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衣女鬼

一.

一连几天,我都梦到同一个噩梦。一个穿着红色衣服的女鬼追在我后面,脸色瓷白,嘴唇嫣红,像是擦多了劣质口红。露出口中包不下的青色獠牙,向我扑来,我从房屋逃到街道,又从街道逃到商店,那时天已很晚,商店阒寂无人,我又逃到朋友家,朋友闭门不开。但不论逃到何处,总摆不脱女鬼的纠缠,我前脚到了一个地方,她后脚就到了。我就这样来回奔逃着。每天醒来,我都觉得疲惫不堪。

我去见了当地的一个声名卓著的风水大师,听了我的苦恼,他沉默了半晌,而后对我说,你可以去找一本名字叫《麻生希昂》的书。我在回家的路上,又看到了那家小书店。我曾经在那里买过两本毛笔字贴,但买回来总没有练过。这家书店橱窗上常年贴着写着低价清仓甩卖的白皮纸,却总没有倒闭,就像不久于人世的人度过的最后一段回光返照的时光。昏黄的灯光下,有不多的人在里面挑拣着书,我也进去翻看。店主问我要什么书,我说《麻生希昂》,他往左下角的书堆里指了指,说,你看看那边有没有。我蹲下身,又挪了一下脚步,借着昏黄的灯光翻看堆在一起的书本。没有我要的书。我又走到右面的书架寻找,还是一无所获。我正转身要走,突然书堆上一本翻开的书吸引了我的目光,我合上书,正是《麻生希昂》,我如获至宝地拿起这本书,边角已经被磨圆了。上面有许多符咒,长长的文字,配着看不懂的画符。老板,就这本,多少钱。那本呀,二十七,我掏出三十,说不用找了,就回了家,细心专研起来。

书上有一句话说,梦恶鬼连日未竟行无咎其在东南欤。大意是要破此劫,需向东南行走。至于行走到何处何时,却不得而知。我当天就收拾好东西,洗漱用品、钱财、手机、那本书都装在旅行袋里。合上门的那一刻,门与门框之间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宛如咬食大豆时候的脆响,一阵沁人心脾的感觉在我心内油然而生。我选择了步行,根据这本书的指示,我知道有时候简单是必要的,尤其在面对复杂的时候。

夜越来越深,我也越来越迷茫,我找到一家招牌亮着的宾馆。在前台人员让我在一张签名单上签字时候,我差点忘记自己的名字。进了宾馆,我兀地生出一种饥饿的感觉,尤其想要吃花生豆。虽而很是害怕,但总也按捺不住要吃的欲望,便出去走到附近的便利店里。路上,我似乎看到一件没有人穿的红衣服,我战战兢兢地跑回到宾馆,我的腿迈得很开,以奥运健儿夺冠的步子。我一醒来,发现这仍是一个梦。我的头已经汗涔涔的了,像是在水里泡过。

依然没有摆脱鬼魅的纠缠,大概是走得不够远吧。醒来之后还是想吃花生豆,我打开灯,摸索身上的零钱,却在床边发现了一包花生豆。我啊的叫出声来,将花生米扔在地上。

二.

翌日,我问客店老板有没有在宾馆放花生米,他却说没有。

我继续往东南方向走。光明和黑暗正暧昧不清着,就像一对舍不得分离的情人。我像盘古一样行走在天地之间,用脚劈开前行的路。

这天我走到城郊的一片小树林,这里种着枝繁叶茂的核桃树,有几个人正在用木杆把核桃往下打,还有人抱着树干摇。树林那边有一排比较简陋的房屋,房屋那边,有一条明晃晃的小河,一直流到核桃树林边上。

河流是大地的眼泪。我问站在我身边拿着木杆的一个老人,你知道再往东南方向是什么地方吗。他的嗓音颤颤巍巍的,就像人的脚在冰上打滑,他说,你顺着河流走,那边有一座大雄宫殿,里面总会有你想要的东西,你去了就知道了。我问你知道我想要什么吗?他笑呵呵地说,年轻人,你这么问我会骄傲的,你们年轻人的事我没有不知道的。说完侧转身走开了。

于是我沿着河流开始走。河流的水并不大,潺潺的,底下有明亮的卵石。天渐渐地黑了,我的腿还在疲劳与舒缓之中摇摆,并逐渐趋向于疲劳。我想起五年前我也曾走过这样的一条路。那时我是和女友来的,她走到半路脚就疼了起来,我把她被在背上,就像猪八戒背媳妇那样背着她。路上有一个人对我们说,你们就像我失散多年的儿女。我们一人啐了他一口。他没有恼怒,笑着说,好儿女。我们知道他精神不大正常,就绕开他走。他拍着掌说,绕过一个人容易,但绕不过天命呀。女友从我的背上下来,我们手拉着手一起走,她问,我们不会真的是兄妹吧。我说不要信他没正经的话。我时不时回头看他,那个老疯子突然发出骇人的大笑,一边笑一边咳嗽,间歇唱出好男儿我是一只虎。

