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年少】第九章 流泉调琴拂白石·授艺
并非如华妍雪所想,这一来就可与沈慧薇同处。许绫颜告诉她,按清云的规矩,凡星瀚以上级所收弟子,均称之为剑灵。由于星瀚大多担任要职,事务繁忙,难以时时教导弟子,特设一处“藤阴学苑”,教授基础知识,以使弟子不脱学业。
此后华妍雪住到学苑,上午接受基础学习,武如拳剑轻功奇门暗器,文如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下午去至冰衍。
华妍雪起初很不情愿,直至听说藤阴学苑的设置,原是沈慧薇未罢黜之前,亲自裁定,这才委委屈屈顺从下来。
许绫颜又微笑道:“小妍,恭喜你啊。慧姐文武双修,博学多知,你当真是选到了清云园中最了不起的师父呢。”
华妍雪眨了眨眼睛,笑道:“既然慧姨甚么都懂,我何必还去……”
许绫颜不等她说完,早便站了起来,笑道:“你少嚼舌,我说不过你。即日便要离开,不去和芷蕾告别么?”
华妍雪自认师承,两人都已做好离别准备。但分别在即,恋恋不舍的情绪萦满心怀,妍雪只管叮嘱:“你常来看我,有机会我也来。你自己要多找些乐子……唉,你本来就冷得象水,淡得也象水,一旦我离开了,只怕就要结成冰了。”
施芷蕾原本抑郁不乐,被她逗得展颜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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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苑就在首次游园时见到的镜湖附近半里多路,位于离忧峡口,面水临山,恰是绝佳所在。匾额上“藤阴学苑”四个大字,犹是沈慧薇昔日手笔。
从前门进去,依次是兰陵台、二门、讲堂、书楼,大门两侧为斋舍,左边一大片演武场,后面是射圃,右边园林建筑,是剑灵居住之所。遍植松柏,桐梓。
讲堂名为堂,实则是楼,共三层,依次为受教、书画、管弦,屋檐覆着绿色琉璃瓦,在阳光下反射着光芒。
受教室内六七个衣衫鲜明、玉雪可爱的小姑娘,在迎枫带新进女孩进来时,一个个围上来好奇地瞧着。
学苑有三位学首,迎枫介绍:“这位华姑娘,是慧夫人亲自指定,往后还请主事多多教导。”
主管吴荟和颜悦色道:“好说,迎妈妈亲自送来,有劳了。”
另两人只有二三十岁,对迎枫也是极尽客气,当下介绍众女孩儿。最年长的金丹菲,剑眉朗目,似假小子。一个叫方梦碧,在未介绍到她之前,假作没有注意看向别处,待打招呼,分外做作地笑着,伸出手来,妍雪一见就不喜欢,不睬她,径自转过头去,见另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叫杨幸兰,笑容异样妩媚。陆书宛是所有孩子当中年龄最小的,今年方七岁,穿一身玲珑朱衣,皮肤雪白,圆溜溜的大眼,精致若瓷人。还有几人,妍雪一时也记不了这许多唯闻其音,不知其形的名字,她向来骄傲,自视甚高,一下子见到这许多同龄女孩,暗自吃惊,原来天下尚有如此之多出色的小孩子,清云园却从哪里一一找来!但学苑聚集了这样多孩子,她以往在园子里玩耍,一个也没遇上过,可见纵为剑灵,平时管束也甚严。
原有七人,华妍雪来了便有八人,除三名学首外,各科都有不同的教师,总数有二十余人。剑灵每人配两个丫鬟,教师也按比分有仆佣。这间学苑颇为宽畅,四五百人亦尽住得下,此时才只住了十分之一。
众女孩之间,并不分入门前后,只按年龄来姐姐妹妹的叫。迎枫解释,星瀚所收徒弟本来多,往后有出色人材也还是要收的,加上她们的儿女后辈,如果排前后顺序,数十上百的排序下去,叫甚么三十三师姐,六十六师妹,既不便又不好听。
这一日便是熟悉人情与环境,收拾住下。次日下午,华妍雪前往冰衍院。
沈慧薇坐在后院清晓亭。时值盛夏,水中莲花涟滟盛开,荷风四面,她眉眼安详恬和,犹如池莲之静。
一日不见,她给她的感觉又是全新的,华妍雪欢天喜地攀住她:“慧姨!”
