峨眉山的声音
峨眉山的寺院很多,我独喜山脚的伏虎寺。我家有吃斋念佛之风,但我游山时,却不喜欢进寺院。我受不了香火味的熏袭,还有那阴湿的帐幔散发出来的霉气,令人头晕腿软。曾数次看见和尚开了“功德箱”的锁,从里面掏大堆的钱币,心就生出一些鄙意来。 这和尚也笨,干嘛性急得当着香客面掏钱?加之,所有的寺院,逛到最深,照例是一样的“大雄宝殿”。这在建筑美学上,是一个老套,不能给人以惊讶,如同观看世上所有的喜剧,终场照例是结婚了事。
伏虎寺在建筑上更像一座园林, 有苏州园林的巧,又不失北国园林的大。亭、游廊、石子甬路、花卉、青树,竹与泉,飞来绕去的藤蔓,由于这些东西的铺陈渲染,其间的庙堂与禅房就显得极有雅韵,非常清纯。
一进山门, 扑面而来的清幽,使我顿生一个念头: 此处可了吾残生也!谁料却是个尼姑庵。不远处,隔一小山梁,就是报国寺,当然全是和尚。我对陪同的当地官员打趣道:最好在两者之间修一幼稚园。官员一愣,笑道:户口不好上啊。
同行的人纷纷选景留影,我则独坐石条凳,吸烟。此处不准吸烟,一个戴眼镜的学院派尼姑斜了我一眼, 我装作不解其意,照吸不误。此处虽有佛,却无香火飞灰,可见俗人不相信佛会在女人身边。这是男权社会的又一例证。
尼姑们多半年纪不大,虽脑袋秃青,着灰色衣裤,穿圆口布鞋,步履如猫儿般无声无息;但那一身的韶光,也不管佛生不生气,依然往外流泻不止,一如水从高处自然地流向低处。她们戴手表,看电视,用煤气灶,在自来水龙头下拿洗衣机搅衣服。衣服搭到铁丝上,雪白的、绣着花纹的胸罩也搭到铁丝上,一任云雾的抚拥,微风的飘摇。她们还文眉,还涂抹淡如晚烟的唇膏。她们何以如此健康钟灵?因为她们是女人,年轻的、未被男人“污染”的女人。即使被“污染"过,现已完全掸去污染的女人。她们有信仰,有灵魂归宿,因而是一群暂时栖居山林、暂时过着世俗生活的人间仙子。
是的,这里确实静幽极了,尤其是当树上的蝉鸣如水波一般层层荡来时,这种静幽简直让人舒美得要哭了!这里的蝉声,是我从未听过的,那声音很老、很重,嗡嗡锵锵,如金石相击。这里的蝉,是蝉界里拥有最高级职称的蝉精,它的祖先,一定给很多龙种俊彦演唱过,比如老子、孔子那一个档次的人物,或者如苏东坡那一种罕见而美丽的男人。
一座山如果有声音的话,那么峨眉山的声音就是峨眉山的蝉鸣了。可是,我只闻蝉声却不见蝉影,最终还是在伏虎寺的一棵树上发现了它一一它很苗条, 身长只及钢笔的三分之一,灰色,如尼姑们的衣服,贞节地合成一个燕尾, 优雅极了!我捏了纸蛋儿,一扬手,击中了它,它微抖了一下,没有飞走,依然锵锵咣咣地叫着,声音如非常纯粹的金属,又深情,又投入。
我好像悟出这个地方何以叫伏虎寺了。
老虎纵横天下,混了个百鲁之王的头衔,又有什么意思? 忽然来到这里,那颗野心就被这儿如此静幽的蝉声留住,于是骨头软了,不降自服了。
(作者简介:方英文,陕西镇安人。陕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作家书画院院士。毛笔写作,书文双美;风格峻拔,讥诮抒情。有各类作品五百万字,以三部长篇小说《落红》(获首届柳青文学奖)《后花园》(入围第八届茅盾文学奖)《群山绝响》最具影响,不断再版与加印,奠定其文坛地位。散文亦广受读者喜爱,代表作有《种瓜得豆》《短眠》《偶为霞客》等。有英文版小说集《太阳语》,阿拉伯文版小说集《梅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