骈文、骈赋、律赋、散文体赋各自的平仄特点
平仄问题在骈文、骈赋、律赋、散文体赋中,若要研究的话,应分为两大类。其一是“脚句”类的平仄,其二是“句中”类的平仄。而属于韵文的“骈赋、律赋”与属于非韵文的“骈体文”在“脚句”的平仄上区别是很大的。而介于韵文与非韵文之间的“散、文体赋”与前面两者,亦有所不同。现在逐一来看看。先讨论“脚句”类的平仄。
1,骈文的脚句平仄(举例皆为古代名家名篇)
骈文的脚句平仄,亦有一个随意到规范的过程。比较规范的时期是在初唐以后。这是随着汉文字声韵学的不断完善而完善的。从发现“四声”到研究发展,再到具体使用在各种文体之中,而后经过不断修正到取得一致认同,这个过程是漫长的,大抵从六朝发端到唐初或唐代中期定型。而律诗及骈文、骈律赋等等,其有关脚句平仄的一些认识,皆在唐朝得到完善。从这角度看,大唐确实是一个值得让人敬畏的年代。
六朝骈文的脚句平仄,显的有些随意。尤其是对于“隔句对”其中分句的脚字平仄,尚未有一个比较清晰的认识。先来看一段《哀江南赋序》(以下加红色者为仄声,加绿色者为平声。由于六朝韵书繁杂,并皆失传,故只能以平水韵为参衡其平仄的依据。由于同属'中古音系’,故六朝平仄定义与平水韵大抵可依。):
“粤以戊辰之年,建亥之月。大盗移国,金陵瓦解。余乃窜身荒谷,公私涂炭。华阳奔命,有去无归。中兴道销,穷于甲戌。三日哭于都亭,三年囚于别馆,天道周星,物极不反。傅燮之但悲身世,无处求生;袁安之每念王室,自然流涕。昔恒君山之志事,杜元凯之平生。并有著书,咸能自序。潘岳之文采,始述家风;陆机之辞赋,先陈世德。”
从这些加了颜色的脚句字可以看出,其平仄的安排是随意的。常有数仄字连用,或平仄字交替使用的情况。至于“分句对”,亦不如唐以后,讲究利用分句脚字来调和成“双进双出”的平仄格式。而唐以后骈文出现的“双进双出”的规则,在清代被称为“马蹄式”,亦成为现代《联律通则》的理论基础之一。
所以说,六朝骈文虽然讲究对仗,句式亦初见规模,但其声律部分,尚处在发展阶段。而这是“四声”初被发现时的一种正常情况。经历隋朝到唐以后,情况就大不同了。让我们来看看唐代极负盛名的两篇骈文《滕王阁诗序》与《讨武氏檄文》。以下加红色者为仄声,加绿色者为平声。遇“分句对”时,要计分句的脚字平仄。
“时维九月,序属三秋。潦水尽而寒潭清,烟光凝而暮山紫。俨骖騑于上路,访风景于崇阿;临帝子之长洲,得仙人之旧馆。层峦耸翠,上出重霄;飞阁流丹,下临无地。鹤汀凫渚,穷岛屿之萦回;桂殿兰宫,即冈峦之体势。
披绣闼,俯雕甍。山原旷其盈视,川泽纡其骇瞩。闾阎扑地,钟鸣鼎食之家;舸舰弥津,青雀黄龙之舳。云销雨霁,彩彻区明。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
仔细观察下这篇千古骈文,我们可以看出其脚句字平仄的玄妙。除起句与尾句的脚句平仄为单起单收之外,其余脚句平仄大抵是“成双”的,如把第一段脚句字的平仄排列出来,即为:仄平平仄仄平平仄仄平平仄仄平平仄。这样看就明显了。而这样的骈文脚句平仄安排,在今天被对联界称之为脚句部分“平顶平”“仄顶仄”的“马蹄韵”或“马蹄式”。不要误会的是,这个“马蹄韵”的“韵”字,不是指押韵的“韵”,是指一种“规律”的意思。对联与骈文皆是“非韵文”的体式。从来这里也可看出骈文与对联的一些渊源与传承关系。
再看下这里引用的第二段,其脚句平仄安排的规律大抵与上段相同。唯在“盈视”的“视”上出现偏离,按“双进双出”的规律,在“视”字处应用平声字,但王勃用的“视”为仄音,但将此文是临场发拟,一挥而就的情况考虑进去,则不足为怪了。毕竟现场拟就,难免一时疏忽。说句题外话,王勃在现场众目睽睽下拟就的文章,亦足可让自此以后,特别是当今一些自命不凡的所谓“才子”,好好惭愧一番了。当今天下,有谁能现场作文如此者?
