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气读记 ▏吴达“治伏暑赘言”评释

伏暑一证，江以南有如油入面，伏半年之称。业医者亦作是言，予尝疑之，未敢辨其是非也。予少年病，延医治之，误于滋阴，卧床八越月，费用至千金。后值起予病者，谓初起但能用药得当，费数百文可愈，何至缠绵若是乎！因劝予广购医书，留心斯道。予遂订为契友，晨夕讲求。习是以来，至今二十余年，伤寒宗仲景外，而于温暑之证，每参薛氏、叶氏、吴氏之法，颇著灵效，究未有伏半年之事，然犹不敢自信，而力辨其妄也。同治戊辰，得张虚谷所著《医门棒喝》一书，细意揣摩，觉于温暑源流，详明洞彻，至其中肯处，殊觉先得我心。自此临证，深悉病情，随法施治，罔不应验，并无所谓如油入面，伏半年之事也。乃屡见江南时师，凡治伏暑，辄缠绵半载，不以为怪。予窃异之，遂留心采其方案。

乙亥岁，有靖友寓江南，患伏暑，延时师治不效，屡更医，仍不效，但闻其汗出不止，以为无患，料汗出数月，半载起床。后始得阅其方案，云：脉细涩，舌白满布，发热少汗，观此的是夹湿伏邪。共用药非不对证，而第一味有鲜地，豆豉同打。夫既知用朴、橘、半、滑、薏、苓等泄湿而清上焦，何以畏其发热而用凉味乎？岂不知鲜地助湿邪之威，其火反被湿郁，非特热不能退，而使辛温之药亦无功矣。尤可异者，因汗闭而方中用葛根二钱，柴胡一钱。不知夹湿之证，重用辛温泄解，若不杂以鲜地，湿开自有汗出，何至用柴、葛解肌之品乎？书云暑当与汗皆出，勿止，非谓伏暑必发其汗也。若但使其汗出勿止，何以不云发汗，而云与汗皆出乎？则“与”字、“皆”字，大有妙义。

试深论之：是证乃湿浊火邪内蕴，此湿为无形之湿，如烟雾之迷于清空。外束新凉而汗闭，湿邪迷漫上焦，热邪郁伏于内，必有蒸淫之气，上犯清虚之娇脏。肺位最高，而主皮毛。不杂凉药，先用辛温，湿邪解散，自有津津汗出。此汗若见，断不可用止汗之药，所谓与汗皆出者此也。湿为阴邪，得鲜地之滋凉，湿愈凝结，所用辛温，不能开泄，肺气窒塞，焉能有汗？不知其理，而用柴、葛，岂内蕴之湿邪，可用解肌之品而尽去乎？可笑屡更医而柴、葛不去，以至汗出半载。医者病者，皆安于伏半年之说而不悟，不亦深可慨哉！

经云：先夏至日为病温，后夏至日为病暑。暑者乃夏至一阴生，其湿已动。斯时相火司令，天时酷热，人在气交之中，受其蒸淫之气，而地中秽浊湿邪，又因天气热蒸而上升，触入人之口鼻，迷漫上焦，所入之湿邪，被郁于内，不得流行，则湿遏于上，火郁于下矣。然而湿热之邪，人多受之，未必皆成伏暑证也。其人中阳素旺，不受寒凉，不喜生冷，湿浊未尝凝聚，时有汗出，逐日解散，自然无病。凡人于暑令，不可有一时之汗闭，倘有汗闭成病，治法原可开泄，但与伤寒不同，如法施治，必轻而易愈，内邪未经久伏，易于解散故也。至其人中气素馁，或劳倦伤中，湿热易于内蕴，至秋偶受寒邪，新凉外逼，内邪被逼而动，内外合邪，发为伏暑。

