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物最相思——王维传(第96章)
第96章 祖三来访
这日,王维像往常一样,陪裴耀卿走访完市坊田庄,回到衙门,收到了一封来自长安的信。
信是儿时好友祖咏寄来的。信中,他告诉王维,今年春闱已科举及第,近日已被擢第授官,任命为汝州司功曹参军,掌管考课、祭祀、礼乐、学校、文书、俸禄、医药等事,来年春天赴任,赴任前会来济州看他。
看完来信,王维长长地舒了口气,3年了,祖三终于实现夙愿了!
3年前,即721年秋天,王维从长安贬谪济州,途经洛阳时,在白马寺偶遇祖咏。那时,祖咏屡考屡败,王维无端被贬,两人在酒肆聊起各自的人生际遇,难免一番感慨唏嘘。那次分别时,王维写了一首《初出济州别城中故人》,赠予祖咏。
如今,3年过去了,王维依然还记得那首诗——微官易得罪,谪去济川阴。执政方持法,明君照此心。闾阎河润上,井邑海云深。纵有归来日,各愁年鬓侵。
想到最后一句“纵有归来日,各愁年鬓侵”时,王维不禁笑了。3年前,他想的是“纵然会有重返长安的那天,也只怕岁月早已染白了双鬓”,如今,他倒是觉得,即便一直在济州为官,除了离家乡远了些,无法侍奉母亲于膝前,旁的倒也没有什么遗憾。
和祖咏洛阳一别后,这三年来,他在济州安然度日,祖咏则在长安发奋求学。去年秋天,祖咏曾从长安修书一封,感慨自己虽然屡试不第,但不会放弃。
在祖咏身上,王维仿佛看到了那个曾经的自己,想到祖咏在长安的不易,王维便写了一首长诗《赠祖三咏》(济州官舍作)给他。
诗很长,字里行间,都是王维对儿时好友的牵挂和勉励——“萧蛸挂虚牖,蟋蟀鸣前除。岁晏凉风至,君子复何如。高馆阒无人,离居不可道。闲门寂已闭,落日照秋草。虽有近音信,千里阻河关。中复客汝颍,去年归旧山。结交二十载,不得一日展。贫病子既深,契阔余不浅。仲秋虽未归,暮秋以为期。良会讵几日,终日长相思。”
祖咏收到这首情深义重的诗后,感慨万千,反反复复读了几十遍。想到如此博学多才、名满天下的好兄弟一直贬谪济州,祖咏心里也不好受。他想,有朝一日,他若能科举及第,一定要帮助王维重返长安。正如王维诗中所言——结交二十载,不得一日展,这份20年的情谊,千金难买。
功夫不负有心人,724年春闱,祖咏再上考场。这一次,他如有神助,特别是这年的应试诗《终南望余雪》,按规定要写一首六韵十二句的五言排律,但他略一思忖,只写了四句——“终南阴岭秀,积雪浮云端。林表明霁色,城中增暮寒”,便自信笃定地交卷了。
走出考场,同场举子问他为何不写完十二句,他说:“意思已经完满了,何必画蛇添足?”
果然,祖咏这首五言绝句《终南望余雪》,让考官们一致拍案叫好,毫无悬念的,祖咏进士及第了。
当王维下衙后将祖咏科举及第以及明年春天将来济州一晤的消息告诉璎珞时,璎珞也不禁莞尔笑道:“祖兄用寥寥二十字,写尽了从长安城中遥望终南山余雪的美,确实不必画蛇添足了。”
“嗯,祖三这首咏雪诗,颇得陶潜先生神韵,堪比陶潜先生之'凄凄岁暮风,翳翳经日雪。倾耳无希声,在目皓已洁’,确实是咏雪上乘之作。”王维点头笑道。
“最后一句'城中增暮寒’尤其好。有道是'下雪不冷消雪冷’,又云'日暮天寒’,当终南山余雪开始消融,距离终南山不远的长安城,自然就要更寒一些了。再加上日暮时分,又比白天冷上几分。这首诗以望雪开始,以因望雪而倍感寒意结束,引人遐思,端的巧妙。”
“娘子,听你如此一说,我倒觉得,这漫漫冬夜,倒是需喝烫过的黄酒,才能去去身上的寒意。”
“这有何难?我让小蝶这便烫上一壶。我虽不胜酒力,陪你喝上一杯,倒也无妨。”
摇曳的烛光洒落在璎珞的藕荷色六幅长裙上,仿佛洒下了一朵朵细碎的金盏菊。随着璎珞翩然起身,那一朵朵菊花愈发生动活泼、流光溢彩。
王维不禁嘴角上扬,在心里轻叹了一句:“祖三啊祖三,待你明年来济州时,我倒是要劝你早日成家才是。”
在日复一日的忙碌中,725年春天翩然而至。
经过一个漫长沉闷的寒冬,济州人对于这个春天似乎格外期待。因为,这一年秋天,大唐天子要来泰山封禅了!虽然不能一睹天子尊容,但想到天子会浩浩荡荡路过济州,也是令人极其兴奋的。
和济州百姓一样,这日的济州府,似乎也格外兴奋。济州刺史裴耀卿正召集僚属商议天子接驾事宜,不时有响亮的笑声从府衙传出,随之而来的,是裴耀卿洪亮的声音:“摩诘,就按你说的办,一是向济州富商大贾额外征税,不增添百姓负担;二是沿途设置三梁十驿,各驿由专人采办接驾所需用品,均需向王参军报备。若有克扣银两、虚报银两的,一律严惩不贷。”
“多谢大人体恤百姓。济州洪灾不断,民生多艰,下官思前想后,觉得如此行事,或许可以替百姓分忧。”王维起身,抱拳说道。
“摩诘所言甚是。人或重扰,则不足以告成,地方官府不应加重百姓负担才是。大家按我方才说的去办,各自分头行事即可。”
与会僚属面面相觑,无不惊讶于王维竟能想出如此手段,且还能得到裴大人如此力挺。不管内心是否愿意,面上无不点头称是,领命而去。他们一定不会知道,为了想出这个万全之策,王维和裴耀卿做了多少功课,花了多少心血。
几日后,当王维忙于筹备三梁十驿时,祖咏来了!自洛阳一别,两人已有四年不见,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这日晚膳,璎珞带着福嫂和小蝶在厨房忙前忙后,王维和祖咏把酒言欢,聊起了长安其人其事。
“摩诘,不知你是否听说过蜀中李太白?和你年龄相仿,也和你一样才气纵横,让人佩服!”