话回正题,再来看看另外一篇千古骈文——《讨武氏檄文》。这篇文章应是再三斟酌后才布告于天下的,其文技术部分,确可为典范。
“伪临朝武氏者(此句为散发句,脚句平仄不论),性非和顺,地实寒微。昔充太宗下陈,曾以更衣入侍。洎乎晚节,秽乱春宫。潜隐先帝之私,阴图后房之嬖。入门见嫉,蛾眉不肯让人;掩袖工谗,狐媚偏能惑主。践元后于翬翟,陷吾君于聚麀(于求切,读音:忧。平声)。加以虺蜴为心,豺狼成性。近狎邪僻,残害忠良。杀姊屠兄,弑君鸩母。神人之所共嫉,天地之所不容。犹复包藏祸心,窥窃神器。君之爱子,幽之于别宫;贼之宗盟,委之以重任。鸣呼(引发语,平仄不论)!霍子孟之不作,朱虚侯之已亡。燕啄皇孙,知汉祚之将尽;龙漦帝后,识夏庭之遽衰。 ”
这篇《讨武氏檄文》的通篇脚句字的平仄安排极为规范,可算是一丝不苟。皆是按“双进双出”的原则安排的。
若将唐初的这两篇骈文与六朝的骈文,在技法上作一番比较,即可大略知道其声律的演变过程。骈文的技术细节,在唐代始成熟,应是定论。做比较学问,有一个“泛”与“非泛”的问题。不能将一些少数不规范的句子做为推翻大多数规范句子的范例。既如不能将近体诗一些“出律”的句子,做为推翻近体诗格律的依据,哪怕是名人名篇。少数服从多数,才是合理与真正严谨的。
既知道了骈文的技法细节发展过程,那我们现代人学骈文时,应该如何在朝代中取舍,我想是不言而喻的了。所以我个人认为在技法上,是应该以学习唐以后的骈文技法为“明宗”。若一定要去学习在技法上尚未发展成熟的六朝时期,那多少是有些好笑的。而实际上,凡讲究音律平仄的文学体裁,是离不开技术范畴的。
在这些方面,若不深加比较,容易陷入误区。我见过许多人一说到骈文,便不加区分地对六朝骈文推崇备至,余者不屑一顾。其实这样是不严谨的。我个人觉得六朝骈文可取处在其“风骨”,而不是“技法”。至于天下文章的“骨与意”,本是见仁见智的,是难以定论的。而技法的先进与落后,是可以经过比较分析然后得出结论的。所以我读《昭明》,仅是取其内在的部分,而外在的技术细节,几可忽略。就如同汽车,在技术含量上,肯定是新款强过老款。
再需要认识的一点是,六朝骈文不是为追求更加自由而故意不讲技法,而确实是处在发展与不断改进之中。这与后面出现“文体赋”的历史背景是大不相同的,不可混为一谈。
从唐骈文的基本规则确定之后,一直到清代,甚至民国,大抵都在遵循。现在举些例子加以说明:
《绛云别志序》 纪昀
生生世界,转若飙轮;种种因缘,幻如泡影。莺飞草长,人间多早谢之花;桂老蟾寒,天上无长圆之月。伤心黄土,几玉碎而珠沉,埋骨青山,终金销而石泐(读乐,蚀也,仄音)。去来一瞬,瞿昙借喻于芭蕉;梦觉两忘,庄叟委心于蝴蝶。良有以也,岂不然乎?然而才士情多,佳人命薄。吟连秋蟀,恒哀厉而弥长;丝引春蚕,辄缠绵而不尽。彼雄蜂与雌蝶会合参差,或孤凤与离鸾幽忧阻隔。疏桐缺月,忆惊起之回头;画角斜阳,感重来之照影。
注:除段尾一长句对打破“双进双出”的脚句字平仄规律之外,其余皆合。
再如: 民国时期政府发布的《南岳抗战忠烈祠公祭文》
惟灵抗敌效命,为国捐躯。武功彪炳,丽河岳而常新;大节昭垂,与日星而并耀。宜肃岁时之祀,用申崇报之诚。呜呼。黄封三锡,励六卿忠义之心;碧血千年,立百世懦顽之志。载陈尊簋(矩鲔切,读音:晷。仄声)来格几筵。尚飨
