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询贫民窟(4)
写在前面:
这篇随记是上周五晚在寄宿家庭用手机备忘录写的,周末Day Care中心孩子不上课,我们昨天去了Bulakan,可惜当地网络不太好,电脑连不了热点,无法及时更新推送。
现在回到Navotas啦,咪卡躺在脚边,开心满足。
信仰:不灭的火焰
当地一天主教堂
和妈妈一起参加天主教弥撒,幸运的是,正好碰到一年一次的2月2号Blessing of Candle Day。正式聚会前,信徒聚在教堂门口,举着白色蜡烛,神情肃穆。神父着白衣走出来,点亮其中一根蜡烛,人群再把光亮一根根传递开去。
傍晚的风很大,手中小小的蜡烛熄了几次,又续上,小心翼翼用手围着,跟着人群往会堂走。
热带地区的白天特别长,暮色慢慢氤氲开去,我环顾四周,看到无数高过头顶的点点明黄色跳跃的烛火,觉得心里湿湿的。
Shine不是天主教徒,是一名信奉十多年耶稣的基督教徒,两种宗教信仰有很多共通之处。虽然牧师说的塔加洛语我一句都听不懂,但当诗班唱起圣诗,唯一听懂的一句"哈利路亚"响彻在教堂上空之时,我跪在桌前的软席上,仰头看苍穹吊顶下巨大的水晶吊灯,还有台上闪闪发光的圣子圣母像,一股热流从心头漫向全身,最终冲破眼眶,带出温热的眼泪,一滴一滴掉落在软皮垫席上。
此音频为现场录制
头脑一片空白,心里只不断重复一句:主啊,原谅我,主啊,原谅我,主啊,原谅我。
而今躺在地板上,在陌生国度的子夜,用手机备忘录回忆这段经历,还是理不清当时具体的心理历程。
在异国他乡,忏悔什么呢?说不清道不明,或许作为不虔诚的信徒,自己早已在天堂的生命簿上记下了许多罪孽,所以才被圣灵谴责,痛哭不止。
为自己平日的骄傲、蛮横、任性、自私、软弱等等忏悔,还有许多我自己都没意识到的罪孽,包括行出来的作为,以及尚未成型的想法。
在基督教中,想法也是一种罪。
私以为,任何一种宗教信仰,都或多或少存在两种相互补充的力量。一是对善的提倡,二是对恶的压制。
由衷感谢自己的信仰,它让我没有变成一个很坏的人。虽然自觉远远算不上我理想中的好人,但我始终殷切地希望,自己以后能够做一个好人。
流泪或许还有一种原因,在异域,纵使再怎么关切、心疼当地人的生存状况,骨子里还是放心不下国内家里。
我说过,everyone has his own worries.割不断的牵挂,在真正心静时猛然想起,继而奔涌成热泪,提醒你,谁都有难处。
寄宿妈妈帮我点亮烛火
聚会中有一个环节,就是向坐在旁边的人表达感谢。我看到情侣拥吻,黑发的,棕发的,白发的,这是一个不允许离婚,遇一人就白头的国度。
妈妈偏过头,一一亲吻我们三个人的脸颊,我向前倾身,向她侧过脸,一周以来的一幕幕在眼前像电影倒带般回放,想起她殷切地招待我们,每天早起做美味的早餐,变着花样准备晚餐,洗好衣服整整齐齐叠在行李箱上,我裙摆破了,她一针一线地缝好了……
回头的那一瞬,我的眼泪突然就落下来了。
我们的寄宿家庭的物质条件相对于其他几个家庭来说,也许不是最好的,但妈妈对我们三个姑娘,确乎是倾其所有。
在异国他乡,作为外来者,被当作家庭成员来对待,这种超越地域、超越国籍、超越种族、超越信仰的真情让我感动。
《圣经》新约马太福音22章37节到40节:
“耶稣对他说:'你要尽心、尽性、尽意爱主-你的神。这是诫命中的第一,且是最大的。其次也相仿,就是要爱人如己。这两条诫命是律法和先知一切道理的总纲’ 。”
纳沃塔斯当地人民真的遵守这两条诫命了。
吉普车上挂着的横幅是:
GOD HELP US
感慨的是,一个拥有信仰的民族,贫民窟再怎么破落,钱囊再怎么干瘪,未来再怎么无望,总归还有一处静心之隅可以倾心吐意。
举头三尺有神明,所谓贫穷,所谓忧患,所谓生活中的种种折磨和不堪,跪下来的一瞬间,在这里都得到了稀释甚至消融。
主都知道,主都纪念,主都帮助。
穷不死的,难不倒的,冲不走的,是信仰。
寄宿家庭门上贴的十字架和faith
神父在台上讲道,手边的烛台火光跳跃,大风扇对着吹起风,他的白袍边角飞起来,烛光跳得越烈。
我们提前离席,出来时天已经完全黑了,我回头看宏伟的教堂,伸手抚摸它凹凸不平的墙体,看到神父手边的烛火,依然跳动。
黑暗中,仿佛看到无数簇烛火,风再大,也吹不熄。
路边横幅很多都是《圣经》经文
箴言10章9节:"He who walks honestky walks securely. " (“行正直路的,步步安稳。”)
生死:来过,走了
请记住我
去教学点的路上,会经过一个墓园。
铁栏刷上蓝漆,切割平整的绿地,青草生长,绿得灿烂。
这些天,不止一次想进去看看,今天下课后终于推开了那扇刷满白漆的铁门。
一模一样的石碑,14寸笔记本电脑大小,平放在一块块规整划一的长方形平地上。
墓与墓之间,只挖去一道浅浅的槽,露出浅黄色的土地。墓上的青草,修剪得整整齐齐。
我蹲下身,看墓牌上刻的字,五排,全都是英文字母大写,先是R.I.P(Rest In Peace),再到名字,然后是出生年月日,接着逝世年月日,最后一排,统一写着:FAMILY REMEMBERANCE.