现在我一个人走在河边,看着暗昧的倒影。忽然我害怕成为别人的梦境,那样我就会再次遇见一个红衣女鬼。我拨开茂密的草丛,蛙声、蝉声交织成网,我感到许久不曾有过的困倦。我感觉再也走不动了,再多就一步都是煎熬,于是我躺倒在草丛中,像是一只结束了一天工作的蜜蜂。半夜我醒来过一回,我似乎又看到了上次的那个老疯子,他一只脚跳着,另一只随在后面,两只交互变换地跳着。跳得很开心,就像一个傻子一样无所用心。我想起了我的女友,她和我过了河,但过河之后,我们就失去了联系,我回去找过她很多次,都没有找到。

我相信会有另一个时空,她大抵是去了那里。

老疯子走近我,又远离,仿佛试探,走近多次,又离开多次。我有些不耐烦,翻了个身坐起来,他忽然对我说,你看你身后,我扭头一看,什么都没有,再翻回头来,他已经不知道哪里去了。我疑心他不是世上的人,又想问他可曾见过女友的下落。但他眨眼之间就无影踪了。这时一声哇的叫喊震荡了我的耳膜,我循声望去,一无所见。困倦攫住了我,我又阖上沉重的眼皮。

三.

这是这么多天以来第一天晚上我没有梦到女鬼,也许是我梦到了又忘记,就像闭合不严实的捕鼠器放跑了老鼠。

我把脸边的茅草揩干净,用泉水洗了把脸,就又上路了。不知道怎么了,总感觉没睡醒一般,总是困倦着,没精打采的,就像得了病一般。

我就是在这样的状态下看见了她的。她不像以前一样梳着整整齐齐的辫子,而是散着发。她的皮肤也仿佛白净了许多。我没有问她这五年她去了哪里,她也没有问我,我们保持着完美的沉默。直到她率先打破沉默犹如打碎一只陶瓷。她说,我们终究是两个世界的人,一直都是。我想要上去追她,她伸出一只张得很开的手,身子微微前仰,说,不要过来。我停下脚步,一只脚微微有些前倾,双臂支撑着站稳。她的面容在河中很不清晰,就像破烂的玻璃所倒映出的人像。

我感到她的身后是一件红色的衣服。我从未想象过她穿红衣的样子。印象中她是不大喜欢穿红色衣服的。曾有一段时间在我们那个地方流传过这样一个谣言,说有一个流窜当地的连环杀手专杀身着红衣的女人。这让当地的女人很是惶恐。她们纷纷把红衣服放在衣柜最为隐蔽的角落。有人不信这个邪,但在头一天穿上之后,第二天她的尸体就在荒郊被人发现。而我对于红衣的迷信,大抵也是从那时养成的。在我看来,红色越来越成为一种禁忌。

她不见了,就像雾一样消失在我的视线之中。

我的眼前开始模糊,泪水充盈了我的眼眶。世界又变成了最初的那个不确定的存在。身处其中,人是一颗颗互不相干的砂砾。

我决心找到她。

这天我走得不紧不慢,仿佛因为一个沉甸甸的愿望拖累了我。

一个打柴人出现在我的眼前,我和他打招呼,他没有睬我。我追上去,问,你知道这附近哪里有客店吗。他摇摇头,将成捆的劈柴往上扶了扶,说,人就是客店。我承认他说的有道理,但有道理和实用性是两码事。我说,那你回哪里,他答,我是一只折了翼的鸟,哪里能落落哪里。我问他是否见过一个头发散着的女人。他摇摇头,又说,我见过的散发女人有很多,不知道你说的是哪一个。我将她的相貌回忆了一遍,这时才发现大部分面貌已被岁月所腐蚀漫漶,我吞吞吐吐地说了半天,却没有说出个大概。打柴人放下柴捆,让我慢慢说,这时她的形象才慢慢浮现出来。浓眉大眼,一笑就弯弯的,如同月牙,鼻梁微挺。皮肤雪白,五短身材。樵夫还是不大清楚。我道了谢,继续往东南方走去。

四.

那就是大雄宫殿。城墙全由石头筑就。门外遥遥地挂着一个旗招,写着大雄二字。周围并无人影,我小心翼翼地走进去,朱红色的大门,上面鼓着许多眼睛一样的黄色圆形钉子。

一道照壁,绕过去就是穿堂。往里走就是一座恢弘的宝殿,里面的佛祖体量很大,差不多是常人的两倍。雕刻的线条细腻,面貌安详,眼睛半开半闭。前面有几个摆放整齐的黄色圆形跪垫。一边的香炉上点着名贵的檀香,飘来幽幽的香气。我来回转了一圈,竟没有一个人。出门去看,风吹动树叶发出刷刷的响声。回来,坐在坐垫上,盘起腿,双手合十,像一个僧人一样寂寂地坐着。

