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安顺》 史话沧桑 叔世方开讲学风,安城内外遍游踪2018年第97期(总336期)

叔世方开讲学风,安城内外遍游踪

——潘光旦先生的旅安诗作

袁本良

潘光旦先生(1899—1967),本名光亶(后取“亶”字下半改为“旦”),又名保同,字仲昂,江苏省宝山县罗店镇(今属上海市)人。1922年毕业于北京清华学校,随后留学美国,主修生物学,研习遗传学、优生学等,先后获达茂大学学士学位、哥伦比亚大学硕士学位。1926年归国后,历任上海光华大学、复旦大学、清华大学、西南联合大学、中央民族学院教职,是我国著名的社会学家,优生学家,民族学家。潘先生著述六百万言,以学术研究性著作为主,有《优生学》《人文生物学论丛》《中国之家庭问题》及译著《性心理学》等;余事为诗,所作多见于《铁螺山房诗草》[1]

潘光旦先生像 图片来源于网络

抗日战争时期,潘先生离开北平,南下长沙,辗转至昆明。自1938年至1946年任西南联大教授。《铁螺山房诗草》即作于此一时期。值得我们注意的是,在《诗草》所收作品共计八十题之中,关于安顺的诗作竟然有十四题十七首之多。

1943年,抗战内迁安顺的军政部陆军军医学校邀请潘光旦先生来校讲学。6月28日,潘先生到达安顺,同来的还有著名化学家曾昭抡先生。两位先生从7月5日至10日在军医学校演讲了一个星期;此外又在兽医学校、黔江中学、化学会、药学会、妇女会、军医校附属医院的护士团体以及安顺县各界欢迎会上发表演讲,前后达十数日。7月15日离安顺前往贵阳花溪,到贵州大学演讲。23日返程再次经过安顺,29日回到昆明。

在安顺期间,除军医学校本部(位于北大营,后称“北兵营”)之外,潘、曾二先生还到生药学系附设的药圃(位于北门武当山)、血清疫苗制造研究所(亦在北门)、药品制造研究所(位于西门小梅山,今称小米山)及其附属工厂(玻璃厂、酒精厂等)参观指导。讲演、参观之余暇,两位先生遍游了安顺的市景风光。也许是因为离开本职事务外出而颇有余暇逸情,更可能是因为安顺的自然风光与人文风貌给了作者颇深的印象,潘光旦先生此行几乎处处留咏,朝朝有诗。

陆军军医学校

图片来源于《镜像安顺》

陆军军医学校虽名为学校,其实是正规的医科大学。自1939年春迁到安顺后,数年之间,学校建设成绩斐然。校内主要设置医科、药科(均含大学部和专科部),此外还有牙科(大学部)、研究班(研究生)、职业部(中专)和护校。潘先生在校讲学考察,印象很深。他的《黔游一月记》[2]中有这样的记述:“军医校本部也办理得很完善,这完善二字的标准当然是相对的,一和抗战的时期相对,二和其他大学或同性质的学校相对。我们自己也是从事于大学与专门教育的人,参观以后,在不少的方面,不免感觉到自愧不如。”陆军学校在艰难的处境之中办学,却十分重视开展科研和学术活动,这一点尤其让潘先生感动。他联想到此前的大理之行,不禁生叔世讲学、蒿目时艰之慨。赋诗道:“叔世方开讲学风,滇西而后更黔中。苍山趺坐点头相,白水悬流辩舌工。有友共登徐稚榻,何人真识孟轲衷?婆心苦口宁无补,蒿目艰危几辈同。”(《今春与召庭、莘田、叔伟等十人至大理讲学,历时半月,夏又与叔伟同应军医学校之招,来安顺设讲,亦几旬日,既竟,感赋》)参观军医学校的各个附属机构时,深感于它们“虽都在艰辛缔造之中,却也都已经有不少的成绩”,也各有诗作以记:

“水自潺湲石自斑,穷荒半壁小梅山。无端一夜东风作,有脚阳春踏海还。”“药笼开来乱石中,小桥曲曲水西东。丹成九转传流遍,良将功通良相功。”(《小梅山军医学校药品制造研究所》)小梅山在安顺城西,今称小米山。本为荒壁乱石,军医学校设药品制造研究所,忽如阳春莅此,顿显生机。丹成九转,制为良药,既济军,复救民,故言良将良相之功相通。
    “莺花不种种胡麻,武当仙源路不赊。半顷绿阴新雨透,曼陀罗叶正抽芽。”(《武当山军医学校药圃》)安顺武当山在城北,清康、雍时建有北山书院,后书院迁城内,堂舍倾圮,山遂荒废。军医校辟为药圃,半顷绿阴,生机勃勃。此山名同湖北武当。湖北丹江口之武当为道教名山,初名仙室山,上有紫霄、太清、玉虚诸宫,为修炼求仙之地,故诗中有“仙源路不赊”之语。

