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杜若还生 3.葫芦
它晕头转向,完全不知道滚了多远。滚动的方向不一定老是向下,有时会急速拐弯,在它的头部或者四肢重重撞上某物时,突然又改变方向,有时甚至平地上扬,仿佛有一道看不见的力量在暗中策动,随心所欲地驱使着困在机关中的狼孩。
这种山崩地裂似的摇晃和滚动骤然一震,毫无预兆地结束了。
雪儿还闭着眼睛。眩晕的感觉留了无数动荡的残影在脑海之中,一时还无法清晰分辨。
一道鞭子当头抽下来,劈碎了空气。头顶有热流涌现,顺着脑门流至面庞。它微一挣扎,但手足无法动弹,连脑袋也无法转动,这时才醒悟过来,已然全身禁锢在冰凉坚硬的铁具之中。
耳边有娇嫩而尖刻的响声:“它想杀我!如果不是我跑得快,早就被它杀死了!”
它费力地张大眼睛,透过弥漫血雾,模模糊糊地瞧着那两个身影。
经过彻底休整,盛装之下的徐夫人又恢复一贯的雍容华贵。
但此刻,她咬牙切齿,“畜牲!我警告过你,畜牲!善忘的下贱东西!你敢动我的宝贝!”
它迷迷糊糊裂唇一笑,仿佛是无声自嘲。眼睛又沉沉阖上。
然而,徐夫人望着它的眼神逐渐变得意味深长,在它闯下这样的大祸以后,她却似乎没有立刻动手杀它的意思。细长凤眼眯得更为狭长,里面有种奇特而犹豫不决的光在翻涌着。
好聪明的狼孩……远远超出预期。它的应变能力、战斗力、以及意志力都是不可思议的强,苦心培养的大批死士和药人,没一个能够与之相比。
以前是自己疏忽,只想让它成为血鸟助手,随时可以利用和丢弃。但是,如果充分估计它可以起的作用,刻意培养,说不定它能是另外一只血鸟。……尤其是,剑神已经发现血鸟,此人和血鸟有深仇大恨,必定不会就此罢休。茫茫人海中,徐夫人只怕一个人,居然偏偏就会被他发现。冥冥中事,又如何能够定准?
只不过,徐夫人也在犹豫,这个狼孩,毫无疑问它具备人性,但它的人性究竟重到何种程度?它被发现时,很明显已经有人养过一段时间,虽然表面上仍未被教化,但是如果的确是有人特意安排了一个局,自己对它的信任就可能会遭致杀身大祸。
徐夫人皱眉思考,杀气在她身上一阵一阵出没,却始终无法下最后决断。
血婴拉拉她的衣角。
“宝贝,别打扰,让我想想。”
“娘啊。”血婴不依不饶,她咽喉部位的伤口已用白纱布严严实实包了起来,不过看起来还是非常虚弱和苍白。她发声处的伤使她的声音显得痛楚。
徐夫人转目瞧着她,心里一抽抽的,就象守财奴失去了绝世珍宝那般撕心裂肺的痛。血婴乃天下至毒至邪之物,多少年才出一个,为天下魔道所觊觎。只是,血婴的炼制修习也是艰难非常,别的不说,光是每天子时服用初生婴儿之血,倘若只是就近取婴,一定会掀起惊涛骇浪,她不得不为此组织一个庞大的私运贩卖初生婴儿的地下团伙,从各处山区小城不断运送婴儿,五年来为此担的心事冒的风险可是难以估量。每到月圆之夜,更需给血婴以奇毒之物煅制其血,这也是一桩难事,她身处期颐,江南之地毒物不甚,只能靠着广亵深远的连云岭产需。昨夜,是血婴炼制五年,向前进化的一个重要关口,她不得不为此引出几乎是连云岭所有的毒物来供血婴之需,没想到便为剑神所觉,她为了逃生,不惜牺牲血婴寄体,端的是两败俱伤。
今后再要重新炼制血婴,其途之漫长、复杂、艰险,实难想象。比较而言,这个狼孩对她更加现成。
“以后我把你们分开就是了。”徐夫人募然微笑,下了决心。“放心,它不敢再侵犯你。”
血婴负气转过头,看似少儿无辜的眼神危险地跳动了一下。
徐夫人拍拍她光滑的脊背,柔声说:“好了,别耍小孩子气。它只不过是个畜牲,不必和它一般见识。宝贝,你现在失去了附身寄体,连生存都会变得很困难。即使找到相同寄体,也要重头练起。我收伏这只畜牲,你就会安全得多。”
她的意思,仿佛是会让雪儿来保护血婴,血婴似被说服,唇边现出微笑,乖巧地说:“娘说什么,就是什么。”
血婴自从蜕变成血婴,眼睛张开所见到的第一个人,就会一生追随。徐夫人狡狯多疑,唯独对于血婴坚信不疑,听她一说,不由眉开眼笑,“好孩子!”
