,每年参加三月街民族节文艺表演、县庆及核桃节开幕式表演,这些用时间和地点串联起来的关于他的故事,是他对大刀舞———对鸡街传统大刀舞的创新与拓展。他将自己和彝族的大刀舞带到了全国人民面前,带到了“民歌中国”、《乡约》上,这对于他,对于彝族大刀舞来说是一件喜事,他在全国观众面前展示彝族大刀舞,让更多观众看到了彝族大刀舞的矫健和刚烈,配上优美的舞姿,就形成了一条会流动的河,刚柔并济,刚中有柔,柔中有刚。大刀舞在他手里站上了一个更新更高的舞台,他握着的不仅仅是一把属于他的大刀,而且是属于整个彝族的荣耀。
  吉用伟是本地大刀舞的传承人,也是一个执着的彝族汉子。他不满足于对本地文化的了解,为了增加交流,增加对彝族大刀舞的研究,主动到南涧县、剑川县参观学习,主动收集学习楚雄州、巍山县等地的民族民间文化的书籍,学习漾濞县的民族民间文化的历史、现状。“这几年国家非常重视民族文化,各地之间的交流也多了起来,几年来,南涧跳菜跳到漾濞,漾濞打歌打到南涧,这种交流非常重要,有利于民族文化的发展。”他曾到南涧县参加一年一度的正月初九龙会,他希望民族之间更多的交流,甚至与其他民族的交融,希望大家更多的相互了解,了解这些非物质文化遗产,更好地传承、延续文化的生命。
  生活在鸡街这片属于大刀舞的热土上,不仅吉用伟,就连小学生都对大刀舞有一种敬仰。那是课间休息时间,在鸡街九年制学校的操场上,100多名小学生正随着音乐欢快地跳着大刀舞,百人大刀课间操在鸡街上演一场盛大的“大刀舞会”,他们将本该属于自己欢快的课间时间奉献给大刀舞,对大刀舞的热爱在血液中流淌。这些大刀操,不是作秀之举,而是大刀传承中最有意义的部分,彝族大刀舞在学校教育中的普及无疑对当地彝族儿童从小接受和了解、热爱本民族文化艺术起着重要的作用,从小培养当地学生对本民族民间艺术的热爱,真正把民族文化的保护和传承落到实处,同时也培养其民族文化的认同感以及对其德、智、体、美、劳的全面发展和健康成长具有积极的意义。从孩子抓起,从源头抓起,让下一代能够从小就认知大刀舞,喜欢大刀舞,学会大刀舞,从而代代相传。
  在谈到传承大刀舞时,吉用伟说:“当时大家都觉得舞大刀不能当饭吃,我也只是单纯地觉得如果没有人学,大刀舞就会失传,那时还不知道什么传承之类的,但当我走上了这条路,爱上了大刀舞,决心把他传承下去的时候,我觉得,首先是不能封闭、不能自私,只要是热爱大刀舞的人,我们就应该毫无保留地传授,因为大刀舞不是我个人的财富,是民族的魂,应该由更多的人和整个民族一起传承,甚至还要融合其他民族参与到其中,变成全社会的一笔精神财富。我还记得当我从北京表演回来,当时师傅还在世,我告诉他我把大刀舞带到了北京时,他高兴地说'我做不到的,你做到了,让大刀舞走出大山,走出农家小院,走到了北京的大舞台,让全世界认识了大刀舞,我很欣慰。’我传承的不仅是我个人的一种喜好,还是师傅的一种精神,更是彝族人的魂,所以,这条路我不仅要坚持走,还要走得更好更远。”

  9
  每个村庄的历史就是一条河。在吉村,打歌对歌代代相传,打歌是一种流淌在人们血液里的信仰,也是属于鸡街的粗犷,每个男孩天生就会吹笛子,每个女孩天生就会刺绣,作为回馈,这片土地给予每个人一副好嗓子,每个人的歌声都像一只只鸟儿在林间自由地歌唱,这便是这块土地带给人们的财富,不直接源自于泥土,却是得益于这一方水土的养育。打歌,在外人看来是件很累的事情,跳一会儿满头大汗不说,还满地的尘土,但我的乡亲们却通过这样的方式在生活找到了乐趣和消解苦难、疲惫的方法,只要笛子一响,大刀一挥,脚底板就发痒痒;只要围着火塘那么一跳,快乐与幸福便四溢开来。
