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维传（第54章）
第54章 饮酒猜谜
王维和璎珞来到济州后的第一个冬天，悄然而至。
济州的冬天，显然比玉真公主所在的青城山，寒冷得多。卢县街头，更是人烟稀少、人迹罕见。
这日傍晚，王维从济州府回家。一路上，朔风凛冽，大雪纷飞。王维头戴斗笠，身披斗篷，望着无边的雪景，心中暗忖：“天地之间，空茫一片，倒是可以入画。”
王维参禅悟理，学庄信道，他的洒脱，不仅体现在他的诗中，也体现在他的书法和绘画中。
唐人大都喜欢端严饱满的楷书，他却更爱潇洒不羁的草书和古朴典雅的隶书；唐人大都喜欢工整写实的工笔画，他却更爱尚意轻形的水墨画。只是，他不知道，800多年后，明代画家董其昌高度评价他的水墨山水画，“特臻其妙”，是当之无愧的南宗山水画之祖。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对于此刻的王维而言，没有什么比回到温暖的家中，陪璎珞一起用膳更重要的了。
王维刚掀起帘子，推门而入，璎珞就迎了上来。她一边替他卸下被大雪濡湿了的斗篷，一边将一个小巧精致的铜质汤婆子塞到他的怀里，说：“外面天冷，你暖暖手吧。”
屋外冰天雪地，屋内却是春意盎然。这一室的春天，是璎珞带给他的。
王维嘴角含笑，摸了摸璎珞的手，眉头微微皱了皱，说：“璎珞，你的手怎么有些凉？”
璎珞笑着拉王维坐到榻上，蹲下身去，替他脱去半湿的六合靴，换上一双早已在炉上薰得热乎乎的棉鞋，说：“方才我和小蝶跑到院子里玩雪，本想堆个雪人来着，可惜雪越下越大，终究未能堆成。”
王维拉璎珞起身，捏了捏她冻得有些发红的脸颊，笑道：“你到底还是孩子气。”
“以前在家中，每逢下雪，兴宗就会拉我去院子里堆雪人、滚雪球。”璎珞一脸兴奋，两眼都散发着一种光芒，一脸期待地说：“待会雪停了，你陪我堆个这么大的雪人，可好？”
“好，为夫乐意效劳。对了，方才我回来路上，还想着如此雪景，可以入画，却未想好是否要将人入画。如今倒是有了，就画一幅《璎珞玩雪图》，岂不更妙？”
“嗯，先是玩雪，再是画雪，倒是不枉这大雪卖力下了一场……”璎珞看着王维，笑着眨了眨眼。
两人正说笑间，小蝶已布置好食案，请他们用膳。王维忽然拍了一下脑袋，提议道：“璎珞，如此雪天，我们也该喝一杯才是。前些日子，我得了一坛上好黄酒，冷天喝最是适宜。”
璎珞虽不胜酒力，但从小看着父亲喝酒，自然明白冬日里喝酒的好处。她点头笑道：“好啊，我陪你。不过，记得阿爷常说，黄酒酒性偏热，要热喝下去，才发散得快。如果喝了冷酒，就会郁结在五脏六腑里，反倒要人去暖它了。咱们烫上一壶，慢慢喝可好？”
“对，我想的正和你一样，黄酒要温了喝才好。你坐着，我这就取酒来。”
说着，王维起身走向书房，不多时，便双手捧来一坛沉甸甸的黄酒，稳稳放在食案上。璎珞让小蝶切了一些生姜丝，放入锡壶，递给王维。
王维打开酒坛，从璎珞手中接过锡壶，舀了满满一壶，放到红泥小火炉上，并往火炉里添放了一些木炭。
一炉火光，似乎只为温热这一壶黄酒。不多时，醇厚浓郁的酒香，伴着清爽怡人的姜香，渐渐从壶中飘散出来，弥漫在了整个屋内。
璎珞深吸了口气，说：“摩诘，我怎么觉得已经有点醉了。莫非闻着酒香，也能醉人？”
王维一脸宠溺地看着璎珞，打趣道：“娘子，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璎珞托着香腮，侧头想了想，答道：“与君共此时，一杯何以酣？”
王维挑了挑眉，颔首微笑道：“佳人如有约，何惧三尺寒？”
璎珞才思敏捷，继续应答如流：“但凭君一语，万里咫尺间。”
“娘子，看来想要难倒你，也非易事了。”王维对璎珞抱了抱拳，眼里是欣赏的喜悦。
“常言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在你身边久了，就算是个榆木疙瘩，恐怕也会胡诌几句了。”璎珞俏皮地笑道。说罢，看了看酒壶上冒出的腾腾热气，说：“酒已温好，我为你斟一杯。”
说着，翩然起身，取过酒壶，将琥珀色的黄酒从锡壶中缓缓倒入王维的杯中。
“娘子为我斟酒，倒真是应了你方才那句：一杯何以酣？千樽亦不足。”王维接过璎珞递来的酒杯，闻了闻酒香，一脸沉醉。
“大醉足以伤身，小醉可以怡情。今夜不可贪杯，只可小醉哦。”璎珞娇嗔。
在烛光的照射下，在酒杯中轻轻荡漾的黄酒，似乎散发着一种黄澄澄的光芒。王维举起酒杯，久久看着璎珞，半晌才说：“璎珞，谢谢你这样陪着我。”
璎珞心中一动，忽然想起了汉代梁鸿和孟光“举案齐眉”的故事，抬眸笑道：“摩诘，原先读《后汉书·梁鸿传》，总觉得梁鸿和孟光的故事，史家是不是用笔夸张了些？如今想来，大约是真的。”