“唔,有所耳闻,我记得他曾写过一首《访戴天山道士不遇》,风格清丽,甚是不俗。”
“正是,他诗风豪迈、倚马可待,可惜他出生商贾之家,竟无缘参加科举,长安士子们无不替他惋惜。”
“是的,我曾听司马道长说起过太白其人,据说他为人甚是洒脱,并不为科举所累,这些年一直在寻仙访道。我读过他的《访戴天山道士不遇》,开篇那句'犬吠水声中,桃花带雨浓’,用笔老练,意境深远。”
“太白为人豪侠,喜欢游山玩水,据说蜀中山水,没有他不曾到过的地方。他还有一首《峨眉山月歌》,一样不俗。”
“好,吟来听听。”
“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
“嗯,短短二十八字中,便提及峨嵋山、平羌江、清溪、三峡、渝州等多处地名,可见太白是真爱山水之人。”
两人正说笑间,莲儿醒了,咿咿呀呀要找阿爷。璎珞无法,便抱着莲儿来到了外间。
此时的莲儿尚不足两周岁,正是咿呀学语、蹒跚学步的年纪,煞是可爱。王维看到莲儿,眼神便柔软无比,从璎珞手中接过莲儿,抱在膝上,指着祖咏,教莲儿道:“莲儿乖,这是阿爷的阿兄,你也叫一声阿爷吧。”
“阿——爷!”莲儿奶声奶气地叫了一声,便伸出手来,要拿王维手中的酒杯。
王维笑着放下酒杯,用勺子舀了一点蛋羹,喂到莲儿口中,说:“莲儿吃饱了,乖乖和阿娘去玩,阿爷陪阿兄喝喝酒、说说话,好吗?”
莲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转身看着璎珞,伸出一双粉嘟嘟的小手,依依求抱。璎珞笑着抱起莲儿,向祖咏欠了欠身,笑盈盈地往内室走去。
看着璎珞和莲儿的背影,祖咏一脸羡慕地说:“摩诘,我虽年长你两岁,但至今仍孑然一身,实在是羡慕万分,惭愧万分。”
王维拿起酒壶,往祖咏杯中满上一杯,笑道:“这些年,你一直忙于立业,自然没有心思成家。待你到汝州安定下来后,自然就可成家立业了。”
“哈哈,但愿托你吉言,我也能遇见如弟妹一样的贤妻。”
“姻缘自有天定。今日相聚,甚是欢喜,我心里得了一首诗,吟与你听,题目是《喜祖三至留宿》。”
王维抿了一口酒,缓缓吟道:“门前洛阳客,下马拂征衣。不枉故人驾,平生多掩扉。行人返深巷,积雪带馀晖。早岁同袍者,高车何处归。”
祖咏听罢,立即反应过来,说:“摩诘,你这句'积雪带馀晖’,莫不是呼应我那句“积雪浮云端”吧?”
“哈哈,正是!”两人举起酒杯,一干而尽,开怀大笑。
“愚兄不才,倒也得了一首《答王维留宿》,呼应你的《喜祖三至留宿》,可好?”
“好,王维洗耳恭听。”
祖咏放下酒杯,清了清嗓子,朗声吟道:“四年不相见,相见复何为。握手言未毕,却令伤别离。升堂还驻马,酌醴便呼儿。语嘿自相对,安用傍人知。”
酒逢知己千杯少,两人说说笑笑,彻夜长谈,不知东方将露鱼肚白。
祖咏在济州逗留了两日,因要到汝州赴任,不便久留,便告辞而去。王维为祖咏送行,一直送到济州附近的齐州,才在祖咏的再三婉拒下,停住脚步。
看着祖咏挂帆远去的背影,想着祖咏将在人生地不熟的汝州开始他的新生活,不免百感交集,叹了口气,写了一首《齐州送祖三》:“相逢方一笑,相送还成泣。祖帐已伤离,荒城复愁入。天寒远山净,日暮长河急。解缆君已遥,望君犹伫立。”
或许,所谓知己,就是即便无法替他分忧,却可以感同身受。明白彼此的喜悦和哀愁,这,不正足矣?(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