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2】漫谈李少春


《连环套》李少春饰黄天霸,袁世海饰窦尔墩

  《连环套》与《打金砖》

徐:上面讲过了您和少春自1937年结识于天津之后的十来年的经历,这是时聚时散、双方都在多方选择的过程。最后,以合作《连环套》、《打金砖》作为契机,终于相对稳定在“起社”之中。在这一时期,“李中有袁”和“袁中有李”应该集中表现在这两出戏中。下面,是否对这两出戏进行一下典型分析?

袁:好,先说《连环套》。此剧在这之前,我分别和麒麟童、高盛麟、李万春等名家演过,少春也与裘盛戎演过,我和少春在此前的十年中也曾演过,但到了1948年这阵儿准备再度合演的时候,心气儿就与昔日很不相同,双方都有一种打算“卯上”的劲头。我向少春讲述了各家的演法,比如黄天霸进寨落座后的俩人对口,黄提及“保镖路过马兰关”等等均是要“诈”窦尔墩的实话,结果窦一时大意,还真把御马的事给讲了出来。黄则假装表示不信,窦则叫大头目把御马“速速牵来”。我向少春介绍——戏演到这儿,杨小楼当年则向上场门儿一回身儿,检场的恰好这时把小茶壶送到,杨老要在此时饮场。因为这时可以算作一个空隙,待会儿等御马牵上来以后,“戏”就紧张起来,演员这时可以喘一口气,不单杨老可以饮场,别的黄天霸、甚至窦尔墩也都可以饮场,就连观众在台下都想喝一口水。周信芳演此剧,比杨老其实也晚不了几年,但他却不肯饮场。他的反应是,在大头目下场的一霎那,先是神情一震,眼睛骨碌骨碌直转,明显是在思考:那马究竟是真是假?万一是真,我该怎么办?随后马上与窦尔墩有个交流,窦则用眼神向黄表示“你竟然还不信?”随后,窦又侧身向贺家兄弟一指黄天霸,没有语言,但神气完全是“这个人居然还不信,多么可笑啊”的背躬内容。我在与周合作时,就是这样处理的,自我感觉十分充实,相信观众也觉得充实,杨老时代的“空隙”不见了,这大约是时代进步的结果。我还向少春介绍了杨老与周先生后面在黄天霸身分暴露之后,在黄念“来来来,将俺天霸碎尸万段,俺若皱一皱眉头,就算不了黄门中的后代”时,杨整段念白感情节奏浑然一体,音乐性极强,观众完全沉浸其中,在念到“黄门中的”时,杨老只手仅拍腹一下,观众就觉得画龙点睛,强烈极了。到了周先生,这段念白抑扬顿挫,斩钉截铁,在“黄门中的”之后,周则静场片刻,然后从容不迫地拍腹两下,因为前面有片刻静场,所以这两下的声音格外清晰,格外震人。

徐:您的介绍很生动,我听了有一点理解:杨老之所以被尊奉为“国剧宗师”,就是因为他的“气”往往统率、涵盖着具体的“戏”。杨老的动作,早已经自成规矩;杨老的语言音韵,也早已经自成格局。当时的观众进剧场,就为了去“听杨小楼”,而不是欣赏某戏某角色。到了周的时代,则以“戏”当先,讲究特定的性格,反对在“戏”之外还追求自己的什么。这就是时代横亘在两位杰出艺人当中的鸿沟,其实杨、周演戏相距的时间不长,但为什么与周大体同龄的北方艺人却不能有周那样的认识,这大约只能归因于门户开放的上海,为周吹送清进的时代之风吧。

袁:我讲了不少,少春择善而从。比如前面第五章中,介绍过周信芳在御马牵上之后,曾经一边搭讪着称赞“此马能行”和“此马快呀”的时候,一大步一大步地偷偷向御马方向挪步。少春听了,深觉有理,但不是原样照搬,而是变化用之,他把周先生的每一个大步,改为右脚的大半步和左脚的小半步,显得更加隐蔽了。还有,在黄刚上场时,窦曾经提到黄名帖上的籍贯,讲到“某有一家仇人,与你是同城”。这时,少春念道:“哦,怎么。与愚下是同乡?”就在“愚下”之后,他很随便地向前倾身,把椅子向窦尔墩的方向挪了一挪——