  那一夜,一家人围坐在火塘边,说着一些农事。沉默的吉用伟不停地往火塘里加柴,火越烧越大,房间也越来越亮,黑暗只能退到某个物件的背后。这夜话题说尽后,他无法入睡,他思考的不是明天、后天的农事,而是寻思着将来更宽更广的一条路。
  学习大刀的过程是枯燥的,但也是快乐的,在学习的路上他曾孤独,但在路上,他遇到影响他一生的另一半,在她的支持、鼓励和陪伴下,度过了痛并快乐着的学习之路,也因为大刀,因为打歌,因为对歌,他收获了爱情。
  那一年的正月初九,玉皇会上村里未婚的男女分成两队,在文笔山的山头拉开了阵势。歌声此起彼伏,哪方都不甘示弱,每个人都尽力去对,到最后都未分出胜负,大家意犹未尽地散去,但在这次对歌会上吉用伟浑厚且磁性的歌声、快速的反应、幽默的歌词在年轻姑娘们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些姑娘暗暗对他生出了情愫,他后来的妻子吉跃珍就是那时对他暗生情愫的人。爱情总是很奇妙,有一种两厢情愿悄悄从歌声中弥漫开来。
  再见面是在同年三月十九娘娘会,同样的方式,同样的激烈,同样的气氛,爱情里总有一方要主动袒露心迹,这个事情往往都是男孩子做得多一些,这次吉用伟上前主动对着低头的吉跃珍唱了一句:
  “阿妹你不抬头来不说话,一心想着什么人。”
  吉跃珍楞了一下,喏喏地唱出:“郎是金鸡妹是凤,金鸡凤凰一路人。”
  (男)“郎是金鸡先开叫,妹是凤凰接后音。”
  (女)“郎有情来妹有义,有情有义做一家。”
  (男)“郎合心来妹合意,合心合意做一家。”
  (女)“清早吃了么合心菜,不防今日遇着合心人。”
  (男)“谈得拢来叙得就,这个子妹做得成。”
  (女)“哥有情来妹有意,有情遇着有意人。”
  (男)“郎一调来妹一调,一家一调唱拢来。”
  ……
  在你来我往中,世界只剩他们两个,唱着唱着两个人手牵着手走进了打歌场,吉用伟走到舞众中开始耍起大刀,而吉跃珍则跟着舞者唱着跳着。
  这样的夜晚注定有浪漫的故事,这样一个满身艺术细胞的人注定有一个不一样的爱情———一个与大刀舞有关的爱情。村庄的爱情本来就很简单,没有家庭背景、金钱以及更多复杂的问题,只要两个人愿意走在一起,正如歌里所唱的只要郎有情妹有意,就可以合心合意做一家。这样的爱情没有轰轰烈烈,但能够刻骨铭心,足够相携到老。
  结婚后,在吉用伟的耐心辅导下,吉跃珍成了打歌、唱歌能手,现在两人经常到各地教授和参加打歌,被人们亲切地称为“夫妻搭档”。他的大刀舞不仅影响了吉跃珍,还影响了更多的人,他的学徒主要分布在鸡街、龙潭、龙街等地,共400多个,其中最小的9岁,最大的70多岁,他不仅是在继承更是在发扬,将彝族大刀舞发扬光大,让更多的人了解并参与其中。
  他的母亲说:“我怎么也想不到舞大刀也能出名,小时候只想着他无灾无病,长大了就只希望找个媳妇成个家,对学大刀舞我以前是很反对的,还烧过他的木刀。他说到北京、上海、深圳还有其他地方表演,我们就在电视上见过这些地方,想都想不到他能去,还坐了飞机,还在上海找到了我失散多年的亲人,在这点上我还是高兴的。”他的同伴吉建贵说:“我们经常一起参加各种活动,我吹笛子,他耍大刀,配合十分默契,在所有耍大刀的人中,他是我见过耍得最好的,也是最懂配合的。”听到作为一个母亲的这番话,从中能感受到一种自豪,而这种自豪感是那么朴实,不仅仅只是为了自己孩子的成功而高兴。而同伴的这些真心话也许从来也没有在他面前说过,他们之间只要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便都懂了,能当亲人的骄傲,能让伙伴安心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呀!
