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之言 | 从《送凤冠》谈谈越剧传统戏

无可讳言,越剧缺少传统戏,独有的传统戏更少。《九斤姑娘》大概算一个,但其他的即便称之为传统戏,可能也是首先移植较多,比如《碧玉簪》,《梁祝》,虽然这两个戏老的不能再老,而且现在越剧也足够典型,但它们确实很早就具备相当雄厚的民间基础,在越剧(或者讲绍兴戏)上演之前,已经流传颇广了。《何文秀》之类,有地方先发特色(浙地本土),但也很可能是从其他地方老剧种移植过来的——从这个角度上讲,《九斤姑娘》很可能也是。真正原创的,可能就是那些“金姑娘来银姑娘”的田头小调了,但也可能只是歌词原创,故事并不。

换言之,越剧的生成,以吸收为主。这不是盖的。这有两个方面,首先以田头山歌的特殊优势,优先吸收了浙江地区一带的民间传说,次之学习了京剧、绍剧的一些表演程式与套路,结合出一个以文戏为主、谈情说爱为本的新剧种。

但在坤生还没有流行起来时,越剧的戏码多具备两个特点:

一,苦戏。

旦角苦啊,死去活来的苦,那些可怖的悲惨的匪夷所思的情节你往那儿套,一套一个灵。有代表性的就比方《碧玉簪》,《三娘教子》,还有更惨的比如《剖腹验花》,故事内容大抵是男方怀疑女方偷情,要退婚,妹子为表清白,上公堂自剖其腹。这个故事是有出处的,真人真事。

这些故事的大行其道,其原因大抵是当时民生多艰,乌托邦不管用,就想看个比自己更惨的,由此得到安慰。到了城市里,越剧的形象也以楚楚可怜小白花为主,有多苦唱多苦,唱得留守太太寡妇奶奶眼泪哒哒嘀,台上台下一起哭,那就留住了观众。当然有个外在副作用是很多地痞流氓也喜欢这类型小白花。

这种戏很多以唱功见长,现在最长听见的就是《三盖衣》了,一折戏长得任何越剧比赛都安装不下。唱功这一点很好的承袭下来,新越剧时期,纵然有其他很多原因,但唱功总归是重中之重。

二,做工戏。

上述很多戏其实也是做工戏,比如《三盖衣》里的圆场,但更厉害的就好比《破肚验花》,当场在公堂上自剖,肯定不是拿把刀子亮一亮那么简单,有非常繁复一套程式的。从前《宝莲灯》总也舍不得舍弃秋儿之死这一节,主要原因是——秋儿被打死,这有一套好看的流程哪。

这种以苦戏为底本的做工戏哪也少不了,比如尹竺新越剧时期演过的一个,剧名我忘了,就是现在常常看的周仁哭坟,现在是长水袖,一条腿,非常的累,过去确实也一样累,戏里的嫂嫂公堂上被杖死是需要很多身段的,呃,有可能不甩七尺长袖,但有可能一刻也不停一刻也不重复这样子。这戏一直都是京昆等的老戏。

小花旦的做工戏也非常多,就象《叶香盗印》,剧情和《玉连环》这样的也差不多,反正就是小丫头要去救公子(八成是姑爷)。越剧现在固定了闺门旦做主角,以前也不一定如此,比如我们家竺美眉从出道她就演小姐,《沉香扇》里前半场演蔡兰英,呃……头肩旦则会演前半场的兰香,后半场女扮男装的蔡兰英,其实就因为这戏后半场开唱,前半场丫鬟小兰香精灵刁钻,做工戏比较多,就和《送花楼会》类似——《送花楼会》前面,还有个《倪凤扇茶》,这戏其实在从前更普遍,谁都演过,端得和咱竺姐姐似的,也演过