徐:实在是高!这是下意识的动作,好演员在进入角色之后,就无须别人把手再“教”,而是自己不由白主地“动作”起来。怎么“动作”呢?无非是两方面,一是表情及基本的身段,这些不能没有,但又不是最高明的,二是下意识地去寻求“抓挠”,要找到延长表情身段的凭介,比如水袖、髯口、甩发、纱帽翅子、蟒袍的下摆,更比如“顺手”能抓到的道具(灯、刀、信、手帕、银锭,乃至舞台中心的一桌二椅)。好的演员一旦进入戏的规定情景,那一种热情和创造欲,就会不可遏止地由“心”(实际上是大脑)向着肢体尖竟蔓延,甚至“延长”到能“抓挠”住的道具上头。我就曾听一位电影界的朋友讲过,他发现电影《红灯记》的“赴宴斗鸠山”一场,您的脚指头都有戏!我最初听说,以为这是笑谈;后来再一想,忽然想起您穿的是拖鞋,电影又不乏特写镜头,所以您的那一种蔓延,就被电影界人士发觉了。

袁:承蒙夸奖。少春的这种下意识的动作在《连环套》中很多,还比如黄天霸想抢骑御马的目的未能实现、御马由大头目牵下之后,一般演法是重新落座,但这样一演,“戏”也就断了。少春则不同,眼睁睁看着御马被牵下,他演的黄天霸是沉思不断,见窦尔墩向自己拱手让座,于是也机械地拱手,随之的转身和落座都处在一种迷迷糊糊的情绪之中,观众可以明确地“看”到他的潜台词:“唉,御马果然是真的呀!我,怎么就没能骑上跑了呢?我,下一步又该怎么办呢?……”

徐:许多戏里,人物的外部动作与内心所想是不一致的,观众也正因为不一致而觉得好看。如果黄天霸这里内心空空,只是随着窦的让座而转身、落座,那么观众就什么“戏”也没有看到,看到的只是演员的“感情放水”。李少春的可贵,就在于使观众不仅看到了他的外部动作,更主要的,是看到了他内心焦急的这一根主线一直未断。所以当后来窦一再呼唤“镖客”而黄却未觉之时,当窦禁不住恼怒而用一声断喝才把黄从沉醉中惊醒之时,观众才会感到“戏”的饱满充实而兴味高涨。下面,您是否再讲讲《打金砖》?

袁:这出戏原本是梆子中的,被少春的父亲移植到京剧中来,也曾在上海红极一时。到少春接过来时,经过陈秀华、陈彦衡两位老先生一“说”,就把余派《上天台》中的唱段、唱法给移过来啦。原来李桂春演刘秀,上场时唱的是“江阳辙”,为了响亮。按余派的路子,则唱“人辰辙”,足以传达余派韵味。但是,从剧本上看毛病也不少,前半部是《草桥关》,当中是《上天台》,一个说太湖石压死太师,一个说剑劈了太师,情节重复而矛盾。1937年我在天津陪他唱这一出的时候,我的马武,这些情节问题都还存在,只不过已经被他唱“热”的天津观众不再计较罢了。只过了一个月,天津举办一个月的“消夏大会”,邀请少春继续演唱。这时再演,就把开头的《草桥关》整个剪掉,改成牛邈造反,姚期父子扫灭了牛邈,得胜还朝,姚刚奉旨跨马游街,剑劈太师……后面的情节就联贯下去了。这一来,我就无须在《草桥关》中上场,奉旨去接替姚期镇守草桥,而是后半部才上场,要等姚刚绑赴法场,邓禹保本不允,于是大声疾呼,“要搬请马王爷前来!”随着这一嗓子,台底下总是一阵喝采。这主要是“戏”发展到这儿了,我上来也正是“节骨眼儿”,同时也因为我已经有了些人缘儿。