徐夫人向雪儿缓缓走去,修长的手指里多了一颗绿色丹药。每个即将进行特殊训练的死士一开始都必须服用这种“水月镜花”,只要服下这颗丹药,雪儿原有的淡薄记忆就会全部冲刷迨尽,不会再有任何属于自己的感情。这样虽然必须重新锻炼它的应变能力,但是比之放任它拥有感情而可能会遭致的危险,却好得多了。
出乎意料的是,神智几近半昏迷状态的雪儿死死咬住牙关,怎么都无法掰开它的嘴。
“啊……”血婴轻轻叫起来,“娘,我忘了说,刚才我看见它嘴里有一个东西。”
徐夫人一怔:“是么?”
她面容冷下来,对这头桀骜不驯的小野狼不再有耐心,挥了一记巴掌:“张开嘴!”
雪儿半边脸立刻肿起来,血往下流,整个头部都在痛,它感觉不到这是哪里流出的血。它愤恨地盯着徐夫人和她手里的那颗药,危险的感觉是如此清晰,它心里跳得从来没有过这样有力,这样激慨!
沈姐姐、沈姐姐……我、我就快保不住最后一点牵挂。
徐夫人捏住它下巴,它脸部麻木得失去了知觉,这回几乎毫不废力地迫使其大张开来。
果然有一个什么东西。
徐夫人手指一探,从中取出。那件物事伴着唾液和难闻的味道扑面而来。养尊处优惯了的徐夫人极端厌恶地朝地下一掷。
血婴蹦蹦跳跳跑过去,满不在乎在身上擦拭干净,递给徐夫人:“一个透明的小东西哦!好好玩!”她脸上绽开纯真无瑕的笑容,声音里却掩不住一丝狂喜。——谁也不能断定,她提醒狼孩口里有物的那句话,究竟是出于无意或者有意。
徐夫人就着她手中看着,那是只透明葫芦,端口有一截断掉的黄色丝线,已经糊得不象样了。葫芦里面有字,似乎用红色干漆所写,不容易脱落,加上端口密封,虽多日含在嘴里,大半仍辨识得出,“……艺……雪。”头上一个字,被口里热气呵得模糊不清,但应该是崔、霍、崖等等笔划众多的上下形结构的字。
崔艺雪、霍艺雪,这该是一个名字,会是谁的名字呢?徐夫人瞬间把武林中知名人士想过一个遍,没有与此相近的人名。随即恍然大悟:这只畜牲当时应该把葫芦戴在颈项之中的,是它的记名符,这分明就是它的名字!
“艺雪、艺雪!”徐夫人怒笑,“我差点儿被你骗了!畜牲!我以为你真的是狼!畜牲!——我说血鸟修炼那样隐秘大事,我躲在那么荒远的后山山谷之中,怎么也会被人发现!原来都是你!”
盛怒中的徐夫人不顾一贯风度,抢下血婴手中的葫芦,狠狠砸到地上,冲上去又踩又踏。写着名字的葫芦立刻粉身碎骨。
当属于人的最后一点印记被拿走,被砸烂,雪儿陡然间觉着了撕心裂肺般的疼痛,双眸飞快地黯淡下来。
“你、不、用、活、了!”
徐夫人一字字地说,眼睛里点起惊悚的亮光!
接下来,黑暗如浪吞没了四周。
“谁?是谁?”只有徐夫人恐慌的声音在黑暗里回荡,伴着血婴微弱而远去的呼唤,“娘!娘!”
※ ※ ※ ※ ※
徐夫人面前,有一道镜墙平整展开。
旋即,在她前后左右,都迅速展开和墙体一样大小的镜子。
这是一个极为宽敞的大厅,共有八面墙,全都镶嵌着明光闪闪的镜面,连天花板和地面都不例外。这是一个用镜子组成的不规则形状的大厅,光芒四射,奇丽万分。
奇怪的是,这铺天盖地的镜子里面虽然到处都是影影绰绰的景象,但是当中并没有徐夫人自己的身形在内。
徐夫人沉着脸,正在看她左前方的一面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