  在我和吉用伟的聊天过程中,电话不断响起,其中有好几个电话是请他去打歌的,他对我说,“待会儿还要赶回去,明天一早要去达村祝寿打歌,下午要去丧事打歌,后天要去巍山做道师,刚刚又有一家,请我去打歌,但那两家都是之前答应好的,所以刚刚这家就推了,现在到处请我去打歌,有好多事都挤在一起,有些只能拒绝了。”看得出他的生意很好,也不用自己打广告,人家自会主动上门,其实,精湛的技艺已经是最好的广告了。
  吃了晚饭天已经黑了,我叮嘱他骑车注意安全,他很淡定地说他已经习惯了,习惯了每天很晚才回家,有些打歌的地方路很远,回到家一般都很晚。我想这也是因为热爱,正因为这份热爱,他不论是走在夜晚的路上,还是站在北京的大舞台,他都能将这份热爱坚持,并以最好的姿态呈现给大家,不论观众是什么身份,也不论表演的地点是地毯还是红土,甚至在这片红土上他能挥洒得更自如,因为他属于大地,属于这片热土。

  10
  人们经常说风一样的男子,即帅气、利索、洒脱、无拘无束。在打歌场上的吉用伟就像风一样的男子,他打歌的动作潇洒、干净,舞刀的样子动情、投入,没有一个人的风采能盖过他,无论在多少人当中,总能将人们的注意力吸引到他的身上,看着他矫健的步伐,轻快的舞姿,总能让人加入到打歌行列里。
  在脚步声、笛声、芦笙声、欢笑声中,他的歌声依然那么有穿透力,在整个打歌场上都是他浑厚有力的歌声,能把人们唱醉,也把夜色唱醉。
  他的一生选择了大刀这条路,大刀也为他劈开了一条路,这条路没有鲜花和掌声,没有权利和金钱,但是这是一条心灵的路,一条可以安放灵魂的路,因为有了大刀,他的生活才如此的丰富,他的人生才如此的精彩。他和大刀是一个整体,他舞动的刀便是自己的理想和信念,而大刀承载着他的梦想和承诺。
  深夜,歌声小了,脚步轻了,笛声落下,火塘只剩一堆火炭,人们渐渐散去。今夜,路上会有许多故事,村庄有许多说话的人,而在无数个静寂的夜晚,我们曾听到过的笛声便是吉用伟吹奏出来的乡村安魂曲,让村庄生出了一些美梦———一些安详在笛孔里的梦。这样悠扬的抒情是来自坡下那条安静的河流,还是沟边那一丛茂盛的竹丛?我想,应是来自他内心的那份坦然和宁静。

  11
  能撰写这篇文章是一件极其荣幸的事。事有凑巧,吉有凤这位老艺人是我爷爷,而我在刚满月的时候就由爷爷做主将我拜继给了吉用伟的父亲。我从小看着爷爷舞刀,看着爷爷对刀的情有独钟,看着爷爷对大刀舞的传承。爷爷选择了这条路走了一辈子,现在将这个重担交到哥哥手中。作为妹妹,看着哥哥跟着爷爷一路走在文化传承的路上,很是欣慰。每每看到哥哥舞大刀的样子,仿佛看到了爷爷和蔼的样子。现在爷爷已经离开了这片他热爱的土地,离开了他割舍不下的大刀,所幸,大刀还在舞动,舞动在农家小院,舞动在北京、上海的大舞台,舞动在每一个热爱大刀舞的人们心中。
  在爷爷离世的时候,他的徒弟们都来祭拜,自发组织了打歌队来为爷爷献上最后的一舞,这大概也是想要爷爷检验他们的成果吧。那一夜,除了祭祀,大刀舞到了日出,脚步跳到了日出,哀婉的歌声回荡在整个村庄上空。因为大刀,爷爷走得不孤独;因为大刀,爷爷活在了人们心中。一曲终了,大刀舞送走了爷爷,又迎来了日出。
  作为一个聆听着,一个记录人,一些语言,一些场景都触动着我的内心。那些关于故乡、关于生活、关于记忆的片段,又重新被链接,那把舞动的大刀我也曾经握在手里,只是我的愚钝没能像哥哥一样将他传承下去,因此,我所撰写的不仅是一个文化传承人的故事那么简单,我所写下的是一位活着的哥哥的精彩,一位已故爷爷的刀魂。