徐:您这番话使我联想到目前经常演出的《龙凤呈祥》的结尾,您的张飞就那么几分钟的戏,然而剧场气氛空前活跃,前边那么多的重头戏,简直都给您“垫”了!但是,我从老先生那里知道,从前的《龙凤呈祥》的后部,还多出一场张飞的“听琴”——听诸葛亮抚琴而进去闹帐,最后领下将令去接应刘备。据说,连郝、侯当年都是这样演,郝最后还扎靠上接刘备。为什么如今免了呢?首先是这个情节向外“支”出去了,使前面很紧张的戏断了;其次,从张飞个人的“戏”来讲,宁可舍去“听琴”,让观众“想张飞、盼张飞”的感情一憋再憋,等后边张飞一出场,观众怎么不“炸窝”?当然,演张飞的演员也得有真本事才行,如果是没有威望和实力的演员扮演张飞,最后准“塌”下去。

袁:你讲得很实际。当初《打金砖》这么一改,老老板(当年习惯这样尊称李桂春)在后台见了我就说:“你呀,专拣刀刃儿上上场呀!”

  从“起社”到“新中国”

徐:下面,又该谈纵向的经历了。

袁:我和少春正式合作的新戏,可以从《野猪林》算起。就在我们合演《连环套》的时候,少春把经过他修改过的《野猪林》剧本交给了我。我们趁演戏的空当研究了剧本,又请郝老指点了一番,于是在1948年的北平上演了。广告上还标明“杨小楼得意杰作,郝寿臣先生亲授”的字样。这出戏一下子就红了,在北平连演了二十多场,后来去天津又演出多场。解放军进入北平后,京剧最早演出的营业戏,就是我们的《野猪林》,最早进入怀仁堂的京剧,也是我们的《野猪林》。这是我和少春在“起社”时代排演的第一出新戏。后来到上海演出,一出戏就连满四十天。

徐:关于《野猪林》的修改、加工,请留到后面再谈。

袁:转眼就到了1950年,当时北平上座儿不是太好,文化部戏曲改进局马彦祥刚把“华乐”改为“大众”,他手里已经有了一个国营的实验剧团,其中包括了李和曾、张云溪、张春华、云燕铭、李宗义等人,每月要在“大众”唱十五天戏;马找我们,以每月九千元的价格,包“起社”在“大众”唱十五天戏。条件是不错,但再一想,觉得压力也不小,一是人家国营剧团可以赔赚不管,二是他们的角儿多,而“起社”就少春和我俩人。两个剧团一边半个月,无形中等于打对台,我们必须加强阵容才行。想来想去,想到了叶三哥(盛章)。但是凭他过去独自挑班的“资历”,进来之后的“人位”如何摆,报酬如何确定,都是不好办的问题,起码对少春是这样。我找少春谈这个问题,提出把“叶”放在“李”和“袁”的中间,报酬也放在俩人之间。少春同意了,叶也同意了,大伙都同意了,于是“新中国实验剧团”就成立了。我们去找马彦祥,告诉他“新中国”的阵容,希望能每月一万元包我们在“大众”的十五场戏。马一听阵容,高兴地答应了,甚至说,再多给一千块也值。由于叶盛章进入,于是在《野猪林》中加了一个李小二,同时在演着《野猪林》的时候就又考虑到下一出。在北京,一次散戏吃夜宵,我们和刚以编剧身分参加进来的翁先生聊天,讲到最近听说到一桩新闻:仿佛当时的老区干部和白区干部有些不太团结,不知有什么题材可以写成戏。翁先生当时就讲了《将相和》的故事,我们觉得单薄了些。翁说如果连上前边的完璧归赵和渑池赴会,就厚实多了。我们当下拍板:排!翁以飞快的速度写出本子,我们趁在天津演出的空隙,只排了一周就上演了。在天津演了三场,回非京后又继续上演,都受到热烈欢迎。“新中国”共计八十一人,在后来的十七个月中,共排演了五出大戏,收入也相当不错。尽管比解放前夕时挣的略少一点,可大家的心气儿空前高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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