刻字很深,用力地嵌进石板里。我抬起头,看到Navotas蔚蓝的天,朵朵棉絮般的白云,低低地垂下来。不远处,墓园的尽头,皮肤黝黑的汉子裹着洁白如雪的头巾,手里握着铁锹铁铲,在水泥地面工作。
我知道,那里又将开辟一片墓地,又将埋下一个人的一生。
人死后,到底是怎样的景象?《圣经》上说,信者得永生,但是天堂如何,活着的人,没有人见过。
在贫富悬殊的人间活了一辈子,死后,肉体安歇的地方也分富贵贫穷——墓园中心,有凸起的墓地,刻着欧式花纹的墓碑,斜放着围了一圈,墓园尽头,也有城堡一般的房子,陪同的老师说,那是富人的家庭墓地。
你看,这些魂灵埋在同一处土地,头顶是同样的蓝天白云,夜晚月光皎洁,星星很亮,但刮风下雨时,前面的墓地,雨会浸过青草,漫过泥土,侵入那些棕色的皮肤。
走出墓园时,看到园外的垃圾坑,再回头看看整洁宁静的墓园,心里突然有种不知名的忧伤。
也许在海边的垃圾堆上蜗居了一辈子,也许在棚子里蜷缩了一辈子,也许顶着烈日踩了人力车一辈子,到了和这个世界分别的时刻,后辈们凑了钱,终于可以略微体面地和这个世界道别了,终于可以伸直双脚了,终于可以长久地歇息了。
当人的一生,生儿育女,酸甜苦辣,浓缩在一小张石碑上,凝聚在一串数字里,此间的悲欢离合,谁还记得呢。
更悲伤的是,贫民窟里的人们,又有多少人,能够拥有一个体面的最终归宿,又有多少名字,能被刻在石板上被人铭记?
被谁铭记呢?
我这般的短途造访者?只是匆匆一瞥,不敢拿出手机拍任何照片。这是安息之所,不是拍照留恋的景点。
但这个画面,将会永远印在我的记忆里。
之前看《寻梦环游记》,里面很多台词都像一把把小刀扎在心间:
真正的死亡,是世上再没有一个人记得你。
可以不需要原谅,但不可以被遗忘。
死亡不是生命的终点,遗忘才是。在爱的记忆消失之前,请记住我。
我一直以为爱的反义词是遗忘,直到现在我才明白,爱的反义词是遗忘。我不会忘了你,因为我一直爱着你。
我不知道,那些睡在路边的流浪者,每晚睁着浑浊空洞的双眼看头顶灿烂的星辰,他们的心里,有没有默念电影中的那首歌:
请记住我
虽然我要去远方
请记住我
眼泪不要坠落
我虽然要离你远去
你住在我心底
在每个分离的夜里
为你唱一首歌
请记住我
虽然我要去远方
请记住我
当听见吉他的悲伤
这就是我跟你在一起
唯一的凭据
直到我再次拥抱你
请记住我
悲切却诚恳地和这个世界道一声:请记住我。
这一世,也许一直生活在这个小岛,只知道小巷有几个拐角,几家小店,只知道一种语言,但是,请记住我。我来过,又走了。
婚礼当天,在吉普尼上拍到的殡葬车队
前天坐车去City Hall参加婚礼,路上遇到出葬的车队。中国说的红白喜事凑在一起,我坐在拥促的吉普尼内,探出头,在记忆里沉沉地记下这一幕。
陌生人,我记住你,以同为上帝子民的身份。
荷西,我回来了,几个月前一袭黑衣离去,而今穿着彩衣回来,你看了欢喜吗?
向你告别的时候,阳光正烈,寂寂的墓园里,只有蝉鸣的声音。
我坐在地上,在你永眠的身边,双手环住我们的十字架。
我的手指,一遍一又一遍轻轻划过你的名字——荷西·马利安·葛罗。
我一次又一次的爱抚着你,就似每一次轻轻摸着你的头发一般的依恋和温柔。
我在心里对你说——荷西,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离开的时候,想起三毛写给丈夫荷西的这段,很悲伤。
朝朝暮暮,生生死死,富贵或贫穷,生而为人,我们都逃不掉。
我记住你,我记住你,我记住你。
Shine 20180202 于Navota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