注:除起引句之外,余者亦大抵合“双进双出”的脚句字平仄规律。但这里的“呜呼”发语,起到了平仄调和作用。
另在“立意”与“技法”上,虽可有所偏重,但不宜极左极右。真正的好文章,是两者兼顾的。不能拿“立意”压倒一切,当然,更不能拿“技法”藐视一切。所谓内外兼美,才是真正的“大美”。
举个例子,我认识一位青年才俊,颇能做骈文。其为自己的诗集做了一篇骈体序文,由于颇擅技法故,便自视极高,号称此序比庾信的某篇骈文序高明甚多。他是用了比较学的,但是他却是拿已经成熟的技法去比较还处在发展期的技法。换句话说,这位才俊若亦处在庾信的六朝时期,并不能学到唐人的技法时,那又会如何呢?其实真正可比的无非是取材与思想立意而已。所以这样去比较而得出的结论,是颇有玩笑成分的。
甚至在某些论坛见过一些人,藐视六朝某人骈文技法如何如何不对路,平仄如何如何不规范。亦颇好笑。整个六朝时期,都不过是文学音律的发展期,你叫六朝作者怎么去规范?
再需要附带一笔的是,明清时期虽然在诗词上成就有限,但在散文、骈文领域确实值得一提。那会从朝廷到民间,许多文体皆融进了骈句。并且在整体上,骈散结合的很好,颇有一些唐宋开文赋新风的味道。现举一例:
永历帝致吴三桂书
将军新朝之勋臣,亦旧朝之重镇也。世膺爵秩,封藩外疆,烈皇帝之于将军,可谓厚矣。国家不造,闯贼肆恶,覆我京城,灭我社稷,逼我先帝,戮我人民,将军志兴楚国,饮泣秦庭,缟素誓师,提兵问罪,当日之初衷,固未泯也。
奈何遂凭大国,狐假虎威,外施复仇之名,阴作新朝之佐?逆贼既诛,而南方土宇,非复先朝有矣。诸臣不忍宗社之颠覆,迎立南阳,枕席未安,干戈猝至,弘光北狩,隆武被弑,仆于此时,几不欲生,犹暇为社稷计乎?诸臣强之再三,谬承先绪,自是以来,楚地失,粤东亡,惊窜流离,不可胜数。犹赖李定国迎我贵州,接我南安,自谓与人无患,与世无争矣。而将军忘君父之大德,图开创之丰功,提师入滇,覆我巢穴,由是仆渡荒漠,聊借缅人以固我圉,山遥水长,言笑谁欢,只益悲矣。既失山河,苟全微息,亦自息矣。乃将军不避阻险,请命远来,提数十万之众,穷追逆旅,何以视天下之不广哉?岂天覆地载之中,犹不容仆一人乎?抑封王赐爵之后,犹欲歼仆以徼功乎?既毁我室,又取我子,读鸱鸮之章,能不惨然心恻乎?将军犹是世禄之裔,即不为仆怜,独不念先帝乎?即不念先帝,独不念列祖列宗乎?即不念列祖列宗,独不念己之祖若父乎?
不知大清何恩何德于将军,仆又何仇何怨于将军也?将军自以为智,适成其愚,自以为厚,适成其薄,千载而下,史有传,书有载,当以将军为何如也?仆今日兵衰力弱,茕茕之命,悬于将军之手矣,如必欲仆首领,则虽粉骨碎身,所不敢辞;若其转祸为福,或以遐方寸土,仍存三恪,更非敢望,苟得与太平草木,同沾雨露于新朝,纵有亿万之众,亦当付于将军矣。惟将军命之!
注:此文虽以散为主,但用“古骈”之法相结合,使用排比得法,颇见先秦古味。但遣词又颇浅明,贵在意而重于自然,遂读来让人恻然。颇喜欢这样的文风——取上古法,用浅明字。
所以说对于骈文这个文体的技法部分,我个人持宽容的态度。虽然必须要了解它的发展过程,要了解他的“严”是怎么样的,“宽”又是怎么样的。但在具体创作上,应该把眼光放远大一些。但我觉得若是初涉骈文领域者,还是先严格一些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