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里吃不完的花花世界

玫瑰饼,听上去就雅致,北京富华斋的师傅在跟我说,妙峰山的玫瑰快开了,他们又要做玫瑰饼了。
我想起北京如今已绝迹的藤萝饼,赵珩的《老饕漫话》记载:在社稷坛的西门外,沿中山公园西墙一带,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开设了春明馆、长美轩和柏斯馨等几家饭馆和茶点社。饭馆在室内,茶座儿在露天。在茶座儿中间,有两三架很茂盛的藤萝花架,爬满紫藤,一串串淡紫色的藤萝花参差垂下。
这几家饭馆和茶社都用藤萝花做藤萝饼,据说是长美轩的最正宗。这种藤萝饼真可以说是就地取材,原料就是门前一架架盛开的紫藤花。当时,北京许多饽饽铺也做藤萝饼,只卖春天一季,像有名的东四牌楼聚庆斋、东四八条瑞芳斋、王府井的宝兰斋等都卖藤萝饼,但与中山公园的藤萝饼相比,还是逊色一些。
我对鲜花饼并不感冒,但听到吃花这件事还是神往,仿佛比吃笋还要雅致一些。吃花并不在于味道多么好,能让人在杯盘狼藉间突然想到自己还可以跟“雅致”沾边,就足以了。

北宋才子范镇,是司马光的铁哥们、苏东坡的知音,因反对王安石的变法主张,被迫提前退休。回到老家成都华阳,他修了座格外高大的轩堂“长啸堂”,堂前造一座富有规模的荼靡花架。荼蘼枝繁叶茂,花色雪白,花朵硕大。暮春时节赏荼蘼,是宋人四季花事的重头大戏,范镇与同代人一样,喜欢在荼蘼花架下招待宾朋、举行雅集“沙龙”。

荼蘼满架花香,随风飘散,十几好友围坐花下,在花香弥漫中切磋诗词、欢饮畅谈。为助酒兴,范镇出了“飞花堕酒则浮一大白”的雅令,即花架上的飞花坠落到谁的酒杯里,谁就将酒一饮而尽。有时,遇有微风拂过,落英缤纷,飘落在众人身上、案上、酒杯中,依令大家都必须喝,不由满座相视欢笑,纷纷举杯畅饮,那必是雅人们赏花吃花宴上一个欢呼雀跃的片段。而范镇这雅令也成了今时众所周知“飞花令”的出处。
宋人赏花吃花非常讲究仪礼,这'飞英会'上众人所喝的美酒须是荼蘼酒,下酒的荤素菜肴也必有荼蘼花的融入,方不负这场以荼蘼花为主题的春季花事。
荼蘼酒的酿法,与范镇同时代的朱肱在《北山酒经》里记录:选取七分开的荼蘼花,用开水焯一下,浸入酒中一夜就能使花香与花色融入酒中,为美酒增香加色,一般浸泡法做的花酒都是类似的方法。时至今日,我们做梅花酒、桃花酒、桂花酒、菊花酒等花酒也都大致沿用这法子,只是有人认为焯水会折损花的原香原色或嫌麻烦,故多被人略去。
北宋大书法家黄庭坚在《观王主簿家酴醾》中曾以“风流彻骨成春酒,梦寐宜人入枕囊”赞美了荼蘼花酒,还感慨喝了荼蘼酒能美美睡上一觉。酒喝多了是会好睡一些的,这没什么稀奇,倒是以这句“风流彻骨成春酒”赞美荼蘼花,足见功力。

可惜“飞英会”并无记载荼蘼花做了哪些荤素菜肴,我们无从知晓荼蘼花入馔是否好吃。南宋美食家林洪认为荼蘼花不能吃,直到有一次他去寺庙访友时吃到僧人煮的荼蘼花粥,美味可口,让他大为倾倒,当即向僧人求得荼蘼花粥的方子,可见荼蘼花煮粥是很好吃的。林洪这种真抓实干讲落实的美食探索做派在清代美食家袁枚身上也颇有相似。

比起荼蘼花粥,林洪在《山家清供》里所记载的梅花粥更广为流传。林洪与梅花素有渊源,相传以“梅妻鹤子”典故闻名于世的林逋是他的先祖,林逋爱梅如痴,林洪对梅花也甚喜欢。林洪的梅花粥做法简单,“扫落梅英净洗,用雪水煮白粥,候熟,入英同煮。”早春天寒,室外飘着雪,屋里泥炉炭火烧红煮一锅馨香梅花粥,便是简简单单的幸福。

做法很简单,用雪水(自来水是差点意思,但可用)煮白粥,粥约九分熟时放入洗干净了的梅花花瓣,同煮片刻即可。与林洪同代的诗人杨万里显然也是爱梅花粥的,他在诗里说“才看腊梅得春饶,愁见风前作雪飘。脱蕊收将熬粥吃,落英仍好当香烧”。确实,看梅花随风飘散是可惜的,采回去煮个梅花粥吃说得上是灵与肉的双重享受。

根据古人花馔笔记,我们不难发现古人最常食用的鲜花是梅花、菊花、荼蘼花、芙蓉、桂花、牡丹、松花、栀子花,在吃法上无非是煮饭或粥、做成糕点和烹作菜肴。

譬如采菊花煮饭,称为“金饭”;又以花煮粥,如前文的荼蘼粥、梅花粥;将花和糯米粉混合做成糕点,在古装戏里常作为后宫娘娘、官家小姐的惬意茶点,如玫瑰花糕、梅花糕、桂花糕等;还可将鲜花做成菜肴的,譬如用荷花与豆腐煮成“雪霞羹”;用茉莉花煮粉条,称为“柰花索粉”;用菊花嫩苗加山药粉油煎成饼;将栀子花焯水后沾面粉油煎成菜等等。非常丰富的鲜花入馔,可见宋人物质生活与精神文明都是可圈可点的。

