彷徨呐喊两悠悠(2) ——从郁达夫对鲁迅的评价看鲁迅对郁达夫的影响

  彷徨呐喊两悠悠(2)

——从郁达夫对鲁迅的评价看鲁迅对郁达夫的影响

1936年10月9日,中国的文学巨匠鲁迅先生离开了世界。噩耗传出,郁达夫悲痛欲绝。从此,似乎郁达夫与鲁迅的友谊结束了。但实际上,我认为,郁达夫与鲁迅的关系决没有就此断绝,相反,郁达夫与鲁迅的友谊更深厚牢固了。郁达夫当然不再是与鲁迅本人交往,而是上升到了一种与鲁迅的精神、人格、思想相交融的境界。

郁达夫在鲁迅逝世后的第三天就写下:“鲁迅虽死,精神当与我中华民族永存!”⒁他已清醒地意识到了鲁迅精神在我中华民族中的价值。随后他又写下了散文《怀鲁迅》,他参加了鲁迅的葬礼,他看到了那庄严肃穆的场面,他说:“这不是寻常的丧葬,这也不是沉郁的悲哀”⒂,他感觉到了“这正像大地震要来,或黎明将到时充塞在天地之间的一瞬间的寂静”⒃,现象地指出了鲁迅葬仪的不同寻常的意义。他认为:“没有伟大的人物出现的民族,是世界上最可怜的生物之群;有了伟大的人物,而不知拥护、爱戴、崇仰的国家,是没有希望的奴隶之邦。”⒄鲁迅就是在中华民族中出现的伟大人物,鲁迅将会对中华民族产生巨大的影响:“因鲁迅的一死,使人们自觉出了民族尚可以有为,也因鲁迅的一死,使大家看出了中国还是奴隶性很浓的半绝望的国家。”⒅他最后是这样描写的:“鲁迅的灵柩,在夜荫里被埋入浅土中去了,西天角却出现了;一片微红的新月。”⒆生动地道出了鲁迅肉体虽死,却使人看见了中华民族的希望。这就鲜明地表达了郁达夫对鲁迅怀有怎样深挚的热爱与崇敬之情,对鲁迅的伟大有着真正的深刻的理解,对鲁迅精神作了现象的比拟,是“一片微红的新月”,它将会越圆满越皎洁,给人以希望,给人以力量!

基于这种对鲁迅的理解,郁达夫毫不迟疑地勇敢地宣传鲁迅,对鲁迅的思想、人格、文风等作了中肯的论述:“最近故世的鲁迅,文章锐利,思想前进,为一般人所敬服,而且永不变节,一生纯真,是中国文坛首屈一指的人格高尚的人。”⒇他还作了更具体的阐发:“如问中国自有新文学以来,谁最伟大?谁能代表这个时代?我将毫不踌躇地回答:是鲁迅。”(21)他称赞鲁迅的小说“比之中国几千年来所有着方面的杰作更高一步。”(22)他叹服鲁迅的随笔杂感“更提供了前不见古人,而后人又绝不能追随的风格。”(23)看到了鲁迅杂文的历史地位。他又指出鲁迅杂文的特色:“为观察的深刻,谈锋的犀利,文笔的简洁,比喻的巧妙,又因其飘溢几分幽默的气氛,就难怪读者会感到一种即使喝毒酒也不怕死似的凄厉的风味。”(24)精辟地道出了鲁迅杂文的泼辣而幽默的风格。郁达夫对鲁迅的思想也认识地很深刻:“当我们见到局部时,他见到的却是全部。当我们热衷于掌握现实时,他已把握了古今与未来。”(25)于是郁达夫说:“要全面了解中国的民族精神,除了读《鲁迅全集》以外,别无捷径。”(26)把鲁迅精神与中国的全部民族精神提到了相同的高度。在这里,郁达夫高度赞扬了鲁迅人格的伟大、思想的敏锐和文风的犀利,对鲁迅精神已有了深刻的理解与正确的把握。