她点点头,微笑问道:“在学苑住得可还习惯?”
“很好,不过要是能在这里,天天陪着慧姨,才更好呢。”
沈慧薇温言道:“你总不能老是离群索居,那些都是你同门师姊妹,迟早一起共事。”
华妍雪不服:“那为什么芷蕾可以分开来住呢?”
沈慧薇早知妍雪与那女孩子交好,有这么个话口袋子在,提到施芷蕾是迟早的事,神色间不变从容,说道:“她么……早晚也得认识同门。”
携妍雪之手,坐到对面竹榻上,“小妍,你活泼外向,与同龄人相伴想必原是喜欢的,只是心中有了一比,多有不释然处。其实大可不必,清云并非世外之地,它是江湖上一个门派。但凡清云弟子,都有义务责任为清云承担重任,为它前途发展,为清云十万帮众付出努力。而这一点,在剑灵尤为重要。你已入我门,一生便为清云弟子,切不可再生他念。不要去想着什么是优分劣待,什么是轻重高低,只想着,好好学艺,好好跟弟兄姐妹们相处,将来为清云多尽一份心力,才是最重要的。清云早些年做得很好,待你长大了,便是要使它更好,可明白么?”
这一大片话出于沈慧薇之口,义正辞严,妍雪乖觉点头称是,忍不住腹诽:“可不愧是一代帮主呢,甚么清云发展,承担重任,张口便来!”她这样端严堂皇的一个人,很自然便是清云表率,可为什么后来就不是了呢?
她今日神情较为开朗,不同于在幽绝谷虽然温和然而态度之间远人千里。回到琴桌,拨弄几下琴弦,微笑道:“你不是爱听我弹琴么?便再听我弹好么?”
不等回答,如水般琴声便琮然响起。华妍雪静听,琴声是那么悠长宁谧,脑海中渐渐屏息杂念,眼皮沉沉。听得沈慧薇柔和语声:“累了么?躺下来睡一觉罢。”
一觉醒来,迎面见着了凝视的目光。
“呵,慧姨,我怎么就睡着了!”华妍雪一跃而下竹榻,迷惑地,伸手踢腿,浑身精力弥漫,远非午睡后的慵懒可比。
沈慧薇笑了:“这曲子本来就是令你安睡的,不要奇怪。”
华妍雪明白过来,这是弹琴辅她运功疗伤,难不成睡了这一下午,她毫不止歇弹了一下午么?
“慧姨。”
华妍雪叫了一声,眼前浮起雾气,沈慧薇笑着应了一声。
此后华妍雪每天在冰衍院和藤阴学院两地来往,以她顽皮性格,很难静下心学武,但有沈慧薇指点,居然也就一一学下来。倏忽两月,内伤痊愈,剑法轻功,也有小成。
沈慧薇待她极好,衣食起居,大小事宜一一关切。只是经常问她未进园时的情况,父母怎样捡到,怎样山岭里何时起了大火,甚至还问起包裹婴儿的那块月白绸缎,极之详细,反复不厌,若说有心,却是极自然地问起,仿佛纯系出于爱护。妍雪有时想追问下去,沈慧薇总是很快避开话题。
这日华妍雪按时来到冰衍院,翠合让她等一会。
华妍雪习惯性走到清晓亭,看见琴在那儿放着。
华妍雪对于武功一道,并无多大兴趣,她更喜欢音乐,早在进园之前,她无师自通,便能吹奏。藤阴学苑有所谓“管弦”,各种乐器细谱,除年龄较大的金丹菲和许素月以外,其他人尚未正式受教,华妍雪有时便溜进去逛逛。沈慧薇的这架琴,她眼红好久,还是头次见到它单独放着。
此琴为落霞式,头宽,尾略窄,肩弯处弧度流畅。七孔琴弦,一弦粗,近徽位,依次渐细,一至四弦用缠弦,第七弦最细。琴面上冰裂断纹隐在深栗色漆下,琴额镶一块奇古玉石,雍容古雅,精巧绝俗,睹之心神皆驰。
忍不住拨动琴弦,铮铮响了几下,看熟了慧姨弹琴的指法和方位,居然音调自成,忽听身后有人道:“想学琴么?”
