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洪侠|1979,悬崖之上
【《我的“私人高考史”》之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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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到这里,该上考场了。可是,总觉有些考前该说的话还没说完。比如,我们这届高二,是军屯中学最后一届高中生。我们毕业之后,军屯中学再没有高中了。
该怎么形容这届“最后的高二”?
刚才我终于找到一个词:悬崖。
那年的高二,对我们来说,是一道悬崖。
如果没有恢复高考,我们这届高二,平平淡淡,平平常常,平平庸庸。糊里糊涂毕业,然后各自回村务农。虽然每个人心中都揣着一个逃离农村的梦,吃商品粮的梦,那却要看每个人、每个家庭的门路了。在那个时代,没有关系,没有门路,也就等于没有机会。运气好的话,你可以去当兵。不过,能否在军队转干做军官,或当志愿兵混个长久差事,依然要靠各种关系与门路。
所以,恢复高考虽然对有背景、有门路的人而言,照样是一个可以钻营的机会,但是对无数普通工人或农民之家的孩子而言,却是一个全新的机会,可以一博的机会,甚至是改变命运唯一的机会。
今天一位同事说,他姐姐当年参加高考,五门课一共考了二十多分,几乎是什么题都不会做,但是她照样激动,依然信心百倍地参与。不然呢?不然又能怎么样呢?高考毕竟是个机会,属于所有人的机会。抓不抓得住,先抓一把再说。
这几乎是1977、1978、1979三届应届毕业生的共同心理。这三届应届毕业生,人称“新三届”。
“新三届”之后,没有读完高二就毕业的高中生了,得高三才行。
高二,我们的高二,就这样忽然被高考推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一个和高考遥遥相望的高度。
或者说,高考犹如地震,一番“地壳”挤压之后,我们的高二,似乎形成了一座山峰。我们忽然被告知,无限风光在险峰,但是,坡陡路滑,机会均等,你们爬吧。
后来我们才知道,这是一座悬崖。从此之后再没有这样的队伍。我们必须勇敢前行,尽最大努力跳下去。是否能安然着陆,端赖每人是否寻找得到适合自己的“跳法”。
我和我的同学们,就这样向悬崖走去。1979年春节过后,我们全体都登上了山顶。因学制调整,我们需要再等半年,才算高中毕业。也只有到那时,悬崖才有跳的意义和跳的价值。
即使在新三届中,我们也是独特的一群。之前的高中上两年,之后则需三年,而我们,两年半!
1979上半年的那段日子,真是独特。那像是人生突然多出来的半年,像是别人借走之后又还给我们的半年,像是平白无故强加在我们身上的半年。是跳崖之前喘息的半年,又是为了跳崖冲刺的半年。是目标明确、心神不宁的半年,是道路宽广却自带泥泞的半年。是很少有人闻问的半年,又是需要经常给人解释的半年。是酸甜苦辣咸五味俱全的半年,是春夏秋冬四季齐整的半年。是毕了业却没有依依惜别的半年,是用了六个月才完成漫长告别的半年。
这半年,就是悬崖。悬崖之前,阡陌纵横,悬崖之后,山高水长。
而悬崖之上,我们的队伍已经不成队伍。此刻我实实在在意识到,悬崖之上的这支队伍,早不是一支为执行特定任务而齐心协力的队伍,而只是一群心散神乱、即将各奔前程的散兵游勇。队伍解散的命令已经下达,只是要等半年才能执行。悬崖之上,每个人都要决定,是向前,还是向后。
选择前方的人,又分成几股:参加高考,还是重回初三。怎么着都是跳,是先不管不顾跳下去,还是跳到半山腰的安全平台上再训练几年?
选择向后的人,他们在悬崖上向前望了望:有白云处远不可及,有溪水处深不可测,于是摇摇头,抱着肩,回头下山。
我不记得我们有过毕业典礼,似乎也没有拍过高中毕业合影。这是多么奇葩的毕业班,我们竟然用了半年的时间各奔东西,但却从没有过一个洒泪而别的时刻。
就这么随随便便毕业了。大家说,是为了高考。我们的高考和高中,像一对话不投机半句多的相亲男女,他们勉强交往了一年半,然后在悬崖之上乱哄哄分手了。
1979年7月9日,悬崖之旅结束。对有些同学,是开始的结束,而对另一部分人,却是结束的开始。
我刚刚发现,这个日期,有三个“9”,两个“7”。这是一串密码吗?
【此系列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