正因为郁达夫对鲁迅精神有着深刻的理解与无私的推崇,郁达夫内心的情绪、思想已不能无动于衷了。我们知道,在郁达夫的内心,从少年时代起,就一直燃烧着一股爱国之火,他在上中学时,就参加了学潮,而且当时所有对外的传单、新闻记事、请愿呈文等大多出自达夫的手笔。在日本留学时期,他写下了大量小说,在《沉沦》中喊出了“祖国呀祖国!……你快富起来!强起来吧!”的肺腑之言。而此时,他已认识并把握了鲁迅精神,使其内心所蕴藏着的爱国之火愈烧愈旺,愈烧愈浓烈,坚决地跳出了个人的小天地,奔向战斗的生活。全面抗战爆发时,他接回了在日本流亡的郭沫若参加抗战。1937年10月他参加了福州文化界救亡会,并当选为理事长。他发表了《鲁迅先生逝世一周年》(27)一文,指出:“纪念先生最好的办法,莫过于赓续先生的遗志,拼命地去和帝国主义侵略者及黑暗势力奋斗。”他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去做的。1938年3月郁达夫到武汉,参加了军委政治部第三厅的抗日宣传工作,任设计委员,还参加了中华全国文化界抗敌协会,并被选为理事。他还亲临抗日牵线台儿庄、徐州等地劳军,并到山东、江苏、河南一带视察战地防务,还在文化界人士《给周作人的一封公开信》上签名,正告周作人不要堕落为民族罪人。这一系列的行动一改过去的消沉气息,显示出了一种令人奋发的鲁迅精神。

1938年底,郁达夫抵达南洋,这不是他退出抗战阵营,“生同小草思酬国,志切狂夫敢忆家”(28),他虽然有家庭原因,但更重要的是要到南洋去开辟抗战文化的大后方,他给南侨的见面礼就是一篇题为《估敌》的时事评论,精辟地分析了抗战局势,乐观地指出了抗日战争是民族存亡的长期斗争,同时呼吁华侨节省年例的饮宴之资,捐献祖国,加强抗战力量,充分显示了郁达夫抗战必成必胜的信念。他当然没有忘记鲁迅,仍关心着国内的许广平及其儿子。他 在《星洲日报》上连续发表了《回忆鲁迅》的文章(第一篇已经在1938年8月发表)。他仍继承鲁迅精神:“鲁迅与我相交二十年,就是在他死后的现在,我也在崇拜他的人格,崇拜他的精神。”(29)其中的“相交二十年”虽不符实情,却也正可以表明郁达夫与鲁迅的交往绝非止于1936年10月,而是一直继续下来。鲁迅精神已成为郁达夫行动的强大力量,使他的爱国情怀日益深化。郁达夫在《鲁迅逝世三周年》上更说明了他对鲁迅的怀念程度:“鲁迅先生的遗教,已汇成了全集,摆在我们的面前,所以有人说,我们日日可以展诵先生的遗著,便日日可以纪念鲁迅……但,我们对一位值得崇拜的对象,总想越纪念越好,越是从各方面来怀念他的人格、思想、行动,越可以勉励我们自己,安慰我们自己……”(30)所以,郁达夫时时铭记鲁迅精神,不停地战斗,正如他自己所说的:“我们跑来跑去,并不觉得是战时的行役。我只觉得是在做一对犯罪者予以正当惩处时 的助手。这犯罪奸杀的大罪人,这搅乱世界和平的大罪人,不予以正当的惩罚之前,我总觉得是不能平心静气地一处安住下来。”(31)正由于有这种动力在,郁达夫才发挥出了空前的能量,在南洋星岛先后主编或参与编辑了《星洲日报》早版《星辰》、晚版《繁星》、星期刊《文艺》、《教育》、半月刊《星洲文艺》栏等,还有《星槟日报星期刊·文艺》、《星洲十年》、《星光画报·文艺栏》、《大华周报》、《华侨周报》,还曾在《星洲日报》代主笔,并参加了星华文化界战时工作团、星华文化界抗敌联合会等一系列组织,担任重要职务,还发表了一系列《战后敌我的文艺比较》、《敌后的文化侵略》、《“文人”》等抗战论文,特别是有名的致日本文艺批评家新居格的公开信《敌我之间》,表达了他强烈的爱国主义思想,他的这些行动为宣传抗日救亡、发动侨胞支援国内抗战、为使南洋成为祖国抗战文化的大后方作出了重大贡献。

郁达夫不仅自己怀念鲁迅,学习鲁迅,还号召大家纪念鲁迅,发扬鲁迅精神。1939年10月,他发起了纪念鲁迅的活动,并预先宣布了纪念鲁迅的方法:一、在《晨星》上出版纪念专号;二、开一个纪念会;三、与其他团体合作演剧、演讲或者募捐送给延安鲁迅艺术学院。他还表示:“鲁迅是我们中华民国所产生的最伟大的文人”,尽管因为时局和环境的关系,不能铺张,“但我们的要热烈纪念他、崇仰他的这一股热忱,想是谁也深深地感到的。”(32)从这里可以想见郁达夫的行动已处处与中华民族的命运联系在一起。他在10月19日的纪念会上发表了重要演讲,(33)特别强调了要学习鲁迅对恶势力誓死不妥协的战斗精神。郁达夫也正是继承了鲁迅的这种精神,才使他写下了一篇篇“反对妥协投降,加紧努力为国家为民族的真正解放而奋斗到底”(34)的政论文,发出了“儒生未必全无用,纸上谈兵笔有神”(35),“便欲扬帆从此去,长天渺渺一征鸿”(36)的呐喊。在太平洋战争爆发后,在流亡过程中,他竟然戒掉了他喜爱至极的酒,而在为祖国独立、人民解放而不懈怠、不懒散地奋力工作。