也难怪宋人孟元老在《东京梦华录》中颇是得意地说当时京城开封的饮食是“集四海之珍奇,皆归市易;会寰区之异味,悉在庖厨”,言下之意是,这天下没有我宋人不会吃、不能吃的美食。

孟元老的自信是有底气的,且看在我们生活的这个时代里,除了少数将花馔做成家常菜的地方,虽国土辽阔百花盛放,而吃花者也只是星星点点,未成气候。为此,我特意问了我一些朋友“你吃过什么花印象深刻”,得到的回答五花八门,有人说“腰花、蹄花、脑花、豆腐花”,有人说“西兰花、椰菜花、菜花”,有人说“荷花”,有人说“菊花”,有人说“牡丹花”,有人说“韭菜花”。从他们这些答案,你能猜出他们分别是哪里人么?是很明显的。

花的生长与分布是有显著地域性的,故而就地取材的吃花习俗也就具有显著的地域性分布。作为土生土长的广东人,我原本在吃花方面并没有太大的发言权,但出于对木棉花的喜爱与好奇,让我似乎窥探了一番吃花的奥义。
幼时我老家村口池塘边有一棵高大的木棉树,逢春盛放,娇艳胜火。可花落一地时,除了孩童捡来蹂躏玩耍,那漂亮的花竟别无用处。这便让我幼小的心灵萌生了困惑:这么好看的花,难道不能吃吗?

在广州读书生活那些年里,我惊喜地发现木棉花能吃。春日里老广们徘徊木棉树下捡木棉花,晒干后用来煲汤煲粥煲凉茶。它清热祛湿的功效,尤其在潮湿的回南天时,带给老广们别具一格的风味与心灵抚慰。

虽然将鲜花晒干能让花的独特风味更深刻封存在它的躯壳里,用来煲汤煮粥风味会更加浓郁,但见活色生香的木棉花被晒成褐色的干枯残骸,心中尤是不忍,耳畔似乎响起那句令人唏嘘的歌词:“多少人曾爱慕你年轻时的容颜,可是谁能承受岁月的变迁”。
后来,发现云南人直接用新鲜木棉花制作美食时,我特别高兴,似乎可以暗暗告慰家乡树下那些年年凋落成花泥的木棉花了。云南人不愧是得天独厚的吃花高手,木棉花的美味在建水、楚雄等地以更美丽的姿态绽放。他们吃得精细,木棉花常被他们安排得明明白白,一花两吃!花蕊部分炒火腿(或腊肉、腊肠)与干辣椒,花瓣裹蛋糊油炸。要赢得这份精彩,木棉花付出了改名更姓的代价,从此不再叫“木棉花”,叫“攀枝花”或“攀花”。
武永斌在云南玉溪的罗所,最近做了几期“百花宴”,他告诉我,云南的菜市场上卖金雀花、棕包花、棠梨花、苦刺花和玫瑰花。而野地里能吃的,还有松树的松花,油菜花,常见的金银花和比较罕见的地涌金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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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朵其实都有点微苦,从小,到了春天,家里人就会从山野里收来一些花瓣,或是炖腊排骨,或是炒肉或者鸡蛋。
花期一般都是三月,当地人吃新鲜的。拿米粉裹上棠梨花瓣,上锅蒸成棠梨花“鮓”。这是武永斌印象中保存花朵的唯一实例。

为了拍视频,他发现自己重新了解了家乡,云南是十里不同天,罗所其实离昆明不远,但已经处于山区,在号称四季如春的云南,罗所附近的山上居然也会下雪,穿梭在这些村子的山野间,他对这些植物有了更深的认识,比如听名字就不好惹的苦刺花,长在比较温暖的山里,要做菜之前得用沸水煮沸十分钟,放两三天,每天都要换两三次水,才能去除涩味入菜。而油菜花也是能吃的,要赶在它没有长出菜籽的时候掐下来,一旦结出了菜籽,就会带有一定的毒性。

这些花的烹饪方法都简单,将花蕊顶端黑头去掉,撕成小束,汆水去除苦涩,沥干水后即可直接炒火腿(或腊肉、腊肠)、干辣椒。

这种荤素同炒,花蕊的寡淡素雅与火腿的油脂咸香相得益彰,各得各的妙。吃饭有它“骗嘴”,能让人把持不住多吃三两碗。

松花粉附在松果上,比榆钱树要好采。碰松枝,就抖出一股黄绿色的烟,松花粉微苦,带清香,可以撒在豆沙馅儿的糯米糕表面,像抹茶,张嘴咬之前,要小心突然吸进鼻腔里。

有一次,武永斌的曲靖朋友还寄来了当地的生猪肝酱,是用生猪肝剁碎,加盐、姜末、豆子一起发酵而得来的。一般都用来炒韭菜,他改用棠梨花炒制,又是别有一番风味。

他说,自己的寻花之路还会继续,因为云南山野间这种不拘一格的味道和从自然里随手取材的过程,实在是很迷人。这些在当地人看来很日常的事情,在普通大众的眼里,居然还是一种新鲜话题。而玫瑰鲜花饼,只不过是云南人吃花传统当中,最出圈的一种。

当鲜花成了食材,既是花存在意义的升华,也是人生活品味的提升。或许未来,吃花会受到越来越多人的喜欢,而城市餐饮业中也会有专门经营吃花的饭馆酒肆渐行渐多。
写在最后给吃花群众的温馨提示,要修炼吃花的三大基本功:能判断鲜花有无毒性、以正当方式或渠道获得鲜花、具备动手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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