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然的成熟

小学念了两年，识字尚不多。一日放学回家，扔下书包，径直跑入厨房觅食。那个年代，买肉要肥，大油炒菜乃难得改善，晋南油泼面之所以香，要领就在于以热猪油泼出，再搀以辣子、葱花等等。太原“认一力”的饺子、天津“狗不理”的包子，特色都在于油大，一嘴咬开，热油吱吱冒出，遇醋即凝，晋南名吃“闻喜煮饼”，其实就是一团糖蛋蛋。肚子缺油水，终年少见荤腥，高糖高脂高蛋白食物自然是最爱。学校离家倒不远，但对于孩童，就是一段长路。那时上学，不比今天我的女儿，出门前，水杯、水果、零食已占去半个书包。肚子本已咕咕作响，路上哪能小跑起来，进家门第一件事自然是觅食。南瓜里掏出的籽，尚未焙干便已嗑完，树上的青枣，不等泛红早有几拨顽童光顾。一次我与我弟弟同时推门，油锅已红，父亲转过身来取豆腐时，多半盘已进了我们胃里。记得那时吃饭，兄弟二人两个大腕，一锅红面尚未煮熟，两只空碗又已伸出，以致最后还得再补和一块面。

此时见桌上有张纸条，是父亲留下的，每个字都不潦草，说他下矿去了，并让转告母亲。这时一下子感动自己也是个人了，母亲上班的厂子好远，她却不会骑车，来回皆步行。关键是纸条的上款，郑重落得是我的名字，为何不直接写给母亲。里里外外一把手，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家务几乎都会，劈材挑水铲煤等等的粗活，男孩子全包了。那时学会的生火窍门，今已无用，熬稀饭炒烩菜做合子饭，却还受用。

后来到出外谋生，偶有电话探亲，若是父亲接听，会说又在哪张报纸上见了我的小文章，母亲则不然，讯问我的降压药是否按时服用，孩子上学定要接送，哪哪的学生又出事了。虽然我已暗自筹划知命岁后的生活了，但他们仍看我是孩子。

我调动了工作，母亲说原来的单位与居家前后院，不过几分钟的距离，又不必过马路，父亲则说或许这更适于我的性格。

成人仪式后，未必就有成人意识，心理的依赖与摆脱，就在小鸟的出窝，展翅飞翔的一刻，便再也回不去父母的巢穴。不知鸟雀有无回忆，回忆是记忆，更是情感。我是七一年上的小学，八二年完毕中学学业，仅在面临高考时，忧虑忽来，考不上，以后该如何！而在此之前，日子缓缓随大流，今年二年级，明年三年级，草鞋无样，边打边像。父母则忙于生计，未暇顾及，所以也就没什么压力。一个人考虑自己的出路时，已然成熟。工作后，墨守成规，按部就班，领导分派什么，便做什么，做得好，顺当交差，做不好，也不责备，下次不让你再做即是惩罚。这与在家在校时迥异，少了家长老师的呵斥，烟云堆里，似乎少了引航人，皆需自己摸索，自己思索。这也是一种成熟，成熟中尽品人生滋味。

人生过得复杂也罢，简单也罢，滋润也罢，潦倒也罢，似与性格有关，也无关，与慧根有关，也无关。路径的改变，最终由觉悟，此即所谓的成熟。成熟有顿悟，有渐悟，有深熟，有浅熟，这与年龄有关，也无关，年龄是人生的季节，与经历有关，也无关，经历是路途的顺逆。待到满是暮霭般惋惜的回忆，在别人眼里你已老派，无论果实的大小与颜色，表皮的沧桑可否化解得了心中的疑惑，你这就真的成熟了。

童子智少，愈少愈完，人生之事，利害相半，尼采说：“许多人的所谓成熟，不过是被习俗磨去了棱角，变得世故而实际了。那不是成熟，而是精神的早衰和个性的夭亡。真正的成熟，应当是独特个性的形成，真实自我的发现，精神上的结果和丰收。”一旦不再犯错，你是否还在进步中，是否还能学到新的知识。成熟了，就该坠落了，时光好不经用。世界上只有一颗苹果，砸在了牛顿幸运的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