【风徽按】雷丰《时病论》曰：“伏天所受之暑者，其邪盛，患于当时；其邪微，发于秋后，时贤谓秋时晚发，即伏暑之病也。是时凉风飒飒，侵袭肌肤，新邪欲入，伏气欲出，以致寒热如疟，或微寒，或微热，不能如疟厘清。其脉必滞，其舌必腻，脘痞气塞，渴闷烦冤，每至午后则甚，入暮更剧，热至天明得汗，则诸恙稍缓。”脾为太阴湿土主令，若脾胃虚弱，中气不足，夏季炎暑流行，湿热大盛，湿热与脾所主的湿土同气相求，因此“湿热易于内蕴”，由于本身正气不足，所以人体的“正气”并未觉察“湿热”乃邪气，湿热潜伏于脾；至于秋季，燥金主令，一者，燥气行肃降之职，阳气始敛，入里而引动伏邪乃发病；二者，外感燥气，燥气循阳明之脉入里，达于阳明胃，戊土之燥与己土之湿失调，燥湿相争而动，乃发病。

治此证者，必先用辛温开泄湿邪，而辛温之性亦能开腠理而发汗，使湿邪内化而外解，郁火得以上升，旋用辛凉轻剂以清之，其效甚速。外邪重者，重用辛温，略兼开泄，湿邪解散，而腠理自然疏通，汗亦自至，何必用柴、葛、荆、防以伤其表乎？盖伤寒由表而入，使其由表而出。伏暑为伏邪，闭郁上焦，外受新凉而发，倘见其热甚而清火，见其无汗而发表，湿邪得清火之凉药而愈伏，外受寒邪，反有依附，而内郁之火无从透达，发表之汗，非湿邪外达之汗，乃用燥烈风药而开皮毛之汗，徒伤津液，湿邪未解，郁火内焚，又伤津液，肺胃日渐伤残，势必唇焦齿黑。不明其故，再用滋阴，或用苦寒，郁火逼极而入心胞，必见神昏、谵语。至此而用犀角、至宝、牛黄、紫雪之类，取其芳香逐秽，通神明而开内闭。若湿邪凝结未坚者，或可挽回；湿邪胶结之深者，每成不救之证矣。更有阳虚之体，湿重火微，得凉药而成痢证者，皆因未明此理故也。若先去湿邪，火邪上透，津液不伤，乌得内陷？又乌得成痢乎？然又非调火与湿，因治法有先后，而强分为上下也。

【风徽按】秋燥之气，其性肃降收敛，《医原》引《性理大全》谓燥属次寒。燥邪外束，故当用辛温开泄，令湿随汗解。吴氏认为当“先用辛温开泄湿邪”，待湿去郁火升则“旋用辛凉轻剂以清之”，然观夫吴氏诸伏暑案，多观其邪所在，寒热并用，在阳明者白虎、白头翁汤用之，在少阳者柴胡剂化裁，并未拘泥于用药之先后，盖所录之案多为他人误治之故也。

六淫之邪，火、湿两气合化谓之暑。火性炎上，湿性就下，人所共知，若非合邪，将火为火病、湿为湿病，焉得谓之伏暑？又焉得谓之合化乎？故叶氏云：暑必兼秽，暑必挟湿。谓湿与火之不相混固不可，谓火与湿之不分上下，治法之不分先后次序，断不可也。

请以初起之病象论之：头重脘闷者，乃上焦之清气，被湿浊扰乱而不得流行也。微寒发热者，乃外束新凉，与内邪相斗于膜原之界也。脉象细涩，如雨沾沙，湿邪壅遏之象也。舌上白苔满布，湿浊现象于外也。苔白而舌边红甚者，郁热甚也。若苔厚而舌本不红，乃湿重火微之证。若白苔不厚，舌边淡白，但有寒热，乃伏邪轻证，用药不当，亦变为重证也。书云：治上焦如羽，中焦如衡，下焦如权。伏暑为上焦病，畏其入于下焦，而成难治之证也。是以叶氏治法，初起用杏仁、象贝、蒌皮之类，开利肺金，乃流通上焦之清气也；用藿香、豆蔻者，取其芳香逐秽，温脾而解浊邪也；胸脘痞闷，而用豆豉、山栀者，去其上焦之陈腐也；川朴、半夏、橘红，每为君药，取其辛温胜湿而利腑气，示疏腠理；佐以薏仁、通草、滑石、苓皮等，轻清而理上焦邪热。凡皮属阳，滑石亦开腠理，又开太阳，且有渗湿下行之功，非比泄泻之证，乃下注湿邪，而用四苓、五苓，为利水之法也。