有些小花旦戏演着演着突然会变成苦戏,就比如《龙凤锁》,借红灯调笑顽皮,到后面老公牡丹花下死,小花旦的命运是生下儿子再等死。这种巧(不)夺(要)天(逻)工(辑)的思路在新越剧时期也还有,比如尹竺的那个《风流皇帝》,这戏还有一个文青范儿的剧名,就比"花落知多少“还苦点点儿的(我不记得了),讲的是小美人和猎户谈恋爱,献进宫里转和皇帝谈恋爱,一转身皇帝有个妈,小美人进庵堂,小皇帝偷偷去看她,都恨得不要见小皇帝了,苦啦苦啦的。

还有极为流行的是鬼戏。基本上出鬼就能出做工,这也不必解释。

也有一些活泼清新的民间小戏,比如《九斤姑娘》,这些戏和《打猪草》之类的来源很像,但越剧显然更文静。这类小戏发展到《小放牛》几乎算是集大成之作了,载歌载舞一小时,不带喘气的,所有的动作优美流畅异常,虽然不是杂技,难度却也不容置疑的高。我从前、现今也怀疑越剧老一辈都可能单独演不下来。嘻嘻。《龙凤锁》理论上“打棍出箱”之类的也是做工戏,但“借红灯”一折,应当是非常具备越剧特色的小生调戏小旦,两乐融融的同时也笑料百出的唱做戏。

有一点不能不提,上面那类做工戏,到下面的民间小戏,其实很大概率都和一个带颜色的词汇在一起。筱丹桂就是非常典型的例子,她和张湘卿合作时期,有个广告就是说两个小姑娘相对脱衣裳,要脱到什么程度等我再找到那张广告啊。即使尹竺,也有老观众讲她们其实也还放得蛮开,搂搂抱抱并不很特殊。但反过来为偶像大人说句话,竺水招的度是把握很牢的,她从小的演出经历从来没有写过跟同行闹过啥的,但她几乎是在飘泊时代”演不下去了“最多的演员之一,原因就是让演这样的戏,她不演。然根据戚雅仙讲”竺水招不演哭戏“,她可能成名后,那些特别过分的苦旦戏也不大肯演,竺美眉的性格绝对是杠杠的。

不过,另外一方面这种戏历史悠久,出现也是因为投观众所好,因为市场欢迎,因此一代又一代的艺人在那上面投入了无限精力。颜色是一个方面,做工是不可忽视的另一方面。57年曾经有一度文艺放宽,表示一些老戏可以酌情上演,然后一些老演员激动不已,立刻热情高涨投入重演老戏的事业之中,其中比较典型的就有比方说《马思远》。这戏你看剧情看不出啥来,就是马妻和人勾搭,后来闹出人命,马含冤,最后可能鬼魂喊冤吧。剧情100个字95个字关于案情,特别正经,然而这戏之传统,特点在于主演筱翠花。

所以事情变得非常痛苦,传统戏里面浸淫了一代代艺人无数心血,里面有超多的技巧,只有这个戏独有,不演,这些绝技会失传。非常冷酷的事实。演吧,确实有那么点……与新风不符。

好在对越剧来说,这件事情还比较容易解决。

越剧从十姐妹这辈起,颜色方面的问题就不是特别严重,一方是由于越剧开始以坤生为主,无数女性观众被吸引入场,越剧坤生完美做到了让粉丝”想嫁还想娶“的境界。

另一方面,越剧在时尚界从来不落后,她们的戏里面,从来都不缺少最先进、最前沿、最时尚的元素。现在讲的比较少,但看来是铁板钉钉,比如新越剧很可能会在其中插入一些比如流行歌曲这样的元素,竺水招《大地回春》(即《啼笑因缘》改编版,不过这姑娘把角色改成啥样的白莲花你都不要太奇怪,我们毕竟是能把茶花女改成村姑和丫鬟的小主……)就会当场唱歌……唱歌……估计她京韵大鼓唱不来。所以尹桂芳《秋海棠》完整的玉堂春扮相,——舞台剧,又不是电影,不能够实行很快的镜头切换,她就披挂着苏三那一套起码演个一折戏,现在想起来,何止,她可能真的演了一出戏中戏,直接上《起解》了。——这样想来,当时的越剧时装戏格外受欢迎,这种多元素组合一定是非常鲜明的特色。