“先纵后擒韬略多,琉璃镜底照幺麼。一朝厉梦妖氛尽,还看乡人傩不傩。”(《居停主持军医校血清疫苗制造研究所,参观后赋赠》)诗写军医校研制血清疫苗,是为治病救人,乡人一旦去除厉梦妖氛,自不用行驱疫除邪的傩祓之事。

“雕龙柱石擅牂牁,一树红薇阅岁多。武偃文修它日事,眼前只合祀华佗。”(《安顺县学,清代改祀关岳,近复为军医校附属医院》)“兼旬五度此徘徊,为探红薇开未开。应是回春功力好,檐枝先报着花来。”(《附属医院看紫薇花,赠静吾》)安顺县学即县文庙,在东门坡顶,庙内雕龙石柱虽不及府文庙透雕龙柱精美,较之他地亦大为擅名。军医校曾以此地为附属医院住院部(门诊部设于曹家街轩辕宫,后用作工人文化宫)。

陆军军医学校大门

图片来源于《镜像安顺》

安顺一带的风光,最吸引潘先生的必定是途中必经的黄果树瀑布。此瀑布潘先生前此曾两度经过并观览,“但这次因为正当大雨之后,壮阔的程度要大出两三倍,远闻不电之雷,近接不云之雨,真教人惊心动魄;司机知趣,特别为我停车半小时,让我看一个饱。”(《黔游一月记》)饱览之机,惊心之感,自然不可无诗以记。“路岭千峰亦壮哉,何如此水独崔嵬!洒来遍谷无云雨,响彻空山不电雷。战鼓掀天银汉落,人心厌祸白虹开。后绚先素诗人志,一度经行拜一回。”(《白水铺观瀑,四年中第三度矣》)先生自滇入黔,一路行来,千峰万岭,不乏雄壮之景,却都比不上黄果树瀑布的奇特恢弘,无怪要“一度经行拜一回”。

黄果树瀑布 摄于四十年代

图片来源于《镜像安顺》

潘先生旅安期间,多次出行,将安顺城内外的风光,“欣赏了十之八九”。据他所记,“城内的塔山,县学宫的雕龙石柱,老紫薇树,地藏庵的老黄杨,都瞻仰到了。城外,东郊的金钟山、螺蛳山,南郊的读书山、华严洞,北郊的武当山,小梅山,都有过我们的马蹄足迹。”(《黔游一月记》)潘先生虽然自少时即伤残跛足,却神完行健,连游数山,诗兴勃然。登金钟山远眺连峰,欣欣于黔中山岭的青翠逶迤:“涌来个个绿芙蓉,东去黔山别有宗。五岳归来余兴在,扶筇缓步上金钟。”(《金钟山》)登螺蛳山观化石岩,慨叹于大自然沧海桑田、深谷为陵的变化:“深谷为陵信有之,孤峰顶嵌石螺蛳。有无几变何穷极,演化功深视此碑。”(《螺蛳山》)登西秀山观白石塔,则有感于黔中古郡的钟灵毓秀,人文盛繁:“安城内外遍游踪,临别还登白塔峰。莫笑舆师能设教,百年文献此先容。”(《塔山》)印象最深的应该是城南的读书山华严洞,这里的清雅风光和“江左文宗”洪亮吉(按洪为江苏阳湖即今常州人,依旧说即为江左)改名提倡读书的史实,都被潘先生写进诗中:“郊南溪壑最幽闲,江左文宗旧往还。成佛成人凭取舍:华严洞外读书山。”(原注:“山名为洪北江提督黔学时所取。”)更值得吟咏的,乃是华严洞藏宝之事:“洞表云林已自雄,洞中丘壑更无穷。山灵招隐疑多术,万轴庋藏到此中。”(原注:“洞中藏北京故宫书画八十箱。”)华严洞故宫宝物的守护者、故宫博物院驻安顺办事处主任庄严(慕陵)先生,是一位才高识博、淡泊名利的淳深学者,潘先生与他自然十分相契。因此而有潘先生为庄家公子的手册题字并吟诗为纪:“读书山下读书年,读尽奇书不羡仙。题罢瑶笺添押尾,‘读书’小印出于阗。”(原注:“主人庄君慕陵哲嗣属书手册。”)(《读书山华严洞》)