余治伏暑夹湿证，每语病家，服药后，湿邪一解，火必上升而热重，不喜饮者，反加口渴，转方自然病解。不可见其热甚、口渴，而有惧心。用是治之，百不失一。尝过东台，见一伏暑败证，热甚口渴、齿黑唇焦、神昏而赤，谵语无休，视其舌苔白腻罩黄，医者仍进鲜地斛、牛黄丸等，苔即变黑。余知病已入深，一齐众楚，不易挽回，且系过客，不能久留。观其所服，一味滋凉，使湿浊日凝而火郁，因客地罔识顾忌，不觉畅所微言，岂有日进凉药，如水益冰而火益炽？徒知暑为火病，竞不知舌上白苔何来，从未闻暑必挟湿、暑必兼秽之言乎？

【风徽按】《时病论》于伏暑一证，认为“拟用清宣温化法，使其气分开，则新邪先解，而伏气亦随解也。”所谓清宣温化法即：连翘、杏仁、栝蒌壳、陈皮、茯苓、制半夏、甘草、佩兰叶、加荷叶二钱为引。此法所用诸药，连翘寒而不滞，取其清宣；杏仁温而不燥，取其温化；蒌壳宣气于上，陈皮化气于中，上中气分，得其宣化，则新凉伏气，皆不能留；茯苓、夏、草，消伏暑于内；佩兰、荷叶，解新邪于外也。

吴鞠通《温病条辨》专论“伏暑”之治曰：头痛微恶寒，面赤烦渴，舌白，脉濡而数者，虽在冬月，犹为太阴伏暑也；太阴伏暑，舌白口渴，无汗者，银翘散去牛蒡、元参加杏仁、滑石主之；太阴伏暑，舌赤口渴，无汗者，银翘散加生地、丹皮、赤芍、麦冬主之；太阴伏暑、舌白口渴，有汗，或大汗不止者，银翘散去牛蒡子、元参、芥穗，加杏仁、石膏、黄芩主之；脉洪大，渴甚汗多者，仍用白虎法；脉虚大而芤者，仍用人参白虎法；太阴伏暑，舌赤口渴汗多，加减生脉散主之；伏暑、暑温、湿温，证本一源，前后互参，不可偏执。

大凡杂证之验舌，不过察之以合证情，若温暑证之验舌，万不可轻忽也。尝治一伏暑败证，声哑不语，阅前方，知为熟地、赭石所误。诊脉细涩，舌本红而苔白罩黄，已现燥裂之纹。方用元参、石斛救阴而不助湿；重用橘、半、川朴利腑气而泄湿邪；佐以薏、通、滑、苓等清上渗下；加杏、贝、桔梗润肺开提。两剂，舌上浊苔透出如层云，言语如常矣。原方增减再进，而口渴热甚，改用人参、石膏、知母、竹叶等，一剂面诸羔悉平。是家韩姓，一妻一子一媳一孙女，前后皆患暑证，妻、媳、孙女皆为前医误治而毙，余所救者其子也。用石膏时，见其汗多，脉大，热甚，口渴，若未见此象，石膏仍不可用也。又治一伏暑之湿重者，前医一进凉药而热退，用地骨而加腹痛。余诊脉细涩，舌上遍体白苔，厚腻异常，进朴、半等无效，改用附子、干姜、川椒、葱白，以猪胆汁为引。一剂而舌白退半，大便旬日未解者至此亦通。减轻再进，证已霍然。此乃湿重之证，倘不慎寒凉而用下法，必成痢证。

