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哨”
这几日搞黑龙江知青五十周年活动,想起我以前写过的一篇东西,题为《地域文化二题》,其中一题是写东北农村的铲地(就是除草松土)劳动。
说“哨”
前一时期,“侃”成了文坛上走俏的语体,侃爷王朔也一时间大红大紫。什么叫“侃”呢?查阅《辞海》,“刚直”、“和乐”二义皆不似,所近者唯“调侃”一词,曰“用言语相戏弄;嘲弄”。如此说来,“侃”便不是王朔的专利了,我在黑龙江下乡时早就见过。
那是一个压制文学的时代,纸上的文学遭到禁止,口头的创作却分外活跃,成为田间地头的宠儿。印象最深的是铲地季节。无须强迫,无须动员,无须“抓革命,促生产”,出工率猛增到一年之最。增加的部分即所谓“三线妇女”,那些平时娇滴滴紧闭闺房的小媳妇们,舒坦坦坐享其成的大媳妇们,甚至回娘家的姑娘,串门子的女客,都大大方方地汇入生产第一线,而且象老爷们似的拿整条垄,摽膀子干。
叫老爷们逊色的还是她们的服饰,干净,新鲜,艳丽,明快。这颜色,走在都市街头,兴许俗了些,处在乡间绿野,却衬得恰到好处。嘿,这那里是出工,简直是选美!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难怪她们谁也 不甘居“三线”。
最妙的还不是视觉的享受,而是口耳相戏的田垄创作。每每在地头排好垄,一字儿开进时,这创作便开始了。相互间“用言语相戏弄”,一人发难,众人围击,你来我往,高潮迭起。妙语连珠,欣赏的是伶牙利齿;快速反击,讲究的是接得住,不叫落地。参与者自然不限于“三线妇女”(其间也不乏《暴风骤雨》中“老孙头”一类人物,特别风趣),到末了占便宜的却多是她们。
不过这不叫“侃”,在东北方言里,似乎叫“哨”(音shào,查无字,姑以“哨”形之)。据说它有相当的传统,当年长工们给东家扛活,往往籍此消遣,长工们也就出了不少“哨”的高手,听说有的地方还象设擂比武那样,定期举行“哨赛”呢。
在抓革命,促生产的年头,唱样板戏,学小靳庄都没能流行起来,唯有这“哨赛”异常红火,成了一年一度铲地季节最重要的节目。至于它的具体内容,本想在此列举一番,不料一点也未想起,或许这本不是流传于世的创作,早已被一次性消费掉了。正如吴伯萧所说的,环境,天气,人物,色彩,甚至感触,都烙印在记忆的深处,象在记忆里摄下了声音的影片一样,至于具体的语言,似乎倒不再重要。这就是得意忘言——文学创作的极境——罢。如此说来,这是文学了?是的,读王朔小说,听一帮侃爷有一搭没一搭地胡侃,我愈觉得“哨”是一种文学了。今天若有好采风者,带上小本子或录音机去,包你天天能整理出一大篇小说——可惜,土地承包到户,怕不易再现这番景象了。
说“哨”是文学创作,绝非仅仅攀比了王朔,它自有文学和美学上的理论可考。
先说文学的起源。一是劳动说,文学起源于劳动。拿“哨”的创作来看,这是何等的明白。不过这劳动不可太重,在东北农村,就数铲地的活最轻快最干净了,虽说劳动时间极长,常常是两头不见日头,但籍了这“哨”的创作,也就不那么难捱,如若换了其他活,比如割地,那真的“脸朝黑土背朝天”,唯有“吭唷吭唷”的份儿了。
二是游戏说。“有言语相戏弄”,自然是一种游戏了,而且是和语言艺术最相近的一种游戏。值得注意的是“劳动说”、“游戏说”在这里本为一体,几千年来,中外学者各执一端,争论不休的问题,在这里竟不成为一个问题。
不过还须有一个重要前提,那就是集体劳动。我们下乡那时,土地集体所有制,集体劳作,人多话杂,男男女女又都有好胜之心,这便造成产生口头文学的条件。今天分地到户,恐怕早已是没有这番景象了。
又有一条距离说。审美活动要有一个合适的距离,太远了,隔山隔水,只能唱山歌;再远些,连山歌都不能交流,只好书信来往,成了书面语言的写作。东北农村铲地的活,是一个最合适的距离:垄距60公分,一字儿排开,开动起来虽会有些参差,但决不会落得太远,俗话说“落草不落人”,更少有独个拱到大前边的,除非他不愿享受“哨”的乐趣。审美活动也不能太近,比如那年头会多,晚上集中到马号,在一个生烟子呛人的小屋里,黑压压的一片,这时除了这个角落那个角落的窃窃私语,以及突然爆发的“缺德”“臭美”的笑骂声外,称得上创作的语言是没有了。
还可举出几条,比如得意忘言,比如兴观群怨,比如文化消费,等等,在此不再赘叙,有好事者尽可自己去总结。至于本文未列举出“哨”的实例,确有些空对空的感觉,那也不要紧,诸位尽可去看赵本山的小品。
《文艺评论》1994年第1期
【补记】
“哨”的实例,并非完全不能举例,但其妙处已与彼时情景融为一体,事后复制(譬如上综艺节目去说说),难免有点无聊,所以不如以无说有,更能给人以想想余地。有好事者不知这个道理,说我能举例,我记了好几本呢:譬如东北几大红,大姑娘的裤裆火烧云……闻者无不洗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