“梁鸿是个贤德之人，很多高门大族看中他的品性，想把女儿嫁给他，但都被他婉言谢绝了。因为他知道，他想娶的女子，是能够和他一起归隐山林的人，如果找不到，宁可一直孤身一人。直到他遇见一身布衣、慧心巧思的孟光时，他才认定，就是她了。可见人海茫茫，只要我们心里知道，想要和怎样的人共度一生，天意自会相助。就比如——咱们。”
王维端起酒杯，一仰脖，喝完了杯中酒，笑意深深地看着璎珞。
唉，这个男人，无论什么人，什么事，到了他口中，就能变得极其妥帖。璎珞也端起酒杯，抿了一口，说：“是的，所以，如今我信了。”
王维收回凝视璎珞的目光，拿起酒壶，又斟了一杯，说：“璎珞，喝酒时要玩游戏才好，可惜射覆、投壶这类游戏，要人多才行。你擅长猜谜，咱们猜谜可好？”
璎珞蓦然想起，她和他的第一次见面，就和猜谜有关。如果不是猜谜，或许彼此即使相遇，也会不小心错过了吧？于是，她眼中一片光明澄澈，点头说：“好！”
王维往璎珞盘中夹了一些小菜，沉吟片刻，郎朗吟来：“远看山有色，近听水无声。春去花还在，人来鸟不惊。”吟罢，看着璎珞，嘴角浮现一丝得意的笑。
璎珞并不着急，一句一句细细思量了起来。
看远处的山，应当是模糊的，但他却说山色很清楚；在近处听流水，应当听到水声，但他却说流水无声；在春天盛开的花，随着春天的逝去，应当会凋谢，但他却说依然盛开；人走近停在枝头上的鸟，它应当会受惊飞走，但他却说鸟儿不受惊吓……
这些事情，桩桩件件，无一不违反自然，可想而知，一定不是生活中的事情了。那么，是什么呢？
忽然，璎珞灵机一动，是了，这不正是王维喜欢的画吗？在画中，这些有违常理的事，都可以一一实现。
“我知道了，谜底是画。”璎珞兴奋地脱口而出。
“哈哈，娘子猜谜的本事，果然有增无减。”王维笑着在璎珞额头上轻轻叩了一指，说：“为夫甘愿自罚一杯。”说着，便看着璎珞，欢喜地喝了一杯。
璎珞拿起酒壶，继续为王维斟酒。王维握了握璎珞的手指，已不像方才那般冰凉，笑道：“我便依卿所言，这首诗的题目，不妨就叫《画》吧。”
璎珞侧头思忖片刻，开口道：“摩诘，我倒觉得，这首诗与其说是一个谜，倒不如说是一个颇有禅味的禅宗偈语。”说着，颇有回味地柔声吟了一遍：“远看山有色，近听水无声。春去花还在，人来鸟不惊。”
“哦？娘子有何高见？为夫愿闻其详。”王维放下酒杯，一如既往地露出温润清爽的笑容，深情款款地看着璎珞。
璎珞也放下酒壶，含笑说道：“远看山有色，有色便是好山。何为有色？清秀俊朗是色，红湿绿垂是色，寒色苍苍是色，奇傀峭拔也是色。何而生色？其实皆因一个'远’字。唯其遥远，才让人觉其风光无限。摩诘，你说呢？”
王维心中一动，璎珞这番话，字字句句，无一不说到了自己心里，这是何其通透的女子呀！他颔首微笑道：“娘子说的是，为夫洗耳恭听。”
璎珞接着往下说：“近听水无声。流水本是'动境’，而'无声’却是'静境’。我倒觉得，一切妙处，皆因'无声’二字，'无声’是一种美。摩诘，你说是吗？”
“是的，书圣王羲之有诗云：山阴道上行，如在镜中游，便也是这种无声之美。庄子所说的'天籁’之声，是我们常人无法言语的自然之声，大约也是有声和无声融合在一起的境界吧。”
璎珞点头，继续娓娓道来：“春去花还在，人来鸟不惊，这两句更是充满禅意。百花在最美的春日尽情开放，美到极致后，便飘然而去。即使是开得最美最艳的花，也终有凋谢的那一刻。怎样的花儿可以不谢？大约只能是画中没有生命的花吧。”
璎珞的双眸，似乎渐渐浮上了一层水雾。春尽之时，花儿尽逝，璎珞的言语间，似乎隐隐透着几许伤怀、几许失落。王维久久看着璎珞，心中低唤：“璎珞啊璎珞，你该有一颗怎样明白剔透的心，才能悟出这番话来？”
“经历宠辱得失，方能不忧不惧。鸟儿不惊，不是因为它不再害怕，而是因为它已看淡一切。天地之间，人已去，空留花，鸟未惊，人又来……既然没有永恒的得到，也没有永恒的失去，那么，何忧之有？何惧之有？”讲完这些，璎珞长长舒了口气，看着王维，嘴角露出一抹温暖的微笑。
王维不禁伸出手去，轻轻拥璎珞入怀，抚摸着璎珞光洁的额头、乌黑的秀发，良久良久，才哑声说：“璎珞，这世上，最知我懂我者，莫过于你。”
璎珞靠在王维怀中，闻着从他唇齿间悠悠散发出的酒香，目光不禁有些迷离起来。烛光跳跃，在这个大雪纷飞的冬夜里，他们用对彼此的深情酿造了一杯独一无二的美酒。这杯酒的名字是——懂得。
晚来天欲雪，你会为谁温一壶酒？把酒祝东风，你将和谁且共从容？
对王维和璎珞来说，答案早已烙印在彼此心中。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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