  岁月流逝,人们都感叹时间都去哪里了,而我总感觉,时间始终都在,就在我们发出感叹的时候,就在我们哀愁的时候,就在我们以为忘不了时间的时候。而吉用伟的时间,就在每一次的舞动中,时光就在刀划过的空间里,就在刀尖,就在手与刀柄的空隙间,就在那一朵毛线扎花间,就在小铜铃一次次的回荡间……时间一直陪着故事,而这把吉用伟手中的刀,舞动的不仅是一曲神韵,他舞出了一个民族的魂,这个魂永远在大山中舞动。
  刀,冷兵器时代最具杀伤力的武器,在历史洪荒中渐次退隐了,而吉用伟却将刀的精髓再现于舞台之上,刀与他已经融为一体,刀便是他身体的一部分,甚至是最重要的那部分,每一次腾挪转身,每一次舞步流转,每一声虎吼呐喊,每一把焰火升腾,都将握在手中的酒杯震碎,将淤积于心的疲乏消解。而这把冰冷的刀,经过几代人的掌心,那种冷已经被从内到外地驱走了,手里的温度,是吉有凤的温度,是吉用伟的温度,是每一个大刀舞者的温度,是整个彝族人民的温度。
  大刀舞所代表的彝族文化中的价值和意义,是作为彝族大刀舞的真正传承者———吉用伟和其他大刀舞者,通过手中舞动的大刀来呈现,用自己的实际行动自觉去保护和传承民族文化的瑰宝。正因为有这样一群文化艺术的执着者,大刀舞才源远流长,让大刀舞这种民族文化变成民族文化资本。不仅大刀舞,任何民族文化都有其历史的延展性,它是过去和未来的一个融合,是传统文化和新生文化的一种撞击和共存,而在这种撞击和共存中,大刀舞能强有力和永恒地复兴发展。
  大刀舞不曾改名换姓,“武”是最初的存在,存在于原始社会及复杂的自然生态中,时间的变迁带出“巫”———不是巫师,不是巫术,是人们通神的意愿。刀是通往神灵的载体,咒语的辅助,人们心想事成。在岁月漫长的路上,一只只蝴蝶自由地舞蹈,翅膀煽动着美丽的外衣,不知是人的舞蹈使蝴蝶纷飞,还是蝴蝶的优雅让人们忘情,这忘情从心灵开始,刀魂,族魂,像一朵花骨朵,一层层绽放,引来了一只只蝴蝶。蝴蝶顺着先民们迁徙之路来,看到了为了逃离压迫的深山密林生活,受到了猛兽的惊吓,那煽动的翅膀是惊吓之后还未停止的心跳。刀,蝴蝶看到了,野兽在村外止步,泥土里长出了一些嫩芽,开花、成熟,蝴蝶曾嗅到的麦香延续着一代一代的生命。
  舞,最原生态的古朴。大刀所挥动的轨迹,映射出彝族迁徙、发展的历史;大刀停顿处,多彩的风俗在扩张,彝族人民英勇、神武,以及不畏艰难、团结一心、战胜自然的舞步震得河水呵呵直笑,一路坎坷都被舞步的刚劲踏平;大刀挥动的地方恶势力低下头,长空中划出的弧线是彝族人民踏出的一条拥有旺盛生命力的道路。在云南这个多民族的地域,节日成为联系的纽带,傣族泼水节、景颇族的目瑙纵歌、彝族的火把节都在刚与柔中舞动着亲情和绵延族群的爱情。水、火、刀看似不相关联,却容纳了各民族、各地域,不同肤色,不同信仰的人群,都在爱中融合,弥补着地理环境、生活方式、文化传统的分割,走过这座桥,各民族的心放到了一起。不停止的融合,不停止的舞蹈,延续从村寨一场场的打歌会、庙会、生日宴、婚礼、丧葬中开始,大刀每一次的起落都是一次新生,大刀舞的生命从鸡街、漾濞扩散到邻近的地域,在另一些村庄,另一些不知名的人手中挥动。
  在遥远的彝族村寨,火一般的热烈,火一样的激情以及火一样的舞步继续着,如流淌在血液里的族性,不会在大山中沉睡,这是涌动的民族魂魄和民族精神。大刀舞,这种族性的温度在这片土地上燃烧着……
  刀舞,人舞;刀在,魂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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