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老妪张慧珍：我一个独人
【笔者编】：
人到中年或老年，世间风景已看尽，很多人开始把希望寄托在下一代身上，从血脉的延续中，寻找活着的意义。
可是，如果你无儿无女孤孤单单活了八十八年。回首一望，人生这场漫长的单行道，空无一人，活着，意义究竟在哪。
在之前的人物写作中，我一直在强调的一点是：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但是，从来没有一个人物，如本文的主人公一样，如此契合这个集子的名。
她的一生，是一座，彻彻底底的孤岛。
这是【孤岛集】的第十七篇。
全文共1696字，阅读时间约6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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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城教堂祷告室，后门“吱呀”一声，一根黑棍先跨过门缝，定在地里，门继而往里张开大口，一位身高刚过门把的老人拄着拐杖迈着小碎步挪了进来。
她把拐杖立在门后的角落，取下头顶的黄色草帽，放在最后一排座位靠背上，露出蒙了霜稻草般的白发，背驮着，花衬衣下拱起一个小包，眯眼打量四周一圈，然后在我旁边坐了下来。
我装作不经意地偏头看她，发觉她也正偏头盯着我，一张脸像揉皱了的草纸。我们对视了大概有十秒，她豆豉般的眼睛透着热切的光，目不转睛。
-02-
最后一排的大喇叭放着楼上牧师的讲道直播，在她的注视下，我终于不好意思地笑起来，那意思是：您认识我？
那两瓣乌红起皱的唇突然张开：“你是不是上次过来帮我剪过指甲呀？”
“嗯？奶奶您说什么？”我捂着嘴小声问道。
“看着好像啊，你是不是教会里帮忙的啊？”
“不是不是，我在广州，假期回老家呢。”
“哦哦哦，那就不是了，看着好像啊。”她仍旧盯着我，双手撑着长椅边缝，咧嘴笑起来，露出只有几颗烂牙的牙床。
-03-
我也眯起眼笑，注意到她脖子上挂了个小牌子：“奶奶，这个是什么呢？”
“哦，他们给我发的出入证，嘿嘿嘿，没有这个就出不来！”她乐呵呵地举起卡片给我看。
先是她的一张小一寸照片，接着是三行字
姓名：张慧珍
院区：XX
入院时间：X年X月X日
末尾一行小字：XX敬老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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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不让您出来呀？”
“年纪大了呗，怕出事，他们担不起责任，平常不让我们出门，要打条子、领导签字、给门卫看，我每周要来几次教堂的，嫌麻烦，就给我搞了个证。”
“您名字真好听啊，这张照片也照得很好的。奶奶今年高寿呢？”
“哈？瘦啊？我不瘦啊，你看我肚子这么大。”
“哈哈哈，不是，问您年龄多大啦。”
“哦，八十八了。”她伸出右手拇指和食指，比“八”字给我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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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首礼拜有圣餐礼，教牧人员端来圣饼和圣杯，老人低头往包里翻找，摸出一个白色小药瓶，拧开盖子，把圣杯里的葡萄酒小心翼翼倒进去：“帮院里一个老姐妹带的，走不动来不了了，她比我还小十岁哩，你看，这个人呐，还真的讲不好。上次我们同院里一个，早两天还看到她/他散步呢，后来插着氧气瓶呢，就没了，才七十好几。”
她把盖子拧紧，又用一个小塑料袋缠好，塞进包里，再端起自己的杯，捏着圣饼，闭眼祷告。
散会后，我扶她坐在门外的沙发上，她拄着拐杖一小步一小步慢慢地走，躬身像一个圆球，身高只到我的胸腔。我的手触到她冰冷的手臂，肉皮皱皱的，和里层脂肪分离开来，松弛得像风干的橘子皮。
-06-
那一刻我的心里突然有点悲伤，人在出生以后的每一天，都在迈向衰老和死亡，再怎么光洁饱满的皮肤，终敌不过时光的流逝。有一天，我也会这样弓腰驼背、步履蹒跚吧。垂垂老去，到底是怎样的一种无力感。
“奶奶，我最近在问身边的长辈，人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您在世八十八年，可以回答下我这个问题么？我想知道您的回答。”我虔诚地望着她。
“活着是为了什么？”她复述一遍我的问题，把双手拄在拐杖上，沉默半晌后说：“活着是为了看世界啊。社会是越来越好的，那我年轻的时候啊，生活绝对没有这么好，好辛苦，什么工都要做。真的，活着就是为了看这个世界越来越好。还是要读书，要有文化，不然会很辛苦。”
-07-
“敬老院对您好吗？”
“哎”她停顿一会儿，“我妹妹的儿子帮我交的钱，一个月几千块，我又没钱，根本划不来。我还能够动，就吃三餐饭而已，其他都不管的。有些动不了的老人，他们对他/她一点都不好，故意不给洗澡、不理她/他喊。”
我叹口气，生而为人，可以固执地什么都不服，但就是不能不服老。当你老到手脚不利索，甚至不能说话，只能虚弱地呼吸和咽下几口饭，所谓的尊严，又还剩多少呢。
-08-
“那您有低保吗？”
“有的，我是五保户，但是村里把其他的福利都拦下来了，还是因为我屋里没人啊。你不晓得，我一个独人。”
“一个独人？”这是方言的说法，独人就是孤老的意思。如果我知道接下来会勾起回忆、哀伤和眼泪的话，我一定会拼命咽回这句脱口而出。
“是的，我没得小孩。我就一个人。以前有一个的，本来也六七十岁了。”
“哎，人世无常啊，六七十岁，也是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不是的，我小孩，很小就死了。要是活着的话，现在就六七十岁了。他/她要是活着就好了，要是活着还不就好了。”她的声音沉下去，眼睛眨得飞快，稀疏的睫毛上沾着浑浊的泪。
我沉默。阳光从屋顶照下来，刺得人的眼睛生疼。
-09-
“您刚说您外甥帮您交的敬老院费用，那他对您还蛮好的。”
“不是外甥，是姨外甥，我都没有小孩，怎么会有外甥呢。”她有点烦躁不安地纠正我。
我很愧疚。
“反正总结一句，娃娃们要好好读书，要有文化，不要学我们，没读书，我那时候，女孩子不让读书的，我又没有小孩，没有家庭牵着，所以哪里的工都要做，吃了很多苦啊。现在好了，现在的生活越来越好了。”
她拄着拐杖往教堂外慢慢地走，晨阳在地上拖出她长长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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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生不结群，死不结伴。单行道上几十年，有去无回，老了就掐着日子来算，今天是不是最后的告别。
世间事，除了生死，都是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