沈慧薇缘级而上,微微带笑。妍雪拍手喜笑:“那敢情好!”
沈慧薇让翠合移一张凳子,与之并肩而坐,手指随意拂动七弦,慢慢说道:“弦分宫、商、角、徵、羽,六七弦后加。十三徽居中者为君位,象征闰月,两侧分别象征十二月。琴有三种音色。一为散音,即右手弹空弦所发声音,嘹亮浑厚。二为按音,即右手弹弦,左手同时按弦所发,低音浑厚,中音宽润,高音尖脆纤细。三为泛音,左手对准徴位轻点弦上,右手弹弦时所发清越之声,高则轻清松脆,有如风中铃铎,中则明亮铿锵,犹如敲击玉磐。琴有九德,所谓奇、古、透、静、润、圆、清、匀、芳,九德兼备,不可多得。”
华妍雪插口问:“慧姨这琴有几德?”
“此琴名唤遏云,系蜀中雷家所制,迄今三百年零。”沈慧薇说着,眼波凝注在琴身之上,却是微微一跳。说起来,这张琴的名字不是很好,与清云相冲,但这是古琴,原是根据这琴的特点来命名,她不想无端改变,只是向来少在人前提起此琴之名。
华妍雪未曾留意,喜道:“如此说来,琴必是好的,慧姨,你快教我弹!”
沈慧薇点头道:“操琴之初,首需清净洒脱。除浮暴粗厉之气,得和平淡静之性,化其恶陋,开其愚蒙,发其智睿,始能领会其声所发喜乐悲愤等情。常谓琴有五不弹。第一,疾风甚雨不弹。疾风声枯,甚雨音拙,所以不弹。第二,于尘市不弹。尘市喧闹,俗气又重,与情趣相违。第三,对俗子不弹。市井粗俗之人,不解雅趣,不识风情,自然不为知音。第四,不坐不弹。琴发心意,需得气定神闲,不可有浮燥之气。第五,不衣冠不弹。洁身净衣,郑重自然,力求清净洒脱。”
说到这儿,沈慧薇看着她微微而笑。妍雪笑道:“哪来那么多的规矩,从前我拿着笛子,树梢顶、牛背上,田家茅舍,深山古林,无所不吹。”
沈慧薇忍不住一笑,道:“至于洁身、焚香、宽衣,这是为在操琴前身心宽松,自然洒脱。但若自有这清和自在的心境,便与琴道相和,未必非要强求不可。”
再教指法:“右手:有抹、挑、勾、剔、打、摘及不同的组合如轮、锁、双弹、如一、叠涓、拨、刺、伏、撮、打圆、历、滚、拂等。左手:主要有按音与滑音两种。按音有跪、带起、拳、推出、同声、爪起、掐起。滑音有吟、猱、绰、注、撞、逗、唤、上、下、淌、往来、进复、退复、分开等。”
缓缓述说,指法随之而动,华妍雪喜不自胜,心痒难搔,立央她教一曲。
沈慧薇想了一想:“你初学,性且急,可先习声多韵少之曲。但切记,琴忌音韵不准,指法不隽,徒有繁声促响,而不能感人之心。最忌连连弹去,亟亟求完,但欲热闹娱耳,不知意趣何在。”
于是操琴示范,节奏倜傥明快,乐声潺潺跳跃,和她以前爱弹的曲子大不相同,想是冲着妍雪那“性且急”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