所以想想,江南民调《三笑》可能也不算太出奇。问题是《浪荡子》里就算演得花嚓嚓,她们还留下经典越剧唱段的。这是题外话。

跑马有点跑太远,我的意思是,越剧非常善于吸收时代元素,即便是那些传统戏,为了适应时代,在她们手下,可能也演一次改一次,传统元素肯定是有的,但要改到适应当前时代,相对会比较容易。

一个典型的例子是《梁祝》。这是老戏,传统戏,连台本戏,多以唱功为主,但肯定不止这样,就和袁雪芬所说,这戏其实里面塞了很多东西,颜色,因果报应,等等。这戏在50后被严密紧盯,一度是不允许上演的,后来放宽,要根据华东出的新版来演(我估计要审查,所以可能是华东能演民营不能演换种说法),这还免不了很多风波,尹树春就是当时被树立的一个直接提名批评的典型,梁山伯很有些不恰当的行为(当然不恰当到什么程度也不得而知,也可能就是搂搂抱抱这样)。但这戏的传统元素怎么办,很明显一代代传下来又改过来的艺人有点舍不得丢。

竺水招在《梁祝》禁演时期,演过两个戏,《金石盟》、《华山畿》,说白了这俩戏就是《梁祝》的诗歌原型:华山畿,华山畿,君既为侬死,独生为谁施?欢若见怜时,棺木为侬开!这位姐姐在移形换貌的同时很有可能把《山伯临终》《英台哭灵》这些传统因素也顺带搬过去了。

所以越剧的姐姐们有这样强大的移形变位的能力,《梁祝》洁化,分分钟的事情,《梁祝》终于可以上演了,作为当之无愧越剧的传统戏。

再一出成功的传统戏当然便是《碧玉簪》。

首先要说明一下的是,作为一出传统戏,很大一个特点是这出戏里无闲角。《碧玉簪》现在看来象一人戏,再加个”手心手背肉“,但很显然从前并非如此,这个戏里的行当很齐全,长衫丑到媒婆丑都一个不缺,而且从前的李夫人这个角色毫无疑问有着重头戏,也要担纲一部分唱功的。王文娟录制的仿四工六段,都是花旦戏,其中就有”李夫人猜女儿心事“,唱词就非常有特色,一路“半'到底,游戏文章玩得很溜。这个角色在当初,越剧李夫人的角色一向是二肩旦或者比较年长的正宗花旦来应工的。

说回《碧玉簪》衍变本身。应当说该剧自从出现,它的结局就在悲喜之间切换。它前面该唱唱,该哭哭,我估计该有繁重的做工也做过了,所以最后让它怎样收尾,始终是个脑壳疼的问题。

《碧玉簪》和《梁祝》一样,最早涌现了多地传说,我们无锡这附近一带就有。我外公退休后到某地贡献余热,回来信誓旦旦说,当地有李秀英坟,她是活活被王玉林气死的,李父气愤不过,写了本小传给她陪葬在棺木里。——参考《剖肚验花》,我怀疑这很接近真相。时代环境问题,最早民间肯定也是极度倾向悲剧,所以舞台上出现了《三家绝》,王家、李家及顾家,死得干干净净,早期顾文友在牢里,活活吓死——还是因果报应的老一套啦。

但说实话这戏前面实在也哭得很过份了,很多悲剧有个特点,至少前头是开心的,就象我前面提到的《风流皇帝》,就算神转折,起码前面开开心心,两小无猜神马的,《碧玉簪》则从第一场就风声鹤唳——从顾文友看王玉林的眼神那一刻起,观众就笑不起来了。即使加上两个丑角,可能也难挽回大局。一出戏从头哭到尾,很忌讳,同时似乎也有点单调,作为凤冠霞帔大团圆套路的大姐大,越剧演出的大团圆《送凤冠》成为经典,权威盖章。