对于安顺的市井风情,潘先生最感兴趣的是赶场(他依云南习俗称为“街子”):“绿是花红红是椒,城西街子最喧嚣。嵌花裙履当头髻,憨笑迎人有熟苗。”(《安顺街子》)花红即林檎果,安顺的“羊肝色花红”色鲜味美,颇为出名。熟苗指的是居处近便,能通汉语的苗人(生苗则居处僻远,不懂汉话)。潘先生是人类学、社会学家,自然对进城赶场的苗民有观察的兴趣:“我们也逛过一两次街子,目的不在买东西,而在看‘嵌花裙履当头髻’的花苗女子。”(《黔游一月记》)

集镇上穿戴整齐的苗家女子

图片来源于《镜像安顺》

安顺给予潘先生深刻印象的,不仅仅是自然和民俗的风貌,更有战时后方诸业勃兴、文教敷扬的景象。潘先生用“遍地弦歌兴俊士,一时际会萃良医”(《自安顺归,寄怀尧承前辈,并示扫霆、静吾》)来叙写他在安顺之所见,诗句中洋溢着欣赏赞许之情。七十年前山城安顺的这种情景,使当时亲身见闻的潘先生深受感动;而生活在今天的安顺人,读到潘先生的这两句诗,同样也会感动和怀想不已。

潘先生在旅安期间,认识了名宿黄元操(字尧承)先生。黄元操先生是安顺本土著名的教育家,自1908年起即在安顺兴办各类新式学堂,安顺的平民教育、职业教育、女子教育等皆由他所肇始;抗战时期安顺黔江中学的兴办、陆军军医学校附属医院的开设,都有他的献策出力。潘光旦先生得识黄先生,对黄主持《续修安顺府志》之事极为注意和赞赏。《黔游一月记》中有一节专门谈到黄先生修志中注重实际调查的做法:“安顺人文称盛,有一位黄尧承老先生,正在修志,仍以安顺府属做范围,他主张修志必先实地调查,然后下笔。即就植物一门而论,黔南一路,他曾经派七个青年学者出去搜集标本,其中四人,染瘴不治,一人亦几濒于危;目前收藏到的标本已有二千多种,即存华严洞中。这种实事求是的精神是最值得效法的。黄老先生原是一位革命的前辈,民初曾任国会议员,归乡十年,在地方行政上建树极多;乡治不能不仗廉明公正的绅耆,这是很难得的一例了。”为此,潘光旦先生在结束安顺之行后还特意写了一首诗,表达他对黄元操先生的敬仰(诗题《自安顺归,寄怀尧承前辈,并示扫霆、静吾》):

由来乡治仗绅耆,况有吾公更得师。

遍地弦歌兴俊士,一时际会萃良医。

图经勘实传新法,族望修明复旧规。

我亦忝为东道客,未亲謦欬已神驰。

诗后有注,叙黄氏兴教及修志之成就诸端,并谓“安顺人文称盛,望族亦多,先生亦郑重及之,尤能得浙东史派如谢山、实斋诸辈之遗意;曩者柳翼谋先生等续修《江苏通志》,余曾为文力主增辟‘望族’一门,故于此尤不能无欣佩之感云。”大有“易地能同道,高山俯仰间”(宋人句)之慨。

黄元操先生像

图片来源于《镜像安顺》

7月23日,潘光旦先生自贵阳返滇,过安顺,胜情未了,再度成吟:“安城重到是归程,乍别还逢别有情。爱我再毋提讲学,半生浪迹误虚名。”(《归途再经安顺,访扫霆、岳庭、正偏》)潘先生旅安17天,吟诗十七首,留下了先生对于安顺城、安顺人的浓挚情怀,也为风光绮美、文教繁盛、俊士继兴的安顺城留下了一段文史佳话

2018年5月27日于花溪守拙斋

【注释】

[1]《铁螺山房诗草》原为手抄本,楚图南题签。1991年,潘先生之女潘乃穆自筹资金,由群言出版社影印出版,分赠友人。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的《潘光旦文集》第11卷中,收入诗词共104题,包含《铁螺山房诗草》及“早期发表诗词”“后期未辑诗歌”三辑。

[2]《黔游一月记》,见《潘光旦文集》第11集(原载《生活导报》第38期“五分钟广播”栏,1943年8月15日)。

· 作者简介

袁本良:汉族,籍贯重庆江津,贵州安顺人。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曾先后在安顺地区师范学校、安顺师专、安顺教育学院、贵州大学任教。退休前为贵州大学人文学院中文系教授、汉语教研室主任、汉语言文字学专业古汉语语法方向硕士研究生导师;中国语言学会理事、中国修辞学会常务理事、贵州省语言学会副会长。是享受国务院津贴的专家、贵州省高校教学名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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