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最重“平安”。宋儒胡安定,读书泰山栖真观,得家书封面有平安二字,即不开阅,投书观外涧中。此见平安之可贵。既得平安,又何他求。……
中国人居家对长上,朝夕请安。西方人则道好。“好”与“安”不同,好在外有条件,安在心可无条件。又称“安定”、“安宁”、“安康”、“安祥”,只此心得安,便定、便宁、便康、便祥。……要做得一平人,其心先得平。要做得一常人,其心须先有常。知平知常,便是一切花样都化去了,空白如一张素纸。其心如此,始得安。贫贱、富贵、患难、夷狄,实都无分别,等如无花样,那其心自安。居在家室内,与出在家室外,究竟有什么两样呢?只因此心不安,乃至花样百出。但古今中外,人与人,生与生,论其大体,皆来自天,又究竟有什么两样呢?贵能视人如天,一视同仁,那就平了安了。中国道家言人生,先要把人心弄得一空二白。儒家言人生,先要把人心弄得平平安安。俗称“平空”“平白”,则已会通儒道而一之。中国人又称“平淡”“平和”。“和”字易懂,“淡”字难懂。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戚戚即是不淡不和义。但人又有至亲至戚,哪能处亲戚亦淡然呢?这里又该有深义。当知人性中有孝、弟、忠、信,能淡然出之,则虽惊天地而泣鬼神,此心亦若平安无事。此处则须学。……又曰:“平易近人”,“君子居易以俟命,小人行险以侥幸”,则平安非难,贵能安居而已。今人则必以不平之心,创为非常之事,则终其生而不得安,亦固其宜。……诗又言:“从容中道”,人能见善则从,见恶则容,斯一从一容,则无不中道矣。人之能从容,即象其平安。今人则不肯从而必违,不肯容而必拒,一违一拒,又何平安之可言。
——《中国思想通俗讲话》
胡瑗字翼之,泰州如皋人,学者称安定先生。他自幼家贫,无以自给,往泰山与孙复、石介同学,攻苦食淡,终夜不寝,一坐十年不归。得家书,上有“平安”二字,即投之涧中,不复展,深怕干扰了他苦学的决心。他们当时的苦学处,为今泰山南麓栖真观,这是一个道士庙,观旁至今有投书涧,即因瑗名。当时社会无学校,无师资,他们在道士观十年的苦学,遂为此后宋学打开一出路。胡瑗可说是宋代第一教育家。从栖真观学成归来,即以经术教授吴中。范仲淹知苏州,聘他为苏州府学教授,后又为湖州教授,前后共二十年。他所定的“苏湖教法”,后来遂为中央政府所采纳,并聘他去管勾太学。他毕生先后门人达一千七百余,即此一端,真可当得起近代中国史上第一个伟大的教育家。
——《宋明理学概述》
相传达摩东来,只是面壁。一日,一僧慧可去看达摩,问如何得心安。达摩说:“将心来,与汝安。”慧可言下有悟,遂开此下数百年之禅宗。西来佛教之天下,一转而成为中国禅宗之天下。其实达摩之教,亦是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慧可反身一问己心,因而大彻大悟。此一番现前真实教训,正与中国传统教育精神有合。在佛门中禅宗大行,决非无故而然。此下禅宗祖师们,都只是一言半句,教人摸不到边际,而终于使人悟得大道。纵说禅道仍是旨在出世,与儒、墨、道诸家之道有不同,但其具有同一教育精神与教育方法,则无大相异。宋、明理学家,虽是力斥禅学,但双方之教育精神与教育方法,亦显见有极相似处。程明道、伊川兄弟,幼年从游于周濂溪,濂溪教以“寻孔、颜乐处”,只此五字,便下开伊洛理学门户。明道尝言:“自闻濂溪语,当夜吟风弄月而归,有吾与点也之意。”此亦似一种禅机。人生真理,本是俯拾即是,反身便见。由此体入,自可有无限转进。
钱穆(1895—1990),史学大师、国学大师。著有《国史大纲》《国史新论》《中国历代政治得失》《中国历史研究法》等1700余万字的史学和文化学著作。
钱先生说:任何一国之国民,尤其是自称知识在水平线以上之国民,对其本国已往历史,应该略有所知。所谓对其本国已往历史略有所知者,尤必附随一种对其本国已往历史之温情与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