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

当我从火车站回来的时候,我意识到我又送走了一位好同志。武旋是那样好,就像雷锋复活一样,即便雷锋见了他,也会自愧不如。我对他的敬意够得上五十瓢水那么多。五十瓢水如果分开一滴一滴来看,准可以把眼睛看蓝。我知道他那么好一定会有人将他当做傻瓜,但他其实不傻,就像别人不聪明一样,他只是宅心仁厚而已。

比方说,有一回他看到自己的妻子和另一个人勾肩搭背走在街上的时候,他默默地低下头去。他拉着我的手,说要到另一个巷子里去买东西。我正纳闷他怎么走得好好得偏要拐弯,我猛地一瞥,发现原来嫂子和一个陌生男子勾搭在一处。我当时气不打一处来,停住不再走,要反身上去和他们理论。谁知武旋将我抓得越来越紧,就像狗牙啃住了骨头。我挣扎着对武旋说,你看那是谁。武旋头也不回地说,我已经知道了,随她去吧。我们走着,我在心里暗骂他的窝囊。但他气定神闲,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他走得很快,仿佛被八匹大马牵着。我忍不住问道,武哥,那对狗男女光天化日之下就那样,你怎么也不管一管。他指着自己的心说,我觉得爱一个人就要给她自由。可她这是给你戴绿帽子啊。武旋突然不走了,好像犯了病一般再也不走了。他的脚底忽然生出癞蛤蟆、蛇、蝎子,纠缠着,我急忙跳开。他忽又笑笑说,没什么,而那些古怪的动物也随着这笑一起泯灭了。他笑出了五十里春风,笑出了桃之夭夭。铺天盖地的,都是他那粉粉红红的笑的颜色。

有一天,武旋来找我,说要和我一起去一个地方。坐了将近两个小时的公交,我们在一个荒僻的地方下了车。草色青绿,在风的摩挲下,如同一片绿色的海。走进草地,他说他们第一次相识就在这个地方。他的目光眺得很远。我等着他再说些什么,但他什么也没有说,或者他说的声音很低微,军装不也是绿的吗,这是我不经意间听到的一句话。狗尾巴草摇着阳光,将那光色潋滟开来,就像是闪闪的金点。

认识伊始,他的妻子就怀了孕。他问她,你的肚子怎么就像一面鼓啊。她说,这是因为你对我的引力。于是他就喜欢着她了。他们结婚不到两个月,她就生下一个小男孩,他给他起名叫武绯。别人都对他说,这孩子不是你的,你这是为别人做嫁衣裳。他还是默默不说话,有黄土那么深的沉默搁在他的喉咙上面。他终于清清嗓子,像是雷声一般滚动着说,随他去。

你们可能以为他是怯懦的,不敢抗争的了。其实并非如此,他的字典里从来没有怯懦两个字,他也并不害怕自己的老婆。有一次两人大吵了一架。他的喊声二十里外也听得真真切切。他说,你不要对我这么好,我都受不了了。她说,你是我的丈夫嘛。他依然大叫,我说你不要就不要好了。她看着他气急败坏的样子,说,那我对谁那么好。他大叫,世界上受苦受难的人那么多,你独独对我一个人好,我心里不安呐……一次他还因为因为业绩突出被予以格外奖励而大发雷霆,他说,这功劳并不是我一个人做出来的,要表彰就一起表彰,不然这算什么。他还特意找了领导一次。领导拍拍他的肩膀称赞他的心实。像你这样一心为公的人真是不多见了啊。旁边的同事不知是挖苦还是赞叹,说,要是在古代,武旋一定能够选上孝廉。孝廉是什么,领导问。就是汉代的一种选官方式。哦,那可不。

又过了一些日子,武旋宣布自己要离婚的声明。他说财产都归她,他只要孩子。但她不同意,她不光要财产,还要孩子。他请了律师。胜诉了。他和孩子生活在一起。虽然他知道两人没有血亲关系,但他越来越觉得孩子长得像他一样。高挑的眉毛弯在如水一般溶溶的眼睛上,眼睛里流出一条多愁善感的河流。嘴如同欲飞之檐。他时常带着孩子玩,逗他笑。一年以后,不知怎地,他的妻子又回去找他了。他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我问他怎么了。他说,她又怀了别人的孩子,为了掩人耳目,就来找我了。你就答应了?我没想好要怎么拒绝。这次是和谁?我没有问她。你还爱她吗?相处久了总是有感情的。我替你找一个更好的妻子吧。武旋摇摇头,他是那么一个固执的人,一旦认定什么就是什么,没有回旋的余地。像是无可回头的岁月。