乙亥秋，暑证夹湿及湿疟极多，辨明热邪、湿邪孰轻孰重，用药分其浅深，随意指挥，效如梓鼓。心喜前人之起予而不我欺，而我庶可不负前人矣。

【风徽按】乙亥之岁，盖岁金不及之岁也，厥阴风木司天，少阳相火在泉，秋令盖时年四之气、五之气也，夫四之气少阴君火客气加临太阴湿土主气，五之气太阴湿土客气加临阳明燥金主气，纵观乙亥秋令多湿，是故暑证夹湿尤多；四之气少阴君火加临太阴湿土，又当年岁金不及，炎暑流行，暑气尤甚，经云：夏伤于暑，秋必痎疟。谓夏令伤于暑邪、甚者即患暑病，微者则舍于营，复感秋气凉风，与卫并居，则暑与风凉合邪，遂成痎疟。五之气太阴湿土加临阳明燥金，燥金者，次寒也，与暑气合邪而成痎疟，太阴湿土客气时至，则痎疟夹湿亦多矣。

夫医理一也，如天下人之耳目口鼻、四肢百骸，无不同也，而病象、脉象之变化无穷者，如天下人之容貌、志虑，多不同也。故治病者，必明其证之源流，观其证情变现，然后用法，立方时，君臣佐使，逆治从治，悉心配合，用一味药，必有命意，不可执用古方；定方之后，未尝不与古合，所谓用古而不泥于古也。若以某方治某病，不辨药之气味、证之相宜，鲜有切中病情者矣。

至于养正驱邪之法，外邪入于肌腠，或邪袭经络、肢节者用之。温暑为内蕴之邪，万无可用。且内热最伤津液，故温邪有存津液之戒，而暑邪之存津液，岂以滋阴养液为务乎？非也。初起先用燥湿，暑散而火不郁，火散而津液自然不伤。用燥药时，已寓存津液之义也。书云：治内伤如相，治外邪如将。邪之所中，必搜其所在而治之，安可因循怠玩乎？然余第言伏暑夹湿之一证，目睹夫误用清火表散，医至缠绵难愈，且习俗成风，以为热甚必用鲜地，以为汗少必用柴、葛，不知内邪不解而发其表，徒伤津液，鲜地助其湿邪，火郁不达，煎熬津液，以至变证蜂起矣，故不惜反复辨论也。

至于证之变化，随岁时而转旋。若丙子秋，所见之证大都脉数，舌光，发热，少汗，干咳，喉痒，咽疼，口渴，一派秋燥。初起即当润肺而清燥邪，间有舌白夹湿者，亦轻而易愈。偶过安丰场，曾诊秋病之坏证，皆因不明燥邪，误用隔年辛温之药而不起者。余曾救治两证，较治夹湿之证易于奏效。盖丙子岁，少阴君火司天，阳明燥金在泉，夏秋多旱，人与天地同气，故所见燥证极多。今岁丁丑，太阴湿土司天，太阳寒水在泉，夏秋多雨，暑令不热，秋病湿证居多。霍乱证恐亦不少，治不中病，危殆立见。而伏暑证，亦有初起即见泄泻者，皆因湿邪已入下焦，治法又当通变。

【风徽按】：丙子秋，水运太过，少阴君火司天，阳明燥金在泉。五之气少阳相火加临阳明燥金，燥热伤阴故多见是症。

余也蔼陋，似有一隙之明，因时师中，尚有未见章氏之书、陈氏之论，或见之未暇精求至理，犹以时方自鸣，屡误而不知其弊。被其误者，亦以为本有如油入面，伏半年之称。余目击者屡矣，用敢力辟斯言，敬为业斯道者告也，至于证情之错综变化，虽有古圣之书，未免有难明之旨。医书之称名家者，每每各立门户，今得陈氏之《浅注》、章氏之《棒喝》，无处不循《内经》之训、仲圣之法。陈氏于伤寒、杂证，剂晰详明，观其劝读十则，实为救世婆心，而格物之功，尤称独擅。章氏于温暑之证，精求至理，参悟了然，且又采取各家论说，缕晰条分，略无余蕴。业斯道者，知其得所宗矣，余何赘焉！

作者简介

陈越，字法睿，号风徽，彩云之南人。执业中医师，五运六气临床实践者，擅长运用五运六气理论治疗各科常见病和疑难杂病；传统文化爱好者，琴棋书画诗酒花皆有涉猎，柴米油盐酱醋茶点缀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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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霞云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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