诚然这有点逻辑通不过。李秀英悲愤了那么久,一声不响一点预备都没就让她接凤冠,事实证明艺人们并不是都能接受的。张云霞的《送凤冠》就很明显表现了这一点,李秀英不接,骂得痛快淋漓,王玉林伏低作小,赏善罚恶做得不错。但问题是,秀英太能唱了,把王玉林小童鞋步步逼到墙角——她前面那些忍耐和委屈,怎么来的呀?所以这一版尽管还好听,相比其他没有太多的啰嗦接下凤冠,肯定是更加不合理的。

不管怎样,《送凤冠》到50的时候,已经改成了不可动摇的权威,就算些微的不合逻辑,就算不符合反封建精神,但是,要把这结局完全改掉,艺人们不干。

这里面有个非常重要的原因,《送凤冠》作为传统戏《碧玉簪》的压场戏,已经改得非常非常具有传统特色,大团圆戏的代表,每人都有发挥,每人都有唱段,每人都有些拿手的心得在里面,唱功,逗笑的技巧,这里面一样也不缺。一旦把《送凤冠》拿掉,艺人们放不下的可能不是李秀英要去死,而是很多传统的东西就这样一刀斩,舍不得。

蒋鸿鳌那会提过《碧玉簪》,她讲的是53年左右云华的《碧玉簪》,那时这戏还属于不让演的范畴(上海从来没有出现过真正意义上如京剧那样明文提出来的XXX出禁戏,都只是属于规范化管理范畴,”不提倡演“,但实际和禁演基本一致),所以蒋老师五十年后回忆还一脸后怕:竺团长真大胆,她就敢演啊。

然后眉花眼笑起来,摇头晃脑乐滋滋说《送凤冠》,你一句我一句,大家飙嗓,痛快淋漓,竺、商、蒋,还有演王母的周馥香(柳毅母亲,正宗的彩老旦),一个拉得比一个高,一到筱水招,就不得不低下来了。竺水招飙得兴高采烈的时候,十七八阶往下掉,有点不爽。——这样的形容,我的感觉是,她们就体会的是纯粹的演戏之乐,俗称”过戏瘾“,享受这折戏本身设置给予的天然魅力,怎么唱,怎么演,怎么个淋漓痛快,至于剧情,哎,马马虎虎,随便带带,反……反封建?咱换个戏行吗?一反可就唱不痛快了啊^_^

从上面那番话里你能体会”怎么唱“,人家就飙嗓啊,就炫技啊,就卖弄啊,但是很难直观衡量”怎么演“,这一直要到上越1979年恢复古装戏时进行的会演《送凤冠》,方见一斑。

这段戏里名家荟萃,就不介绍了。二团的人马多一些,除了袁雪芬都是二团的,也就是红楼剧团的最早基础。不过也很合理,毕竟电影《碧玉簪》,当时就主要以二团为主,她们演起来要更加得心应手的。

然后你看……不是看周宝奎,你要看徐玉兰。

搞笑担当,我觉得年轻几十岁,妥妥就是小鲜肉流量担当,完全就照这个模子走的啊!

什么叫做大团圆?不是剧情上的大团圆才用这三个字,真正的含义我认为是,这戏压轴最热、最闹、欢声笑语不止在舞台上,它让整个剧场都沸腾起来。

作为搞笑担当徐玉兰,她完全撑起了戏架子。

当然别人也个个精采,个个拿得出手,这折戏里无闲角。

【但有非常重要的、不可或缺的一点:欢乐不等于轻浮,诙谐不是油滑,如何掌握恰到好处的分寸,仍然是非常严峻不容逾越的门槛。现在有很多演法演得过于轻浮了,王玉林母亲就非常容易变油,整个《送凤冠》人人都油,也似乎出现这个趋势了。】

这才是真正的”传统戏“。

(再放一遍,不必回头上看了。不过这段我现在没有看,还完整吧?不完整告诉我,我寻个更好的版本来。图像效果么,就这样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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竺音清响 | zhuyinq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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