她回来要和他分享对于孩子的爱。将对孩子的爱如月饼一样掰成两份。甚至多掰了许多。孩子见妈妈回来了,高兴得什么似的。嘴里不住地叫着妈妈,并说以后再也不让她离开的话。她把孩子抱在怀中,说,妈妈再也不走了,要一直一直在一起。孩子吻着妈妈的脸。妈妈的脸就像月亮,孩子的脸就是星星。父亲的脸是太阳。武旋的脸这时隐在夜晚的云翳背后。他想着孩子确实需要有个妈,即便这个妈作风不那么正派。人这一辈子,除了小的时候,很少为自己,少年时候为学业,青年为事业,中年为父母,再老了就为孩子。所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其实那个“为”是修行的意思。现在正是为孩子的时候。为了孩子,武旋也就释然了许多。武旋和我说你其实不知道武大郎的幸福。我调侃着问他,那你的哥哥武松在哪里呢。他啊,他还在娘胎里呢。得,哥哥在弟弟后面出生。他说,你不知道吧,一比一万大,快比慢慢,死比活好。

他名义上第二个孩子出生的第三天,他叫我出去吃饭。酒足饭饱,他对我说,要出去走一遭。去哪呢。他说,走到哪算哪。一个人吗?要不再带一条狗。

我想他大有刘伶死便埋我的气概。可以想见,他有意无意地流连着窗边的风景,忘记一切琐事,忘记来路归程。几乎是故意地,他错过一次次停车下站的机会。他在给我的信中,一定会说,一不小心又错过了。可我知道,任何错过都不是没有缘由的。同理,任何邂逅也不是没有道理的。他一直看着窗外的风景,一直写着忧伤的诗句。他可能将自己在从前很久读来的诗句吟诵出来,还以为是自己写的。当然,这在他,也可以解释,他说,古人其实不会作诗,都不过是抄袭今人的诗作。列车驶入黄昏,驶入黎明,风景嬗变如同屏风,他的眼如同完成绣帘的花针,在风景上面穿针引线。这时他就会进入一种更彻底的忘乎所有的化境,他就会将自己也绣到风景之中。这样,他就永远在路上。

我执意送他到车站。不拘时间地点,随意买了一张票。我像一个巫师一样对他说,注意你的时间。他看了看票,还有二十分钟。他没带什么东西,胡子也很长时间没刮,就像一个流浪汉一样。我说,兄弟,你就这么走了啊。他说,别这样,又不是再也不见了。我说,那你什么时候回来,他说,回来的时候回来。又说,你要好好帮助我把我的那离婚的妻和没长成的儿照顾好。我拍拍他的肩膀,说,放心吧。我会像待我的亲生儿女一样待他们的。他看着背着行囊推着行李箱的人们,人潮涌动如同铁流。有个人带着一定特别高的花帽,一摇一晃的,看上去很是滑稽。人群嘈杂,乌黑的话语滔滔地流淌着。每个人都长着似曾相识的眉目,都有着大同小异的感情纠葛。但在我们的离别框架下,无不像是陪衬。而在他们看来,我们也不过是陪衬的花边。

在不到二十分钟的时间里,我们完成了朋友之间的道别之中的诸多流程。调笑、叮嘱、寄语。每一个过程都戏份十足,都充满了真情实意,真实得如同不真实一样。他说,来世我们再做朋友。我说,你是我二分之三的朋友。我边说边想,我们是从什么时候要好起来的呢?友谊这种东西,是一种不知其生物学基础为何的意识。就像一层轻纱一阵细雨一样,拂面不寒,悄然而至。他说,天涯路远,你知道天涯在哪里吗?我就像中学时代写作文一样,说,天涯就在你的心里。他摸摸自己的心跳,问,我感到了地球的运行。我们相视一笑。天知道我们为何要没话找话。其实我们的话都在无言之中说尽了。一个眼神,一个手势,我们就互通了讯息。像是两朵静默的云,就有了雨。

挥手道别。他的身影被挤在众多陌生的身影之中,就像一堵从两边合上的墙,一个红艳艳的合上的嘴巴,一片敛尽波澜的湖面。他就是那样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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