郁达夫在过去只是对鲁迅的崇敬,而今鲁迅精神已与他的爱国情怀融合在一起,使他达到了“革命者”的高度。我认为,鲁迅精神在一定程度上是促成郁达夫在民族危亡关头思想精神风貌发生根本转化的原因之一。从鲁迅谢世以后郁达夫对鲁迅的评价里可以看出,郁达夫对鲁迅精神的深刻理解与精确把握使他的灵魂得到了升华。抗战时期,鲁迅精神始终与郁达夫的生命融合在一起,即使在日寇侵占星岛、真实身份被叛徒出卖、生命危在旦夕之际,仍掩护胡愈之、沈兹九等文化人士迅速转移,而自己则表示:如日军“让我在政治上表态,我的态度很清楚:第一、拥护重庆;另一条是,反对南京伪政权。”(37)体现了他的民族气节,对自己生命的在所不惜,战斗到最后一息。

如果说鲁迅是一位伟大的作家,那么具有复杂一生而始终保持一颗正直的心灵的郁达夫则是一位杰出的作家。(38)。郁达夫的名声不是借了鲁迅的光而发亮的,而是郁达夫内心所固有的人格、思想、精神在逐步地、日益地与鲁迅精神融合中而发出光、放出热的。郁达夫在鲁迅生前所作出动对鲁迅的评价还只能说是一位正直的文化人对鲁迅做人的崇敬,而在鲁迅逝世以后,郁达夫的行动之中,处处表现出鲁迅的战斗精神,这正是鲁迅精神对郁达夫的人格、思想的巨大影响所在。这是郁达夫精神生活、战斗生活中所不可忽略的一个重要方面,是我们应该重视的。

1988年2月

注释:

⑴ 郁达夫《乱离杂诗》第十一首,《郁达夫文集》第十卷第471页。

⑵ 《郁达夫文集》第四卷第206页。

⑶⑺(33) 姜德明《鲁迅与郁达夫》,《新文学史料》1980年第4期。

⑷ 《郁达夫文集》第五卷第242页。

⑸ 浙江文艺出版社《郁达夫论文集》第645页。

⑹⑻ 郁达夫《对于社会的态度》,《郁达夫文集》第六卷第62页。

⑼ 郁达夫《赠鲁迅先生》,《郁达夫文集》第十卷第276页。

⑽ 郁达夫《移家琐记》,上海书店印行版郁达夫著《闲书》。

⑾ 郁达夫《中国目前为什么没有伟大的作品产生?》,《郁达夫文集》第六卷第212页。

⑿⒀ 郁达夫《〈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二集〉导言》,《郁达夫文集》第六卷第272、273页。

⒁ 郁达夫《对于鲁迅死的感想》,《郁达夫文集》第十二卷第256页。

⒂⒃⒄⒅⒆ 郁达夫《怀鲁迅》,《郁达夫文集》第四卷第162页。

⒇ 郁达夫《今日的中国文学》,浙江文艺出版社《郁达夫论文集》第705页。

(21)(22)(23)(24)(25)(26) 郁达夫《鲁迅的伟大》,《郁达夫文集》第七卷第27页。

(27) 《郁达夫文集》第四卷第187页。

(28) 郁达夫《小草》,《郁达夫文集》第十卷第407页。

(29) 郁达夫《我对你们却没有失望》,《郁达夫文集》第七卷第56页。

(30)(32) 郁达夫《鲁迅逝世三周年纪念》,《郁达夫文集》第四卷第291、292页。

(31) 郁达夫《必胜的信念》,福建人民出版社《郁达夫抗战诗文抄》第154页。

(34) 郁达夫《星华文艺工作者致侨胞书》,福建人民出版社《郁达夫抗战诗文抄》第228页。

(35) 郁达夫《读陈孝威先生〈上罗斯福总统书〉后感》,《郁达夫文集》第十卷第456页。

(36) 郁达夫《乱离杂诗》第九首,《郁达夫文集》第十卷第470页。

(37) 见《郁达夫研究资料(下)》第725页。

(38) 据许子东,《郁达夫与鲁迅》,浙江文艺出版社《郁达夫新论》第213页。

     作者 苏立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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