这时传来了悠扬的钟声,轰,轰。让坐着打盹的我惊醒过来,看了看矗立的大佛,我才发现自己在大雄殿中。

我想起九年前,我还是一个没有多少人生阅历的年轻人。我遇见了一个禅师,他对我说,九年后你还会再来的。至今,他清寂的面容还闪烁在我的脑海之中,仿佛茫茫大海上的灯塔。九年时间一晃而过,但他却始终在我的记忆里长存。当时他问过我这样一个问题,你的你是谁?我一时语塞,不能解答。现在我想到这个问题可能是没有答案的,我的我是我,但又并非是我。

风水师从殿堂后面转了过来。见了我,引我到后堂的一件小屋坐下,屋内很清幽,有数盆植着虞美人的盆栽。风水师对我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在想一个禅师。但禅师今天不在了,他虽然算准了你会来,但他却在你来之前就走了。你们注定缘悭一面。

我问他何以知道,他说天机不可泄露。他手里执着一把蒲扇,一边说一边扇着。他的一只眼睛是黄绿色的,一只则泛着红光。

我又问殿里的人去了哪里,风水师说人来人往,安能住于一处。

我心里犹豫要不要问我女友的下落。没想到风水师先说了出来,他说,年轻人,女人并不是生活的意义,等你真正成熟的时候,就会发现女人不是必须的。我心想你大概没有见过女人所以才下如此论断吧。他仿佛会读心术,说,我年轻时候,就像一只蜜蜂,百花丛中过,什么女人没有见识过,也不过尔尔。

这时夕阳的余晖如锡箔一般一点点洒下来。斑驳的阳光让我感到温暖。这时我听到了风水师橐橐的脚步声,我一回头,他已经走远了。

我走出宫殿,袅袅的炊烟正从后面的屋子冉冉升起。我猛地吸了一下鼻子,一股芳香的气味扎进我的心中。我的脚步被吸引过去。一排碗齐齐地放在桌上,一个和尚正在一口大锅旁边往里舀粥。他正是从前的禅师。

五.

九年前。禅师说,九年后你还会再来的。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眉低垂,就像被云翳遮住的阳光。他继续说,九年之内,你必定会遇到一个红衣女人,一个老疯子,一个风水师,你遇见他们,就像我遇见你,树木遇见树木,迷宫遇见迷宫。我问,遇见意味着错过吗?他嘬了下嘴唇,微微睁大眼说,这我就不知道了,万物皆有联系,你要做的只有静静等待。苹果未熟就不要去采。我虔敬地点点头。他摸摸我的头,说,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命运,我们不过是大化之中的一粒棋子而已。回到家中的第二年,我遇见一个中意的女子。后来她成了我的女友,并在五年前失踪。也就是见了禅师之后的第四年。我们在一起一共两年。我们像是青涩的葡萄。说的话不多,但心有灵犀。有一天她忽然对我说想和我一起穿越远处的丛林。丛林外边有什么?也许是一座山,一条河。她嘟着嘴说。我们两人带了必备的东西,就出发了。

禅师把盛好的粥放在椅子前的长条桌上,我向禅师打了个招呼。他的背影被夕阳拉得很长,他说,我知道你会来的。九年了。

我问他殿里没有人,他盛粥给谁喝。他说,来即是客,管他是人是鬼。红衣女子也来了。我讶异地叫出声来,啊,我没有看到她。禅师说,那你怎么能看到我。

核桃树那边是一条曲折绵延的河,河水潋滟着金色的光彩。我们手牵着手在河边上走着,好像时间长得没有尽头。走了一段时间,她说自己累了,但又不想停下前行的脚步。我背起她,她并不重,我们又走了一段路。接着就是疯老头。后来她下来自己走。不知怎么就走散了。走着走着,就散了。

我愕然。禅师说,请坐吧,一边端过来一碗粥。我喝了一口,杏仁薏米粥,濡软可口,甘爽解颐。禅师说,喝了好上路。我刚端起碗抿了一口,就又放下。禅师说,没和你说,你吃你的。我就又低头喝粥。周围很静,没有些微的声音。

恍然间,我仿佛看到了红衣女子。准确地说,那不是红衣女子,而只是一件红衣。我的手脚冰凉,腿开始抽筋。我感到那件红衣正朝我的身后飘去,我就要站起来,禅师说,一念生,则万物生,一念灭,则万物灭。我重新坐好。喝过粥,我告辞要走。禅师一只手上挂着念珠,依序捻着,唇齿微动,念念有词。他忽地一扬手,一道彩虹桥就生出来。我回头看,披散着头发的红衣女鬼显出身来。她面容狰狞,见了我后又追过来。这次我没有躲,她在离我只有三厘米的地方突然停住,而后化为一缕轻烟。

我的心终于落下,就像熟透的果实从树上落下。再寻禅师,却早已杳无踪影。追着夕阳的云朵的脸面变得酡红。我追出宫殿,脚步却不大灵便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我身上忽然披上了禅师的袈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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